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不齋
拔出蘿卜連著泥
正文
(6)
趙飛燕在妹妹進宮前，無疑是受寵的。她雖然在人際關係上沒什麽心眼，毫無城府，又任性而為，但她有她的金鋼鑽 -- 她同樣是個才女，特別是在音樂方麵，很留下些豔名。
她身段曼妙婀娜，能在力士舉的大盤子上跳舞，這是眾所周知了。其實除了跳舞，飛燕彈古琴也是一絕。她的琴有個名字，叫“鳳皇” 。這把琴同司馬相如的綠綺，蔡邕的焦尾，楚莊王的繞梁，甚至黃帝的清角，在琴史上是齊名的。她曾自編詞曲，自彈自唱<<歸風送遠之操> >，史稱此曲“妙絕當時，見稱後世” 。“操” 是琴曲的一類，《琴論》上說：“憂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再看美女寫的歌詞：“ 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忘，感予心兮多慨慷。 ” 三行字，有景有情，哀而不傷。同寫失意，竊以為此歌勝過班婕妤。論才色俱佳，我推趙飛燕為今古第一人。
那這首歌到底唱的是誰呢？既然思念遠方的人，便未必是皇帝哥哥，也許是指的初戀的情人射鳥兒？我略推算，飛燕作此曲時，剛剛失寵，正獨居遠條館，那即便是寄情舊人，又何嚐不是對冷落自己的丈夫一聲埋怨和嬌嗔？
這首歌總也打動過成帝吧，在某一個時刻。
未央宮裏有一個湖，叫太液池。湖中間建了一個高台，水中亭台稱之為榭。那年秋天，成帝命百人行舟湖上，他帶了飛燕合德在榭台上看遊船陣，讓飛燕唱< <歸風送遠>>助興，成帝自己用玉簪擊玉瓶打點兒，讓另一位音樂家(也是飛燕的相好)馮無方吹笙伴奏。飛燕且歌且舞，至動情處，風驟然大起，飛燕的聲音順風而上，情緒激昂，看到自己風中飄起的裙子，她揚起長袖，回頭說：“看，這風是要送我去當神仙啊！從來隻知新人好，誰還會記得舊人呢。我不如隨風而去！” 說著便翩翩然好像真的要給風吹走了。成帝嚇壞了，忙讓馮無方去拽飛燕，馮無方扔下手裏的笙就去抱住飛燕。良久，風止。這時飛燕已經淚流滿麵，她長歎道： “陛下如果疼我，剛才就該讓我去了。” 成帝心中有愧，看得不忍，竟把馮無方賜給飛燕，準他隨便出入皇後寢宮。可見，彼時他對飛燕已經有義無情了。
馮無方拽飛燕的時候揉皺了她的裙子，這麽一皺別的宮女看了還以為是皇後又領導時尚新潮流，於是，百褶裙誕生了，當時被叫做“留仙裙” 。
(7)
趙合德入宮以後，因為擅於體貼上意，所以幾乎立刻就得寵。和姐姐截然相反，合德很有心機，甚至很多飛燕背的罵名其實都是合德的作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也是經曆所至吧，倘若兩人都不入世，在那樣險惡的宮廷環境裏，就沒有生存的可能了。畢竟，飛燕隻有合德，合德也隻有飛燕。
合德縱有千般錯，她至少有一個好，就是她一直很罩著她姐姐。從甫入宮，她就處處抬舉姐姐，人前人後叫她“貴人姊” 。每見必拜。有一天飛燕合德姐妹在一處坐著，飛燕不小心一口唾沫吐到了合德的袖子上，合德忙捧著袖子道：“貴人姊的香津染了我的袖子，真是榮幸啊，就好像石頭上開了花；即使石頭上真開了花也沒有這個好看。我要好好留著，就叫它‘石華廣袖’ ” 。
