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悉尼有一個多月了,他總是睡不著。整個人好象被抽幹了精髓,臉色發灰。走路輕飄飄地,象踩在雲堆裏。
真困啊,要能睡著就好了,他想。
可就是睡不著。一有睡意,旁邊的小女嬰又踢掉了被子。他總惦著孩子著涼,一晚上要給她蓋無數次被子。
這是他第一個孫女,心尖的寶貝。
孩子很瘦弱。臉小小的,皮膚是透明的白,有些地方甚至能隱隱看到皮下細細的靜脈。孩子胃口不好,吃得也很少,晚上時常夜哭,連個子都比同齡的小孩小一圈。
和兒子小時候一樣。
兒子是技術移民來的澳洲。來了一年多了,媳婦也一起過來。剛安定下來,就有了這個孩子。壓力很大。最近公司經營上出了問題,紛傳著要被銀行清盤收購掉。一時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兒子剛進公司就遇到這樣的問題,開始擔心自己的去留。
兒子是孝順的,再大的煩惱也從不對他提起,總是說工作好好好。他並不傻,兒子的不開心他能看出來,無意中也聽到他和媳婦在低低議論。但他自覺地不問,省得兒子煩心。
眼見兒子一天天沉默了,頭上的謝頂更厲害。還不到三十的人,竟有了地中海的趨勢。早上花在衛生間鏡子前梳頭抹發膠的時間日漸長了。可憐的孩子,遺傳了他爺爺,他很心疼。
他什麽也做不了,隻有幹著急,越發睡不著。
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孩子們分擔些煩惱。他承擔了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24小時帶孩子。真累呀,他想,看來我是老了。
但他還有點自己的小樂趣-拾廢品。
也不是什麽都拾。他隻拾那些人家搬家扔在了路邊的廢棄家具。幾根木條,一塊木板,經過他的巧手敲敲打打,變成一個實用的小茶幾。
每天早上和下午推孩子附近四處走走,總能有不少收獲。兒子好麵子,他就偷偷地拾,躲著公園的熟人。今天一條木頭,明天一塊地毯,漸漸地樓下的車庫就給堆滿了。中午孩子睡覺比較沉,不太踢被。他就有了兩小時可自由安排的時間,基本都在車庫裏。
兒子見他太辛苦,總勸他別做了。說反正是租來的房子,將來總要搬家,用不了這許多東西。
真是傻孩子,他想,租房子哪算是自己的家?再苦再累再不濟,也要有個自己的家。他早計劃好了。等明年家裏老太婆身體好點了,就回來幫兒子買地蓋房子。
買上一塊地,要平整的,把家裏的祖屋賣了。這兩年房價漲得快,還能值不少錢。如果還不夠,再把店麵賣了。
賣店麵他想了很久。其實真舍不得。這些年家裏的主要收入都來自於這個店麵。早年買得便宜,現在賣出去能掙不少錢。但是一旦賣了,就再買不回來,家裏的收入也就斷了。老太婆有糖尿病,自己年紀也大了,不能不想得多些。
算了,還是孩子重要。自己也是日暮西山的人了,留著那些錢有什麽用。
下定決心,心裏輕鬆很多。擺在車庫裏的小馬紮兒,小茶幾,好似也都有了生命,一個個在未來虛幻的屋子裏熠熠發光。他望著那些玩意兒,掩飾不住的笑意紋上了嘴角。要給兒子一個驚喜,先賣掉房子再告訴他。
有了目標的小秘密,使得他越發起勁。每天的時間簡直忙不夠用,做不完的事情,他也不覺得累了。
但仍是睡不著。
周末兒子媳婦不上班的日子裏,全家去批發市場買菜,這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來了半年多,除了常帶孫女去的商場和公園,他沒去過別的地方。有時候在公園裏見到別的老人談論著剛去過的黃金海岸,凱恩斯,陽光,沙灘,遠航,橡皮艇……他一點也不羨慕。得花多少錢呢!他想,這些父母怎麽忍心花孩子的錢出去玩哪,孩子們掙錢多不容易。
他已經很知足了。從河南那個小城市來到這幾千公裏外的國度。雖然是來帶孩子,老太婆不在身邊也怪寂寞的。但總歸是出國了,他周圍的人還沒有誰能比得上。回去有很多談資呢。這裏的廁所不收錢,還都有衛生紙,香噴噴的。洗手的水龍頭是自動的,手一伸過去就嘩嘩直出水;停車不要錢,車場邊還有自動雨傘套的機器;公園裏的草坪隨便走,路上也看不到人……什麽都好。
就是睡不著。
臉色日漸灰白下去,每天推孩子出去也越來越吃力了。心跳得很快,太陽穴象有個小錘咚咚敲個不停。公園裏遇見熟人,人家總問,您臉色不好呢,是不是病了?他點點頭,不說話。近來他的話也少了。你才有病呢!我身體好得很,還要給我兒蓋房子呢!
一日,老家來了電話。老太婆的糖尿病又嚴重了,住進了醫院,連病危通知書也下了,現在是本家的侄女在照看著。
老太婆和他生活了三十年。雖然一直病懨懨的,但這麽多年也挺過來了。這一次難道真是難關到了?
心裏再著急,嘴上還說著,沒事沒事,你媽這病好多年了,別大驚小怪的。不想嚇著兒子,更不願給兒子添上多的煩惱。
兒子沒有聽他的,立馬給他訂了最近的機票。親家母的探親簽證是早申請好的,本想等他年底簽證到期再來接班,這下也得提前來了。中間有一周的空檔,兒媳得請假回家帶孩子。
他滿心歉意,喏喏地卻說不出口。他不是善言辭的人,即使是麵對自己的兒子。不是他的錯,卻給兒子添了麻煩,隻覺得內疚極了。
媳婦還給采買了不少東西。綿羊油,各種考拉袋鼠的小夾子,滿滿的裝了一兜讓他帶回去作禮信。都是便宜貨,她也沒什麽錢。但已經很好了。
真是太花費了,退了吧。他一再說,這錢留著給孩子買奶粉多好,奶粉貴著呢!
兒子也不說話,低頭堅持塞進他的旅行袋。也是不愛表達的人,和他一樣。他眼眶有點發酸。好孩子,好孩子。心裏直念著,真是前世修來的福讓我有這麽孝順的孩子。
飛機上他還是睡不著。
媳婦從來沒帶過孩子睡覺。年輕人睡得沉,孩子踢被也不知道,小孫女可別著涼。這老太婆也真是的,晚點兒生病多好。唉……
下了飛機先回家放好行李。顧不上休息,就催著侄女帶他去醫院。反正也是睡不著,先去看看老太婆。
醫院門口的馬路特別擁擠。自行車,三輪車,麵包車,卡車,出租川流不息。他匆匆地往前走著,遠遠地把侄女拋在身後。
“叔叔,看車!”侄女一聲尖叫。
他往右看看,沒有車呢。悉尼的這幾個月裏,兒子一再強調車輛和國內行駛方向不同,過馬路要先看右方。
他忘了,自己已經回國了。
再望左看,晚了。一輛疾馳的大卡車就到了眼前。
一陣尖銳然後遲鈍的疼痛。侄女的驚呼,噴湧的鮮血,刺耳的刹車聲,圍觀的行人……他的意識漸漸淡了。
真舒服呀。他往下看著人群中躺著的自己,那個不再有生命力的身軀,依舊灰白的臉,黯淡的雙眼,沉重疲憊的四肢。這一切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了,眼前的光線慢慢柔和舒緩……
終於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