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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就在一個三岔路口,人流車輛很多,前麵有一座高架橋,附近有好幾家中學,平時是學生聚居點。現在正逢上學時間,路都堵上了。醫院門口停了不少出租車,人力三輪車,還有很多看去根本就不是病人家屬的混雜人員,他們都很警惕,目光炯炯,侯傑的車從這群人中穿過。這一年來,最讓他不想見到的就是一個躺在醫院門口的男孩子,大概5歲上下,得了腦積水,沒有錢醫治,就被扔在門口外。和他一起的還有他的父母,兩人輪流照顧,孩子的腦袋已經腫脹到畸形了,血管清晰可見,沒有頭發,身體又瘦小,看去就像斯皮爾伯格那部《ET》裏麵的那個外星人一樣。請別笑!這個比如雖然有點滑稽,可是在這裏卻一點也不好笑。試想我們身邊,我們每天都見到多少這樣滑稽,荒唐的事情,可是背後卻一點也不可笑,而是悲哀。侯傑試圖想幫助他們,可是結果卻差點連自己的職位都要丟失。
孩子的父母,大部分時間依靠撿垃圾生活,男人偶爾可能還可以找到一份工地的苦力活,現在到處都在建高樓大廈。就這樣一年,他們生活在醫院大門外麵的這堵牆。現在天氣涼爽了還好,夏天都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的。廣東的夏天,一般中午地麵的溫度都是在38度至40度左右的,如果遇上熱浪的天氣,肯定還不止。他們洗澡的地方就在醫院裏麵的廁所。這裏的護士和保安本來不讓他們進去的,後來,在侯傑出麵幹預後,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他們在晚上沒有人的時候進去。侯傑已經竭盡全力幫助他們,可是,能夠盡力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一方麵他也很痛苦,常常在自責。他的房子談不上豪宅,但也是在富人階層的區域。開的是一輛日本車,這在美國,加拿大,歐洲那些國家看來,就是很普通的小老百姓才開的車,可是在中國,這就等於你是有錢人的階層才買得起。
醫院分好幾個部分,右邊是醫生宿舍,住的大部分是已經退休的,宿舍跟醫院隻有一牆之隔,中間有個鐵門,有保安看管車輛。侯傑把車停到醫生專用車位,那是在舊樓與新樓之間的一塊空地。舊樓是解放後建的,很破舊,不過還很堅硬,新樓分兩棟,因為建設的時間不同,因此,第一棟先起的新樓才有15層高,而另一棟有22層,和醫學院的教室樓相通。舊新樓和新新樓中間也連接起來,就像一棟雙子塔,不過高度不一樣,新新樓每一層都比舊新樓高,因此中間銜接的部分有一個斜坡和樓梯。
侯傑從醫生專用電梯上去。
然後直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換上白袍。他急匆匆的趕往值班室。
“剛才那個出車後的病人呢?”
“已經送到病房去。暫時情況穩定。”女護士長梁貝琪說。
“帶我去看看。”
另一個男醫生杜元也跟來。
三人走進一間隻有3個床位的病房,而且病房裏隻有車禍病人。裏麵有不少人,都是民工和鄉下人,身上的衣服都很髒。那個車禍的病人側身而躺,渾身是血,一群民工中也有幾個人身上的衣服染有病人的血跡。病人的衣服褲子都被撕開,半裸的身體,腰部有一根圓形的生鏽的鐵貫穿他的身體。
屋裏的人都用一種茫然的目光看著進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讓開位置。
“怎麽會這樣?”侯傑問。
“他們都是搭棚的工人,一輛寶馬突然撞到他們的地盤上,結果,這個人被撞傷後,還因為搭棚的架子也撞爛了,上麵的鐵管掉下來,插到他身上。”
“肇事者呢?還有你們的工頭呢?”侯傑問那幫工人。
“那個人被帶去公安局了,我們老板還沒有來。”
一個年紀約摸在17/8歲的小青年回答道。
侯傑察看了一下病人的傷勢和具體情況後,說:“馬上動手術,再等會死掉的。這個東西很可能插過腎部,隨時會死人的。”
“可是怎麽拿?”那個男醫生問。
“找消防員,讓他們來把外麵這節長的鋸掉,然後插在身體裏的我們到手術室裏拔出來。”
梁貝琪走出外麵打電話。
“你們誰來幫他簽字?”
