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清狂

曾是知青今未老,拏雲心事且論文
正文

黎烈南:紙片詩人

(2008-01-17 14:33:06) 下一個

紙片詩人

黎烈南

 

朋友,我有一種幸運經曆,能讓你們終生羨慕不已。這就是,十七歲的我作為知青在1967年奔赴內蒙古插隊時,與一位對我後半生發揮了重要影響的人——他的名字叫“過客”——相濡以沫地相處了十年。他與我同歲,我欣賞他一直到現在。他是一個讓我著迷的男子漢……

他,大約一米七五的身高,有濃密的一頭硬發,肩寬體壯,神情堅毅,那一雙眼睛,好象能把人的心思看穿,好象能與任何強暴抗衡,又好象儲藏著許多水分,準備為人生中的任何不幸放射出濕潤之光。十年了,這雙眼睛我總是看不夠,因為那真是一雙詩人的眼睛。

說他是詩人,不僅僅是因為他能寫出很好的詩句,其實他自己就是一首頂好的詩。他給自己起了個蒙文名字——“保勒特”(蒙語是鋼的意思),因為他最喜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英雄保爾·科察金;他最愛讀書,每當我們幹了一天活後,都累得顧不上洗涮,就倒床睡去,他卻手捧書本,一盞小小油燈伴他讀到深夜乃至天明;他幹起活來生龍活虎,效率特高,像殺羊一類,他居然能比當地百姓中高手的速度還要快;他精力過剩,無論是蓋牛圈,還是挑水澆樹,他都顯出拚命三郎的盡頭,休息對他來說,仿佛是個奢侈品;他最樂於助人,隻要任何人有了困難,你都可以看見,首先是我們的“過客”,去雪中送炭……

他為人寬厚,人緣很好,但他那獨立思考、不盲從的習慣,與直言快語、從不屈服的性格,可讓他吃了苦頭——他一度被打成了“反黨急先鋒”,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他的心胸之寬廣,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個把他打成反革命的基層領導幹部,在遭遇困境時,竟在他的幫助下,渡過了難關……

和他在一起,真是幸運;而當他有感而發,詩情洋溢時,目睹其作詩之過程,那才是幸運中之幸運呢……

朋友,我幾次目睹了那紙片上詩歌誕生的過程……

第一次是在牧場植樹時。一天,卡車運來了很多的楊樹苗,品種叫“鑽天楊”。我們農林排的戰士、職工,在專業領導講完了植樹的要領後,挖坑,澆水,然後把嫩嫩的樹苗載好。人人揮汗如雨,人人筋疲力盡。我專管挖坑,“過客”則大步流星,挑著滿滿的兩桶水,穿梭於人流之中;他那穩健的動作與奪人的氣勢,真的使人感覺到確有一位“鐵人”伴隨在我們身旁……

收工了。這時我們每一個人的心思,似乎都飛到了食堂,飛到了宿舍,太疲乏了……

“過客”走向我身旁,遞給我一張沾著汗土的紙片,雙眼射出熾熱的光芒。我讀下去:

鑽天楊之歌

下工後從那裏經過,聽見這首鑽天楊的歌——

 

我們是挺拔的鑽天楊,生長在內蒙古草原上。

飽吸著栽植者的汗水,身負著建築者的希望。

 

告別了舒適的苗圃,不向往湖岸與河旁。

驕傲地挺立在這裏,這就是我們的家鄉。

 

比不上垂柳的多姿,比不上桃李的芬芳。

但以這新葉的嫩綠,點綴著北國的春光。

 

曾有人對我們搖頭,說什麽一年綠而年黃。

誰知是善意的擔憂,還是在惡意的誹謗。

 

送走了酷暑的幹旱,迎來了嚴冬的冰霜。

陽光變成了營養,土地給我們力量。

 

哪能夠一株都不死,千萬株卻更加茁壯。

暴風雨拆不散隊伍,白毛風伴我們歌唱。

 

風吼吼 , 雪茫茫,白草在雪底下躲藏。

誰能在風雪中屹立,誰就是明天的棟梁。

 

雖說今天還幼小,希望正在於成長。

誰能夠天天向上,誰就是明天的棟梁。

 

我經常從那裏經過,聽熟了這首鑽天楊的歌。

不自量文筆的淺露拙澀,我把它獻給敬愛的讀者。

如果有什麽記漏記錯,請鑽天楊原諒我的笨拙。

如果有人問,“為什麽我不曾聽見”,

——那隻好怨你自己的耳朵。

 

看完詩,我回想起當天在勞動間歇時他用筆在一張紙上劃著什麽,還不時抬頭凝視遠方——多麽美的詩人鏡頭啊!我讀懂了,詩中的“鑽天楊”就是指我們這一幫插隊青年!我們於196711月,在無人號召的情形下,滿懷著鍛煉自己的心思來到內蒙插隊。不過,看起來,這一份心思,“過客”比我的要重——同是十七歲的他曾說過大話:“要在五年內精通蒙語,十五年內改變內蒙落後麵貌”!而現在,他的這首詩,不知不覺在連隊裏傳播開來……