說她做作？可能。說她虛偽？未必。那時合德為了在宮裏站穩腳跟，已經以“詛咒皇上” 的名義讓成帝廢掉了許皇後，同時遭殃的還有班婕妤，可是班婕妤畢竟有她的氣度，跟皇上說：“你真以為我會屑於搞巫術這類事嗎？” 一句話就把趙氏姐妹打將回去。隻是她這時也深知自己氣數已盡，隻好抽身自保，退出宮幃之爭。許皇後到底有沒有做巫術詛咒呢？我懷疑是真有的，隻不過詛咒的對象是趙氏姐妹罷了。
除掉兩個最大的競爭對手後，合德飛燕統領後宮。成帝這時候想要立合德為後。合德大驚，跪求皇上立貴人姊為後。成帝不情願，合德說：“沒有姐姐就沒有我，我無論如何不能越了姐姐的位，皇上如果不答應，恕我不能再侍奉皇上了。”成帝拗不過合德，隻好報與太後說，要立趙飛燕為後。太後不肯，理由是飛燕出身卑賤 (真正的原因恐怕就是不喜歡恃寵驕縱的趙家姐妹吧)。成帝於是追封飛燕的父親為侯 (這個父親當然是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姓趙的軍官，而不是音樂家馮萬金)，這樣飛燕就算混了個侯門出身，堂而皇之當上了皇後。合德被封為昭儀，“昭其儀，尊之也”。位僅次皇後。
可是合德卻住在昭陽宮，而飛燕居遠條館。也就是說，皇後這個位置，飛燕有其名，合德卻享其實。這時的昭陽宮是前所未有的富麗堂皇，以黃金為壁，白玉為階。
(8)
昭陽宮的結構是這樣的：前殿有露華殿、含風殿、博昌殿、求安殿；後殿有溫室、凝缸室、浴蘭室。又有遊廊連遠條館，稱為“通仙門” 。這些殿裏麵專門要說說浴蘭室。
浴蘭室就是皇後洗澡的地方。傳說有一次成帝來找合德，她正在裏麵洗澡，侍女剛要進去叫，成帝卻止住她，自己從門外偷偷往裏看，隻見合德膚如凝脂，水從身上滑過竟撲簌簌直滴到桶裏，合德皮膚光滑細膩至沾不住一顆水滴。皇帝看得驚歎，從此偷窺成癖，沒事兒就專門等合德洗澡的時候來偷看。合德聽說以後，也假裝不知道，隻把洗澡時的姿態做得更嫵媚。
飛燕聽說成帝有這個癖好，也讓侍女叫皇帝來，自己卻跑去洗澡，讓皇帝偷看。可惜皇帝看了兩眼就不耐煩地走了。飛燕皮膚不夠好嗎？隻是皇帝的情不在此罷了。
趙飛燕洗澡的時候是用7種奇香泡水，浴桶裏麵有一個沉香木做的小坐凳，同時浴室裏還熏著香。趙合德洗澡的水裏麵隻泡豆蔻，出浴後用百花花粉敷身。成帝喜歡合德，便喜歡她的一切，說：“後雖有異香，不若昭儀體自香。”
其實她們姐妹異香也好，體自香也罷，光靠泡澡是泡不出來的。飛燕的親祖母有個侄女叫李陽華的 (也就是馮萬金的表妹，飛燕的表姑) 在一個王爺家裏麵當妾媵，這個女子比較會瞎搗鼓，她教給飛燕一個美容偏方，用沉香和麝香做丸，放到肚臍上直接由肚臍吸收到體內。麝香是雄麝的性激素，女人用久了就影響自己的內分泌，所以飛燕姐妹的月事一直有問題，時有時無。後來飛燕當皇後以後，很為生不出孩子發愁，就把這事兒告訴宮廷禦醫上官嫵，上官嫵說：“那這樣女人還能生育嗎？你試試用美花煮水，然後使勁洗試試看。” 所以飛燕合德才在洗澡水裏搞那麽許多乾坤，可惜終久無益，兩人一直都生不出小孩。
為了孩子，這宮裏又出了一件大事。
(9)
前麵說了，漢朝時候能給皇帝生個兒子是件很重要的事，直接決定母親的地位甚至存亡。飛燕合德知道自己生孩子有困難，就更加限製成帝和其他女人的接觸。可是防不勝防，這麽幾年裏有兩個宮女替成帝生了孩子，一個是許美人，另一個是女官曹宮。
曹宮本人是宮人曹曉的女兒，從小受的教育比較好，長大以後就在宮裏當女教習 (這段經曆跟上官婉兒相似)，專門教過趙飛燕<<詩經>>。飛燕從一個流浪兒到能寫出<<歸風送遠>>，除本人資質外，也可見曹宮的水平。