那群人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吭聲。
“如果你們不簽字,他會死的!除非你可以找他的家人來!”侯傑說。
“他這裏沒有家人,都在安徽老家。”一個年紀大的老頭說。
“那好,如果你們當中沒有人願意簽字,那就等他安徽老家的人來我們在動手術!”
“那我來簽吧。”那個老頭說。
“你跟我們來。”
梁貝琪進來:“打了,他們就來。”
侯傑走出病房。
“等一下。”梁貝琪在身後喊道。
“還有事情嗎?”侯傑問。
女人沒有回答,但是表情很為難。
侯傑明白怎麽一回事了,說:“他現在在哪裏?”
“他在辦公室等你。”
“能不能告訴他等這個手術完了再去。”
梁貝琪搖搖頭。
“好吧,消防隊來了,還有一段時間,你和小宋跟著。”
梁貝琪點點頭。
侯傑坐了電梯回到頂樓。打開一間門口掛著院長辦公室的牌子。
裏麵正中央坐著一個年級在55歲左右的男人,謝頂,油亮亮。他沒開口。侯傑坐到他麵前。兩人依然沒有說話。院長繼續埋頭看著麵前的文件。
“我下麵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手術要做,如果你隻是想讓我來這裏消耗時間,那我就走了。”侯傑忍不住開口。
“你知道我讓你來是什麽事情的。”
“如果你還繼續糾纏那個問題,我不想和你繼續談論,因為完全毫無意義!”
“是嗎?我不管你怎麽看待現在的醫療改革,那是你個人的問題,我不需要知道,不過,你要記得,如果醫院賺不到錢,不光是你,我的飯碗也保不住!”
院長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說話。
“賺錢!就是一個急診感冒就要看一千多塊錢,這就是你們賺錢的方式!”
“別用道德來評判我!這裏不是非洲,還有,我們的醫院沒有聯合國的資助,明白嗎?你想用你那些人道主義去每日一善,你回非洲去。”
“我下麵還有一個手術要做,你應該沒有其它的話要和我說吧,沒有我就下去。”
侯傑站起身。
“就要到年底了,我需要向股東交待。你最好考慮好。”
“你們任由病人在那裏痛苦呻吟,也不願意搶救!樓下門口那個腦積水的兒童,到現在已經一年了,你每天開著你的豐田從他身邊經過,你還有良心嗎?”侯傑激動得握著拳頭,臉部通紅,脖子的血管都鼓脹起來。
兩人又沉默了。
“如果你不是我帶出來的,我一早就讓你走人。”院長說。
“對啊,我正要和你說,你千萬別和任何人說我是你帶出來的,我會感到羞恥的!”
侯傑從頂樓下來,消防員已經鋸開了外露的那一截。
“可以做手術了。”女護士梁貝琪說。
“好吧,都準備了嗎?”
“在等你。”
“我去換衣服和消毒。”
“老爺子怎麽說?”
“還是那些話。”
“侯醫生,你別和他們鬥了,沒有用的。這裏是中國。”
侯傑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說:“謝謝,我知道怎麽處理,趕快救那個人再說吧。你們別恨我就好,年底的紅包會少不少的。”
“侯醫生,記得我的話,別和他們繼續鬥了,那些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侯傑勉強微微一笑。
手術接近2個鍾頭才結束,病人的暫時沒有什麽危險。雖然,中間有一次不小心把一條大血管割破了,但是,縫合後不會有大礙。
“侯醫生!”梁貝琪在身後喊道,她還穿著做手術時的那套衣服。
“什麽事?”
“剛才那個病人還沒有……”
“知道了,他們怎麽說。”
“和他一起來的人都沒有錢,說找工地的包工頭去,但是現在還沒有來,你說怎麽辦?”
“先繼續給藥吧。”
“可是……”
“別可是了!”
“侯醫生,我知道你心腸好,可是,我們不是生活在天堂。”
“如果這裏是天堂,我們就失業了。”
“我盡量……”
“謝謝你!”
“不客氣……侯醫生,你記得手術前我的話。”
“明白。”
侯傑親自走到病房去。
裏麵基本還是原來那幾人,不過,即使少了誰他也不知道,剛才一起來的農民工太多了。病人還在昏迷中。侯傑走去,按了一下脈。
“你們的包工頭怎麽說呢?”侯傑問。
“他說等會就來。”
“還有,那個肇事者呢?”
