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跟我頭回見麵的人,都問這個問題。沒錯兒,我還進過省隊呐,要不是半截兒退了,我一準進國家隊,現在得被人尊一聲‘前國手’,多半兒在什麽體校教小孩兒打籃球,哪能夠在這唐人街上裝車、卸貨、喝西北風啊?”
“為什麽?沒勁。您要問為什麽沒勁,那就說來話長了。文革中間,辦全運會那年,我進了省代表隊。從鄉下選拔上去的,沒丁點兒後門兒!憑本事一路從公社打到縣,再打到專區,最後打到省。您這眼看著哪,有個兒,有塊兒,有速度…噢,這您看不出來。當時全中國有幾個能雙手扣籃的?我行,不費勁兒。”
“您吃您的,我再有這碗就夠了。那時候心氣兒高啊。不光我,我們指導,就是教練,除遼寧、上海,哪個隊他都不放在眼裏。‘爭二望一確保三’,這話他成天掛在嘴邊上,說的時候,眼睛總盯著我。王牌嘛。跟我同時進省隊的,還有個膘子,臨村兒的,沒我這麽風光,在舉重隊也算把硬手。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比賽了,累,能不累嗎?夥食再好也不行。上午體能,下午技、戰術,場邊的標語,字有一人多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天訓練停得特別晚。十幾個小夥子圍在東邊的球架子旁邊,聽指導講評。我半蹲著屁股底下墊個籃球,大多數幹脆叉著兩腿坐在地上。
“指導正講到假動作,大約要個球做示範。我剛要往起站,指導搖搖手,轉臉兒衝西喊:‘師傅,勞駕把那幾個球扔過來。’我順著指導的目光看過去,西邊的球架子底下蹲著個人,嘴上叼根短杆兒煙袋。那個人慢騰騰站起身,看衣裳,就知道是農民。太陽還沒全落,晃眼,臉看不大清楚,像三十多歲,也許四十出頭,說不定隻有二十多,鄉下人顯老。從他戴那付藍套袖,能斷定他是體委大院兒雇的臨時工。”
“敢情!我就得意這家,牛肉燉得爛,麵也給得多。我說到哪兒啦?對,為準備全運會,各運動隊都進了不少人。這批人要吃、要住,場地得天天整理,衛生得天天打掃,哪兒哪兒都需要人,招工指標又沒那麽多,隻好就近雇些臨時工。所以臨時工住的再遠,也是城邊兒的,這樣的純農民,真沒見過。
“‘勞駕,師傅!’指導再一聲吆喝,‘純農民’仿佛來了興致。他麻利地把煙袋插進腰間係的麻繩,一貓腰,一手抓起一個籃球。我們大夥兒幾乎要張口喝彩,要知道,我們全隊能玩兒這手兒的也沒幾個。‘純農民’右胳膊一甩,把我們那聲‘好兒’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姿勢顯得滑稽,可球帶著風聲。展眼間,籃球飛越二十六米的球場,‘唰’的一聲,空心兒入籃。我們叫聲‘啊’、往起站,喊聲未落,人沒站穩,‘純農民’左胳膊一甩,又是個空心兒。他樂得像個孩子。我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純農民’抓起剩下的兩個球,一邊大聲嘟囔著‘好玩兒、好玩兒’,一邊兩臂齊揮。看著是同時出手,球到空中分出先後。前麵那個進筐落地剛往起彈,後麵那個穿網而落,砸個正著。一球滾地,一球飛起,撞到指導的胸口上。指導呢,瓷著倆眼珠子,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在‘純農民’的‘嗬嗬’笑聲中,我們全都傻了,不會說,不會動。
