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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轉 向右轉

(2008-01-13 06:15:01) 下一個

從我家後門開出來,經過一小段路,有一個紅綠燈。人們總停下來等紅燈。綠燈一亮,等待的車輛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它們的方向,或左轉,或右轉。

左轉上三號公路,右轉還是上三號公路。三號公路貫穿悉尼曆史悠久,一端連著房價一路攀升的北悉尼,一邊也穿過遲緩下跌的西部。

左轉或右轉,通向不同的目的地。

最近的半年多,我一直走右轉道。在此的前一年,走的是左轉道。今天早上出門時,或許是天氣太好。涼爽的清晨,加上不錯的心情,神遊太空的我,一不留神就轉錯了道。

上了左轉道,還沒有發現錯誤。開了近兩分鍾,才恍然驚覺走錯了道。一年前的路,通向舊公司,而那公司早已易主了。急忙拐進小路,來個三點調頭,再轉回原來的方向,方才安心下來。

忽然讓我想起一個人。前十年曾經很輝煌,後十年卻趨於平淡,一如左轉右轉中的錯道。

十年前的他是協和醫院的頭牌醫師,預約做手術的人能排到好幾個月後,同時還兼任著醫科大的研究生導師。學術界中前呼後擁的權威,手術台上遊刃有餘的氣勢,還有由此派生的物質上的種種好處,曾經讓他活得很安逸。

一次偶然的出國進修機會,讓他開了眼界。西方社會的燈紅酒綠,自由世界的民主平等,讓早已對爾虞我詐環境疲憊的他豁然開朗。他曾厭倦於學術評級中的濫竽充數,厭倦身邊同事對自己位置長久以來的虎視眈眈,也厭倦於妻子和丈母娘對他升職前後截然不同的嘴臉。

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簡單而又不同的。他決心對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冒著開除公職的危險留下來。他以為,憑著自己在醫學上的成就,多年的臨床及手術經驗,國內外發表的論文,怎麽也可以在異國混下去。

沒曾想,他是錯了。

且不說英語連三歲小孩都不如,根本無法和患者交流。他的所有學曆,職稱,論文在這裏等同一張廢紙,完全不被認可。如果想要行醫,可以,重新考醫生執照吧。在他來看,那比登天還難。

行醫不行,做其他總可以吧。他自信滿滿的,憑自己以往的經驗,到哪裏不是雇主趨之若羈的對象?

然而他又錯了。

四十多歲的年紀,無法交流的語言,不被認可的學曆。肩不能抬,手不能提。文不了,武更不是他的長項。

妻子和他離婚了,孩子也沒判給他。連自己生活都無法保障的他,又怎能指望擔起其他的責任。他孤身一人飄零在外,好似急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會被吞噬。一時間,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他也想過回頭。無奈世事多變,以前的位置早被人取代,連公職也沒有了。打電話給相熟的老領導,老朋友,低聲下氣求人幫忙。憑多年的交情,相信他們總能拉自己一把。可總是聽到一副打著哈哈的官腔。不是說,“現在不好辦呐,要集體開會研究,一個人作不了主……”就是”沒有編製了,不讓外聘呀,難辦……”多打幾次,他就死了心。人走茶涼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放在自己身上,又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感覺分外讓人心寒。

還是偶然的機會,附近一家老人院招護工。他屈尊去應聘了。以前總想,“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所以很累。現在想開了,幹嘛老和自己過不去。這裏沒有人知道你曾是誰,也沒有人在乎你會是誰。不管怎樣,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他被錄用了。

隨後認識了老喬治。老喬治八十多歲,住在老人院旁邊的一棟大房子裏。老喬治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是律師,醫生和會計師。孩子們早已獨立生活,不和老喬治一起住。老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他的大屋裏,唯一全家團聚的時候是每年聖誕。那時候,遠在美國的兒子和女兒會舉家飛回來,屋裏充滿了歡聲笑語,老人一年中最開心的也就那幾天。不過那是五年前了,自從老人得了老年癡呆病後,例年的團聚就取消了。在孩子們看來,與其陪著一個人事不清的老父親,不如去歐洲度假來得開心。