第二次是在1972年夏天。一天,牧場燃起了熊熊大火。為了撲滅這次大火,四連的戰士們犧牲了六十多條生命。我與“過客”等七連人員趕到火場,聽到了那麽多戰友、包括北京知青杜恒昌犧牲的消息!臉上總是帶著樸實笑容的杜恒昌,是在在搶救他人時,倒在火海之中的……

滅火回到宿舍後,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睡眼朦朧中,感覺“過客”在小油燈下在寫著什麽,他披著大衣,有棱角的臉龐映在昏暗的牆壁上,一張紙片上,留下了句句詩行。我從床上爬起來,看到了豁然在目的題目:“野火燒不盡”。詩的前兩行是:

 

熄滅了,最後一顆粒紅炭,

消散了,最後一縷黑煙……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看著“過客”臉上還殘存著救火時的煙痕(我並不隱瞞他的缺點——他洗臉常常洗不幹淨),腦海中浮現了被最後一縷黑煙燒焦了的同伴們的屍體的悲壯場麵。我品味著那“野火燒不盡”的含義,知道有一種遏製不住的豪情在他心中激蕩。他那時正被打成“反黨急先鋒”,而他的心胸裏,卻包容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可惜這有幾十行詩句的紙片,後來不經意間丟失了;“過客”並未在意,而我至今還深感惋惜與自責,因為,那首詩回腸蕩氣,是“過客”熱血噴湧之作,崇拜他的我竟未替他留心保存下來……

星移鬥轉,知青返城已成為一股勢不可擋的潮流。我們這些第一批誓言紮根農村的知青,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草原,回到了京城。“過客”考上了北京大學數學係碩士研究生,後又去了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就在他畢業後滿懷著報效祖國的心情準備回國時——那是在1989年——他不得不遺憾地滯留異國他鄉。那時我並不知他為何總是遲遲不回國,後來才知道了他未能回國的原由……

今年,20074月份,我得知“過客”從美國回來,他所寫的一首長長的歌詞《海外遊子吟》,已經被一位有名的台灣作曲家譜了曲,由他們一些海外遊子們在北京大學舉辦一場演唱會。“過客”特意送票於我們知青老友,我聽到這個信息後,象喝了最醇厚的美酒,心裏說不出多大的安慰,已預知自己將在“過客”與他的夥伴演出時涔涔淚落,並且擦不幹的……

420晚,在“過客”與他的夥伴們演出前,我坐在北大百周年紀念講堂裏,拜讀著歌詞。全文分為七個部分。一,雨中山穀;二,追尋中國魂;三,打工族;四,家鄉;五,我們彼此守望;六,我心悠悠;七,相逢在新大陸。

演出開始了,“過客”站在合唱團最前麵,開始朗誦。他那從心裏顫出來的聲音,立刻把我的淚水蕩了出來。聽:

 

夏日的矽穀,山野一片枯黃。

在無雨的季節裏,人和山一同渴望。

山在雨中複蘇,人在雨中迷惘……

 

“過客”是在美國的矽穀作高級工程師,事業有成矣,家庭美滿矣,他在枯黃的山野與無雨的季節裏,渴望著什麽?

詩人在這裏,用了一個對比:“人和山一同渴望”。山的“渴望”是雨水——得了雨水便會複蘇,滿坡蔥綠;而海外的遊子呢,卻因為秋雨綿綿而加迷惘——增生那銷魂的鄉思!

“過客”需要的是另一種有滋有味的雨水啊!

在淚眼模糊中,我聽到了這樣的詞句:

 

風淡蕩,雨迷

朦朧山色有無中。

辜負一川芳草綠,

魂銷電腦伴孤燈。

 

年年芳草綠,年年人不歸,我們的“過客”,是個搞電腦軟件的高級工程師。他人在孤燈電腦旁,心馳遙遙鄉關路。古人有寫景的名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歐陽修),而“過客”借來描寫眼前的雨絲風片之山色,正是他那飄忽不定、朦朧難言的無限鄉愁啊。

我所以對“過客”有一種持久的欣賞心情,是因為他的思想情感中,總盤踞著一個古老複常新的中國魂。第二部分的“追尋中國魂”歌詞又一次擊中了我那根欣賞的神經:

請風發問,請雨訴說:在北美大地上,

華人曾怎樣跋涉。

雨打風吹,歲月消磨,

先驅者的足跡可會湮沒?