漢朝時候宮裏的女子多，有些女子成為同性戀人，會象夫妻一樣在一起同食同宿，這種關係宮裏的黑話叫它做“對食” 。曹宮那時有一個對食的情人，叫道房。有一天曹宮回來，跟道房說：“陛下幸我了。” 實際上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懷孕了，因為和道房有這種情人關係，所以一直沒敢把和皇帝之間發生的事告訴她，直到瞞不住才隻好說出來。那時候曹宮應該還是很高興的，以為自己可以母憑子貴。
事實上，成帝確實給了她這種希望。十個月後，曹宮產下一子，成帝曾偷偷地關照她，讓她住到掖庭(婕妤以下居掖庭)牛官令 (一個執事官，沒查出來到底管什麽的) 的家裏，還給她六個婢女伺候她。這事兒當然瞞不住合德。幾天之後，一個中黃門的宦官田客，捧著一道禦旨來找一個名字叫武的獄丞(監獄長，姓氏未考) ，說：“你去把牛官令家裏生孩子的婦人和那個嬰兒，以及六個服侍丫頭全都打到秘牢裏去。不要問小孩是男是女，誰的孩子。” 監獄長雖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也不敢問啊，隻好乖乖親自去把人全拿了來。拿到獄裏以後，曹宮鄭重對武說：“大人，你要替我把孩子好好藏起來，你可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武不得不多想想，他整整想了三天。
三天以後田客又來問：“小孩死了沒？” 武說：“沒有死，仍然活著。” 田客又跑回去報告，再回來時候就著急了，跟武說：“唉呀你闖禍了，皇上和昭儀娘娘都很生氣！你為什麽不把小孩殺死呢！” 武以頭叩地，說：“我知道，我不殺他也得死，殺了他還是死。我有一個奏本，麻煩你轉交皇上。” 這份奏本上寫著：“陛下一直後繼無人，現在好容易得了個兒子，兒子總是自己的，並無貴賤之分，望陛下留住自己的骨肉！” 田客於是又回去轉奏。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又拿一份詔書，說：“明兒早上天將亮的時候，帶著孩子到東門，把孩子叫給舜。” 武忙問：“皇上看了我的奏折說什麽了？” 田客答：“皇上光兩眼發直來著。” 武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轉天他如約把孩子轉交給一個叫舜的宦官，隨後舜受成帝的旨意，把孩子接進宮裏，找了一個叫棄的乳母。這時候孩子才隻有8、9天大。這是成帝為留下自己孩子所做的最後努力了。
三天以後，田客又來找到武，交給武一個小綠盒，對武說：“皇上讓你把這個盒子交給獄中的那個婦人，並且親自監督她把藥喝下去。” 武打開小盒一看，裏麵有兩個小包，還有一封皇上的親筆信，信上說：“偉能(曹宮的昵稱)啊，你要努力喝下這個藥，不要再進宮了。你是個明白人，好自為之吧。” 曹宮看到這封皇帝哥哥的親筆信，聽他叫著自己的小名兒，這個曾經和自己有枕席之歡的人，現在要自己死。
曹宮也許從精神上和肉體上都不很在乎成帝，因為她愛的是女人，可是孩子是自己的。她早預感自己活不了多久，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孩子要保住。何況，這畢竟是龍種，皇位繼承人。於是她對武說：“果不出我所料，她們姐妹是要獨擅天下！我的孩子是男孩，額頭上有一撮壯發，跟先帝元皇帝(成帝之父)一模一樣！現在我的孩子在哪兒呢？恐怕她們要對他下毒手啊，得想辦法讓太後知道！” 武隻是一個監獄長，他已經冒死留住皇子，餘下的豈是他能控製的？也隻有看著這個可憐人歎息罷了。或許他告訴了曹宮他已經偷偷保下了孩子，讓她可以安心而去。於是曹宮服毒。史書上不曾記載這時候道房在哪裏，在做什麽。