孩子們也不能說不孝順。他們對父親還是挺關心的,可實在是太忙。和他們動輒身家上億的委托人,病人,客戶相比,父親在他們心裏就顯得有點那麽微不足道。而給父親的孝順支票是從不會忘記的,以前每年的聚會他們再忙也會安排回家。在他們看來,他們已經很盡力了。作為中年精英中的他們,麵對家庭事業的壓力,其實也是挺累的。

細心的女兒發現了常和父親聊天的他,也知道他就在附近的老人院工作。經過她的提議,征得父親的同意。老喬治的兒女們約見了他,他們知道,日益衰老的夫親是需要一個人來照顧的。既然父親不願意去老人院,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幫他找一個好的陪伴。他們開出了不錯的薪水,條件是他必須搬來和老人住一起。他沒有猶豫地同意了。反正自己也是一個人,住哪裏都無所謂了。

和老喬治住的前五年,老人家還是很清醒的,隻是身體不好。閑暇的時候,會和他聊起以前英國的老牧場。翻出發黃的相冊,述說著妻子在世時兒孫滿堂的快樂。相片裏的妻年輕美麗,倚在窗前恬靜地微笑,捧著相片的手卻已抖抖索索滿布老年斑。回憶中的老人總是幸福而又傷感的。每當這時,他就有點些微的難過。聯想著自己,也不比老人好到哪裏去,都是一樣的寂寞。

身在異鄉的他,對老人多了一分相依為命的憐惜,護理也分外的傷心。老人雖老,但並不糊塗。體會到他那份工資以外的善良,老人也被感動了。有一次,老人和他說,你對我比我孩子還好,將來我死了,這房子就留給你。他當作老人一時說笑,並沒放在心上。更何況,這話老人以後再沒有說過。

不久,老人就得了老年癡呆,從此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時是牧場裏騎馬的帥氣男孩,一時是婚禮上心愛女孩眼中的王子,一時是陪伴孩子們嬉戲的幸福父親。老人的回憶裏,就是沒有現在的年老無助,體弱多病的自己。也許是潛意識裏,老人在拒絕著衰老。

老喬治的病緩慢而又驚人地發展著。漸漸連身邊生活了十年的他也不認識了,漸漸地失去了語言能力,漸漸……一天早上,他發現了躺在床上,已經停止呼吸的老人。

葬禮結束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收拾行李。老喬治不在了,自己也得走了,下一站又該去哪裏啊?從搬進來的第一天,他就預料到有這麽一天。他早有心理準備了,卻沒預料到這一準備就準備了十年。等這天真的到來時,他還是覺得措手不及的突然。

大兒子,也就是做律師的那個,敲門進來,說你不用走了,這就是你家。

他很疑惑,這不合適吧。你們父親去世了,我再住就沒有必要了。人家又說了,看來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這房子是你的了。七年前,我父親立了遺囑,把這棟房子和他名下的現有存款都留給了你。遺囑至今未曾更改。

他震驚了,英文越發不利落。這,這,這這麽可以呢,他是你們的父親…..言下之意,怎能把遺產留給我這個外人.。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律師善意地笑了,遺囑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也都沒有異議。在我們看來,你多年來對父親的不離不棄,遠遠超過這房子的價值。他是說,YOU ARE DESERVED TO HAVE IT.

現在他住在老喬治留給他的大房子裏,享用著老人的善良。老人名下的存款,足以讓他不用工作也衣食無憂。生活是多麽戲劇化,有時候他會想。

他很想念老喬治。幸福而傷感的眼神,發黃的舊相片,共渡的十年時光。與此相比,以前的種種輝煌,成功或是磨難,辛酸都不值一提。

向左轉,向右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仍不知道自己會怎樣走。怎樣走,也未必都是錯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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