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豐《農村十年》序
一段漫長的歲月,一條坎坷的道路。
我麵前的這部書稿寫的就是這段歲月的一個側麵、這條道路上的一個身影:一位知青的十年插隊生涯。作者夏建豐文筆質樸流暢,態度平和寧靜,不雕飾,不濫情。跟我讀過的其他同類作品比,此作大異其趣,無以名之,隻好說是毫不著力地獨樹一幟。講故事則娓娓動聽,談民俗則巨細靡遺,閱讀時,常讓我聯想起宋朝詩人範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石湖先生是大家,不好跟他比文學上的成就,但就提供史料的豐富、翔實,恐怕要讓本書作者出一頭地。此作在民俗學、社會學上的價值,也不應忽視。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發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至今已有三十餘年,身曆者都已漸入老境。當年的環境、經曆有差,後來的境遇、地位也不一樣,當這些老知青回望來路,難免各有各的解讀,各有各的感慨,各有各的領悟。在某些老知青那裏,那段歲月給與他們的主要是磨煉,磨煉的收獲體現為他們日後的成功。農村是煉獄,終成正果證明了他們本就在黑暗中閃亮的優秀品質。在另外一些老知青那裏,插隊是被強加於身的苦難,苦難的影響導致他們的後半生的失意、平庸、乃至困苦。農村是地獄,進去打一個滾再出來,陰森的寒氣會糾纏人一生一世。具有上述兩種極端看法的老知青,可能不多,但用今天投射昨天,用過往注解當前,是人情之常。所以兩端之間自然有個模糊的分界,據說,一邊標榜“青春無悔”,另一邊則慨歎“不堪回首”。本書對知青曆史提供了有異於前二者的視角,是其尤為可貴之處。
其實任何時代,得意的總是少數。就算不下鄉,我們這一代人能進大學的也不會多,做官的、發財的,也一樣鳳毛麟角。祖蔭不大會因下鄉與否增減。身體會受農村生活或正麵或負麵的影響,但天生的智力,大家本來相差不多,幹幹農活,不大可能讓人變聰明或變傻。對大多數人而言,命運也者,不過是許多偶然的集合。古人說過,人生如花,隨風而墜,飄茵落溷,花是做不了主的。運氣不好,錯過不是過錯,無須另找口實。運氣好就是運氣好,祖蔭厚就是祖蔭厚,再拉三扯四地給自己錦上添花,不怕刺激跟自己一塊兒受過罪的哥們兒、姐們兒嗎?
知青是中國曆史上少見的、也許是僅見的最自戀的群體。我自己也在這個群體之中,跟本書的作者相仿,也曾插隊十年。回憶文章不說了,我自己也寫過幾篇。單看文藝作品,詩歌、小說、繪畫、電影、電視劇之外,還有音樂,獨唱的、交響的、匯演的、巡演的,從知青回城到現在就沒斷過。說“自戀”其實並不確切。我們是怕,怕被社會遺忘。王朝建立了,從龍的會論功行賞。革命成功了,革命者會受到尊崇。我們也革過,也苦過,但我們中的許多人早早下了崗,幾乎全部人都已經退休,除了我們自己,好像沒有人還記得我們這個群體。我們經曆了苦難,我們作出了犧牲。姑且把這些苦難和犧牲對個體命運的影響置之弗論,這些苦難本身是否能避免,這些犧牲本身是否有價值?
上世紀66年到68年,正當文化革命的浪潮席卷神州大地,另一狂潮悄悄逼近。“戰後嬰兒潮”這個說法,我是到美國後才聽到的。這潮水在西方湧上海灘,在中國則是驚濤拍岸。從60年代初開始,初中教育在大、中城市開始普及。高中教育也有相應的、但遠不成比例的發展。文革中的中學畢業生向何處去?升學,師資、校舍在哪裏?就業,剛剛起步的工業如何容納?海量湧入城市工商業的就業人口,即使收入水平再低,也將吞噬全部工商業積累。在工業化的初期,這樣的失衡難以避免。要麽是普遍貧困下的停滯,要麽是有人做出犧牲。為了犧牲,需要激動人心的口號,同樣少不了強製。可以質疑口號所宣稱的附加價值,可以譴責強製的正當性,但口號和強製代表的是不得已的抉擇。在漫卷的紅旗下,在喧天的鑼鼓中,知青走向中國工業化的祭壇。從66年到76年,全國工農業總產值增長79%,年平均增長率為7.1%。
這樣說來,“青春無悔”和 “不堪回首”豈非一派?二者的前提都是,我們本該是城裏人。我們下鄉了,小姐落難、書生蒙塵,我們為民族犧牲,我們為國家奉獻。告別農村之後,混得好,我們有資格格外驕傲;混不好,我們有權利怨天尤人。因為我們被耽誤了。據說,上山下鄉耽誤了整整一代人。但是且慢,真是“整整一代”嗎?知青1700萬,當年中國的人口在八至十億之間,其中約五分之四是農民。也就是說,大約有一億與我們同齡的農民兄弟姐妹做出過跟我們同樣的犧牲、同樣的奉獻,還要加上他們的父兄!沒有人問過他們,青春有悔無悔,往事可堪回首。就算是去問,恐怕他們也顧不上進行如此充滿激情和哲理的思辨,天亮還得下地,土裏刨食,通過農業稅和剪刀差為工業、科技、教育、國防輸血。
時隔三十餘年,本書作者仍然記掛著和他共同勞動、生活了十年的農民。
撥開一個個王朝的灰燼,傳遞文明的薪火;捱過一次次戰爭和饑荒,保存國家的生機;祖祖輩輩日複一日地艱辛勞作,守護民族複興的希望;拋家舍業成群結隊地走向城市,用血汗為古國的經濟騰飛奠基;這就是中國農民。
在那段漫長的歲月中,曾與你們相伴;在那條坎坷的道路上,曾與你們同行——我們終生難忘。
極喜《禹王治水》。你們公演後,經過你們同意後曾經在聖地亞哥引入演出《孳孳》,效果極佳。演出結束後,不少人來後台說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常對人說,這是一部可以媲美《黃河》的大合唱。
值得一提的是,你們公演當天,我們幾位同好專程從聖地亞哥趕去欣賞,又當夜趕回,直接上班。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