隨後那六個服侍過曹宮的婢女被傳入宮。回來以後皆麵如土色對武說：“昭儀娘娘對我們說：‘我知道你們沒罪。自殺還是刑法處置，你們自己選吧。’ 我們都說願意自殺。” 於是這六個人懸梁自盡，由武把所見實情匯報上去。
那個乳母撫養了小孩11天以後，由一個叫李南的女官把孩子抱走，從此不知下落。
(10)
曹宮出事以後，成帝很快另投懷抱。算算時間，基本是前腳毒死曹宮，後腳就有了新歡了。這個新歡是許美人。
許美人本來是住在上林苑，八成是成帝去打獵散心的時候看上她了，沒準還喝了幾口鹿血，然後就經常把她召到宮裏來，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不知道為什麽合德沒有幹涉，也許合德的原則是：隻要不弄出孩子來那大家都相安無事。這樣在曹宮死後的轉年，許美人懷孕了，11個月後產下一子。
這次成帝偷偷地派人送補藥給許美人，可是合德的眼線眾多，當然很快她就聽說了，於是跟成帝對質：“你平時跟我說不在我這兒的時候就在我姐姐那兒，那許美人的孩子從哪來的？看來你非得讓姓許的再當皇後啊。”然後大哭，以頭撞柱，又從床上自己摔下來(這個妹妹比較搞笑)，然後還絕食，跟成帝說：“你打算怎麽安置我吧，要不我今天就死給你看。”成帝很鬱悶很害怕，說：“你看看，我今天告訴你了，你就鬧，我就知道不該跟你說的。”然後他也賭氣跟著一起絕食。
合德靜下來，臉上流著默默的眼淚，拉著皇帝哥哥的手抽抽噎噎地說：“你怎麽這麽孩子氣，為什麽賭氣也不吃飯呢。我是傷心，你曾經跟我有不負之約，現在別人又懷了你的孩子，你怎麽對得起這‘不負’二字呢？”成帝說：“我們的約定是不負趙氏，我不會立許氏為後的，現在後宮裏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你們姐妹，不要擔心這個。”
隨即寫了一封信給許美人，叫那個送藥的再去送這封信，說：“許美人會交給你一件東西，你把它拿回來，放在梳妝室窗戶底下就好。”那人去了，把信交給許美人，看過信後，許美人就拿了一個葦編的盒子，把嬰兒放在裏麵，封好蓋，叫給信使。信使拿回來把盒子放在梳妝室窗下。成帝與合德並坐，讓所有人都出去。過了一會兒，成帝招人把監獄長武傳來，說：“這盒子裏有個死嬰兒，你去偷偷埋掉，別泄露出去。”
有人說，飛燕合德姐妹還是傻了，其實可以把孩子留下來，就說是自己生的，然後把孩子的媽媽殺掉就行了。可是我想，這兩件事知道的人太多了，連N多年後的班固都能有名有姓地記載傳話的跑腿兒的，可見趙氏姐妹若想要編個謊可不是那麽容易。倘若辛辛苦苦把孩子養大，哪個嘴快心壞的告訴他：“皇後不是你親媽媽，她是你的殺母仇人。”那麽趙氏姐妹照樣還是死路一條。
那樣的情況下如果自己不能生孩子，應該怎麽辦，我還沒想好。
(11)
成帝身邊一會兒一個的時候，飛燕合德其實也沒閑著。飛燕有那麽幾個音樂家男朋友，比如，上麵說過的那個馮無方，還有一個就是燕赤鳳。
燕赤鳳生得高大威猛，而且會飛簷走壁，他跟飛燕好的時候也跟合德有點貓膩。其實這個是relationship的大忌諱了，不過後宮猛男資源緊俏，也由不得合德不被誘惑。結果有一天就被飛燕撞到了。