“也不知停了多長時間——您別停筷子啊,趁熱兒,坨了就不好吃了——指導第一個醒過勁兒來:‘還愣著幹什麽?趕緊的,把他給我叫住!’晚了。球場北邊一溜平房,是裝器材的倉庫,‘純農民’好像是往那邊走的,但繞過平房又奔哪兒啦?‘給我找,上天入地也得找回來!’ 指導吼得嗓子都劈了。
“等我們籃球隊的十幾號人陸續到齊,食堂大師傅正準備關閉最後一個打飯窗口。我端著飯盆,故意避開大夥兒,找了張沒人的桌子。剛坐下,膘子,我們臨村那舉重的哥們兒,不知從什麽地方鑽出來。倆人一照麵,不約而同張嘴:‘今兒遇上一奇人!’我讓他先說。
“他們的教練是狠出了名的。那天最後一個科目是蹲立。六個人,三人一組分成兩組。每組的兩個人把杠鈴抬到剩下那個的脖子後、搭在肩膀上,那位曲臂雙手抓緊杠子,一蹲一立,連作十個。三個人輪換著,人停,杠鈴不準停。教練出去了,他們還挺自覺,幾組做下來,人全累趴下了,坐在地上,汗都懶得抬手擦。
“‘正歇著,推門進來一個工友,農民打扮,腰裏係根麻繩,插根短煙袋。’我聽膘子一說,心想,怎麽哪兒都有他呀?‘純農民’,錯不了。按膘子的話,他進門眉頭一皺:‘就知道玩兒,不知道收。’說著話,伸手抄起一個杠鈴,走兩步,把另一個也拎起來。膘子們心裏一驚,‘這杠鈴到他手裏,怎麽成紙糊的啦?’ ‘純農民’走到架子旁,胳膊幾乎是平伸,小心翼翼地把杠鈴挨個放好。回身,邊說著‘這兒歸我了,你們洗洗吃飯去吧’,邊找笤帚掃地。玩舉重的腦袋都少根弦,遇上這樣的事,就知道報告教練。等他們掘地三尺從家屬院兒挖出教練來,‘純農民’早就沒影兒了。
“整個體委大院折騰了一宿。天大亮才發現一條線索:看收發室的大爺說,他剛打開大門,就有個農民模樣的人敲窗戶,送進一副套袖,說是這院兒的東西,自會有人取。話說完,扭頭就走,大爺喊都喊不住。大爺腿腳本就不利索,還得看門,也不敢追。
“保衛科的幹部、籃球隊、舉重隊的教練和幾個運動員正圍著看門大爺問話,從大門外走來一個人,站旁邊聽了一會兒,擠進人叢,說套袖是他的。原來他確實是大院的工友,前一天上班剛到門口,鄰居追來告訴他,他媳婦要生了,得馬上送醫院。他一聽急了,正好旁邊有個農民探頭探腦地往大門裏看,他一把抓住,把套袖擼下來,往人家手裏一塞,讓人家替他一天。‘我教給他了,誰問就說替我的。我們後勤的頭兒說了,這幾天誰也不準請假。我也是沒轍。我一天的工錢合一快兩毛五,我給他一塊三,沒讓他找。他人看著挺老實的,這不,套袖都給我洗幹淨了。’
“一連幾天,我訓練都打不起精神。我們指導也蔫兒了。再過幾天,我打定主意了,不玩兒了。沒勁。不玩兒還不行嗎?教練、隊友們勸,領導嚇唬,沒用,膘子說我一宿,我也沒改主意。我回村種地,接茬兒當我的知青!”
“後悔?我為什麽後悔?種地、後來回城當工人,這不挺好?不過就是沒當上‘前國手’嗎?我這兒有親戚,出來得早,到這兒也是幹活兒、吃飯,晚上回家看看電視。現在看的彩電,還是剛到時買的舊貨。反正聽不懂,看熱鬧唄,什麽節目都行。可有一樣,我不看體育節目,NBA更不看,碰上就轉台。沒勁。世上有‘純農民’那樣的人,咱們玩兒體育,人家看著不跟耍猴兒似的。沒勁,咱不玩兒,也不看。
“得,還剩個湯底兒,別糟踐了。麵條好吃全在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