 

我苦苦追尋,

追尋你的腳印…

 

鐵路邊,你留下腳印,

東西一線沉沉。

 

天使島,你留下腳印,

血痕摻著淚痕。

 

餐館裏,你的腳印

是唐山客不改的鄉音。

 

校園裏,你的腳印

是留學生張揚的青春。

 

我端詳那腳印,

猜不透你的堅韌。

 

我凝視那腳印,

讀不懂你的深沉。

 

我在美洲大地上追尋,

追尋中國魂。

 

不用說,這些詩句深藏著中國文化的底蘊,躍動著一個被民族精華營養過的赤子的心靈。有著如此深厚的民族文化之自豪感的靈魂,才對周圍一切中華文化之精粹的瞬間閃光有最敏捷的捕捉。“過客”的心中,總牢固地樹立著一種使命感。記得在插隊的第四年(1971年六月),我在七連磚瓦場脫坯時,遇到了連綿的陰雨天,當時在連部任炊事班長的“過客”捎過來一張紙片,第一行上寫道:“夜雨贈烈南”。下邊便是正文了:

 

蘆席棚外瓢潑,蘆席棚內傾盆。

桶聲如更點點,心潮似浪陣陣。

卻因草原陰晴,轉憶五洲風雲。

牢記任重道遠,艱苦奮鬥終身。

 

在身住蘆棚、不遮風雨的艱苦環境下,雨打屋內水桶之聲更激發著他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對於一些人,隻是口號而已,對於“過客”來說,卻是命根子一般。與“過客”長期相處的我,深知他的這一使命感的鄭重性、莊嚴性……

內蒙插隊時勇氣過人的“過客”與現在深沉堅毅的“過客”在我的眼前重疊在一起。《海外遊子吟》這首足有120多行的歌詞,每字每句,都象是青年“過客”與中老年的“過客”在耳邊對著我的娓娓敘說;不過,在我的心目中,“過客”永遠不老……

親愛的朋友,我們這些宇宙間的過客,在人生短暫的旅途中,如果有幸於“客棧”中遇到另一位友善多聞、情趣高尚的旅客,並在似水年華中得到他給我們帶來的安慰與快樂;而當我們依依分手後帶著微笑、感激回味這段奇遇時,是不是能找回點年輕的感覺呢?

年輕的朋友,讓我告訴你,在六、七十年代,確有一群熱血青年,為了尋找祖國富強之路,與理想的做人之道,奔向農村,作過真誠與不懈的努力。 “過客”的為人,完全可以與他的詩歌中境界相媲美——他不僅是一位能找到美好語言的詩人,更是一位實踐中的純情詩人。他的全部詩歌,都是情感難遏時在紙片上的抒發,本無意發表。他這次演出餘暇時間告訴我們,《海外遊子吟》,恰是在車站等車時吟哦而成的。對他而言,不過自我娛自樂而已,但偏偏是這種自我娛樂之作,仿佛帶著某種必然性,又一次悄悄傳播開來,感動著當地的華人們,感動著與其素昧平生的音樂行家,就如同當年他的《鑽天楊之歌》被知青朋友譜了曲一樣。

他是一個把飽蘸情思的紙片瀟灑地拋給朋友,或丟失在桌邊的詩人,他的作品又竟神奇地流傳在與他相識的朋友之間——現在,草原上插隊的知青們一會麵,就都能哼上幾句他的《鑽天楊之歌》,有的人竟能全部背誦下來;這回他的《海外遊子吟》,在更大的範圍內,被海內外中國人所聞知,他手握著的紙片,怎麽就有如許的魔力呢?我繼續回味著《海外遊子吟》中的“我心悠悠”一段:

 

雲水蒼茫,遙望神州。

有多少欣慰就有多少感慨,

有多少祝福就有多少擔憂。

海外遊子,萬裏回首……

 

“過客”啊,你叨念著你的祖國母親與同胞,雖然你身受了那麽多的艱辛,受到過不公平的待遇;而感受你一份情感的同胞們,怎麽會忘記得了你那牽掛的情懷,怎麽會不吟唱你那發燙的詩句?

親愛的朋友,“過客”是這樣一種詩人,他把一顆悠悠的心,癡癡的語,放在了紙片上,任憑這紙片或隨著風,飄到人間的任何一個角落而不甚惋惜;有時,他讓自己的朋友分享那一份深摯的情懷,於是,詩悄悄地流傳了。它像是最古老的口口相傳的民歌方式,它有特多的版本,用一顆最淳樸的心把周圍的閱讀者連接起來。小小紙片,凝聚著“過客”的血誠,也象征了他一生行跡不定的遷徙生涯。他在內蒙插隊九年,在國外生活了二十多年。隨著漂浮海外生活時間的延長,小小紙片終將載不動他那深沉的故鄉詩思。“過客”啊,你說過,你會歸來的,那時你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夢幻詩情……

“過客”啊,與君相識四十多年了,對君的想念之情有增無減,一為君之為人如光風霽

月,感我心腸;二為君的紙片上沉吟與揮灑的迷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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