沒有人說話。
侯傑已經見過不少這樣的情況,問下去也是白問的。他又說了幾句就離開。走出病房,突然發現情況有點怪異。正當他要找個人來問明白。梁貝琪神色慌張的跑來。
“侯醫生,不好了!”
“怎麽啦?”侯傑心理肯定出了很大的事情。
“我們醫院發生暴動了!”
“到底怎麽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外麵已經派來一批防暴警察了!”
“肯定出醫療事故!”侯傑很肯定的說道。
“我也聽說好像是死了個孩子!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去看看!在哪個位置!”
“侯醫生,不能下去啊!”
“我知道,我不下去!”侯傑已經迅速走到走廊。
“就在急診室那邊!”
侯傑探頭張望。果然,樓下一片混亂!
人群聚集越來越多,而穿警衛服裝的人已經快被淹沒了。什麽人都有,有一群人跟穿警衛製服的很顯眼,因為那都是校服,侯傑沒辦法看出是哪個學校的,還有不少群眾也參與其中。
“不好了!”
侯傑和梁貝琪同時扭頭去看。
“不好了!院長發出緊急通知!馬上關閉各個科室的大門,不能接收任何病人入院!而且在情況沒有緩和的跡象,任何人都千千萬萬不能離開!”
杜元大聲說。
“到底怎麽回事!”侯傑問。
“一個孩子死了!”
“怎麽死的!”
“中毒,喝了農藥,錯當是飲用水,送到我們這裏來後就死了!”
“晚了?還是……”
“不是搶救太晚了。”杜元聲音小了。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侯傑心急如焚的問道。
“急診室的人不願意搶救,因為交不足醫藥費。”
“現在怎麽辦?”梁貝琪心發怵的問道。
“趕快都回科室,任何人都不能出來,電梯全部要封鎖!大門都要封鎖!5樓已經有人在搞破壞了!”
“傷到人了嗎?”侯傑問。
“傷了好幾個醫生和護士!全部都是針對我們來的!”
“那快點吧!”梁貝琪說著跑進大門。
侯傑跟隨杜元走上斜坡,拉上拉閘門,侯傑那出鑰匙,把大門緊緊反鎖。隨後關上玻璃門。
樓下的暴力行動繼續升級。情況完全失控。人群聚集越多,很多人都跑到窗口霸占個好位置看戲。可以看見樓下,馬路上,醫院內,不少人手裏拿著木棍,鐵條,什麽都有,相互毆鬥。不少保安和防暴警察已經退到急診室門口,在還沒有派遣增援警察來之前,他們隻能盡量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群眾激情昂揚,警笛聲,怒罵聲,起哄聲,尖叫聲,怒吼聲,一波接一波……
“我要找院長去。”侯傑說。
“不行,電梯鎖上了!”梁貝琪說。
“我一定要見他!”
“侯醫生!”梁貝琪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
“你讓我進電梯後,等到我上頂樓,你就馬上關閉鎖上好嗎?”
“我不能這麽做!如果有暴徒躥進來怎麽辦!”
“即使這樣,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看到樓層的數字在閃爍。你來得及關閉!”
“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如果我來得及關閉了,可是這樣那些人會被困在電梯裏!”
“你聽我講,我一定要見他!”
“侯醫生,你見到他也沒有用的!聽我說,你別和他們鬥了!現在他們報應來了!”
“我,一,定,要,上,去!”
話剛講完,玻璃大門被砸碎,稀裏嘩啦,地上全是碎片。幾個女護士花容失色,驚嚇的尖叫。雖然還有一層不鏽鋼拉閘們防護,可是外麵那群暴徒卻拿起椅子在撞擊,每一聲都震動了裏麵所有人。
護士們趕忙靠近牆,快步跑走。
病房的家屬和病人都蜂擁到過道來看。
“都進去!都進去!別看了!別看了!如果傷到了就不好了!”侯傑第一個跳出來呼籲。
梁貝琪也顧不上驚惶的心情,帶上那幾個護士走到每一間病房門口,把人都趕回自己的病房。外麵情況似乎平靜了,侯傑帶上杜元靜悄悄的走到閘門邊,斜坡下滿地石玻璃碎片,很多玻璃窗都被敲碎了。椅子也被毀壞不少。
暴徒走了,有幾個病人家屬也心驚膽顫的從走火通道,探出半個腦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