這天飛燕正好到合德的昭陽宮來找妹妹玩，忽聽燕赤鳳遠遠地吹著塤唱著歌就往這邊來。飛燕大怒，問合德：“赤鳳為誰來？”合德麵不改色答：“自然是為姐姐而來，還能為誰？”飛燕氣得把杯子往合德身上一摔，說：“老鼠也要咬人了嗎？”合德冷冷答到：“穿你的衣服，見你的隱私，足夠了，還用得著咬人嗎？”
合德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跟姐姐說過一句硬話，從來都是做小伏低，即便明明自己是受寵的那一個，也要給足姐姐麵子，把姐姐排在自己前麵。這次為了燕赤鳳，她終於受不了啦。什麽都可以讓，地位，財富，甚至皇帝老公，偏偏是心上人讓不得。
這下可了不得了。飛燕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也給嚇傻了。還是那個老跟飛燕說悄悄話的女官兒(嗯，至此性別終於搞清了)懿，忙忙摘了頭上的簪子向飛燕行大禮，以頭叩地，一直叩出血來，並強拉了合德給飛燕行宮禮。合德長歎一口氣，緩緩朝飛燕跪下的時候眼淚也下來了，說：“姐姐啊，你忘了我們從前嗎？我們那時候住在破廟裏，衣服不夠穿，被子不夠蓋，冬天的時候我們晚上凍得睡不著覺，你讓我抱著你，我們用身體互相取暖。姐姐還記得嗎？現在我們好容易當了人上人，又沒有別的女人能夠和我們爭寵，難道我們兩個反而要自相傷害嗎？姐姐啊，我們兩個要相親相愛。”飛燕聽了也哭，拉著合德的手，從自己頭上取下紫玉釵，為合德梳好頭發。此後，合德不與燕赤鳳來往。
後宮是個是非地，小道消息跑得飛快。這麽點子事兒很快成帝也知道了，他不敢問飛燕，卻問合德：“這燕赤鳳是誰？”合德說：“噢，社稷為火，火為赤。陛下乃人中龍鳳。我們姐妹給陛下取了個小名兒，就叫燕赤鳳。我皇後姐姐那是吃我的醋，嫌我獨享龍恩了。”成帝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明白，反正就信了，還特別洋洋自得。
(待續)
趙飛燕在妹妹進宮前，無疑是受寵的。她雖然在人際關係上沒什麽心眼，毫無城府，又任性而為，但她有她的金鋼鑽 -- 她同樣是個才女，特別是在音樂方麵，很留下些豔名。
她身段曼妙婀娜，能在力士舉的大盤子上跳舞，這是眾所周知了。其實除了跳舞，飛燕彈古琴也是一絕。她的琴有個名字，叫“鳳皇” 。這把琴同司馬相如的綠綺，蔡邕的焦尾，楚莊王的繞梁，甚至黃帝的清角，在琴史上是齊名的。她曾自編詞曲，自彈自唱<<歸風送遠之操> >，史稱此曲“妙絕當時，見稱後世” 。“操” 是琴曲的一類，《琴論》上說：“憂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再看美女寫的歌詞：“ 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忘，感予心兮多慨慷。 ” 三行字，有景有情，哀而不傷。同寫失意，竊以為此歌勝過班婕妤。論才色俱佳，我推趙飛燕為今古第一人。
那這首歌到底唱的是誰呢？既然思念遠方的人，便未必是皇帝哥哥，也許是指的初戀的情人射鳥兒？我略推算，飛燕作此曲時，剛剛失寵，正獨居遠條館，那即便是寄情舊人，又何嚐不是對冷落自己的丈夫一聲埋怨和嬌嗔？
這首歌總也打動過成帝吧，在某一個時刻。
未央宮裏有一個湖，叫太液池。湖中間建了一個高台，水中亭台稱之為榭。那年秋天，成帝命百人行舟湖上，他帶了飛燕合德在榭台上看遊船陣，讓飛燕唱< <歸風送遠>>助興，成帝自己用玉簪擊玉瓶打點兒，讓另一位音樂家(也是飛燕的相好)馮無方吹笙伴奏。飛燕且歌且舞，至動情處，風驟然大起，飛燕的聲音順風而上，情緒激昂，看到自己風中飄起的裙子，她揚起長袖，回頭說：“看，這風是要送我去當神仙啊！從來隻知新人好，誰還會記得舊人呢。我不如隨風而去！” 說著便翩翩然好像真的要給風吹走了。成帝嚇壞了，忙讓馮無方去拽飛燕，馮無方扔下手裏的笙就去抱住飛燕。良久，風止。這時飛燕已經淚流滿麵，她長歎道： “陛下如果疼我，剛才就該讓我去了。” 成帝心中有愧，看得不忍，竟把馮無方賜給飛燕，準他隨便出入皇後寢宮。可見，彼時他對飛燕已經有義無情了。
馮無方拽飛燕的時候揉皺了她的裙子，這麽一皺別的宮女看了還以為是皇後又領導時尚新潮流，於是，百褶裙誕生了，當時被叫做“留仙裙” 。
(7)
趙合德入宮以後，因為擅於體貼上意，所以幾乎立刻就得寵。和姐姐截然相反，合德很有心機，甚至很多飛燕背的罵名其實都是合德的作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也是經曆所至吧，倘若兩人都不入世，在那樣險惡的宮廷環境裏，就沒有生存的可能了。畢竟，飛燕隻有合德，合德也隻有飛燕。
合德縱有千般錯，她至少有一個好，就是她一直很罩著她姐姐。從甫入宮，她就處處抬舉姐姐，人前人後叫她“貴人姊” 。每見必拜。有一天飛燕合德姐妹在一處坐著，飛燕不小心一口唾沫吐到了合德的袖子上，合德忙捧著袖子道：“貴人姊的香津染了我的袖子，真是榮幸啊，就好像石頭上開了花；即使石頭上真開了花也沒有這個好看。我要好好留著，就叫它‘石華廣袖’ ” 。
說她做作？可能。說她虛偽？未必。那時合德為了在宮裏站穩腳跟，已經以“詛咒皇上” 的名義讓成帝廢掉了許皇後，同時遭殃的還有班婕妤，可是班婕妤畢竟有她的氣度，跟皇上說：“你真以為我會屑於搞巫術這類事嗎？” 一句話就把趙氏姐妹打將回去。隻是她這時也深知自己氣數已盡，隻好抽身自保，退出宮幃之爭。許皇後到底有沒有做巫術詛咒呢？我懷疑是真有的，隻不過詛咒的對象是趙氏姐妹罷了。
除掉兩個最大的競爭對手後，合德飛燕統領後宮。成帝這時候想要立合德為後。合德大驚，跪求皇上立貴人姊為後。成帝不情願，合德說：“沒有姐姐就沒有我，我無論如何不能越了姐姐的位，皇上如果不答應，恕我不能再侍奉皇上了。”成帝拗不過合德，隻好報與太後說，要立趙飛燕為後。太後不肯，理由是飛燕出身卑賤 (真正的原因恐怕就是不喜歡恃寵驕縱的趙家姐妹吧)。成帝於是追封飛燕的父親為侯 (這個父親當然是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姓趙的軍官，而不是音樂家馮萬金)，這樣飛燕就算混了個侯門出身，堂而皇之當上了皇後。合德被封為昭儀，“昭其儀，尊之也”。位僅次皇後。
可是合德卻住在昭陽宮，而飛燕居遠條館。也就是說，皇後這個位置，飛燕有其名，合德卻享其實。這時的昭陽宮是前所未有的富麗堂皇，以黃金為壁，白玉為階。
(8)
昭陽宮的結構是這樣的：前殿有露華殿、含風殿、博昌殿、求安殿；後殿有溫室、凝缸室、浴蘭室。又有遊廊連遠條館，稱為“通仙門” 。這些殿裏麵專門要說說浴蘭室。
浴蘭室就是皇後洗澡的地方。傳說有一次成帝來找合德，她正在裏麵洗澡，侍女剛要進去叫，成帝卻止住她，自己從門外偷偷往裏看，隻見合德膚如凝脂，水從身上滑過竟撲簌簌直滴到桶裏，合德皮膚光滑細膩至沾不住一顆水滴。皇帝看得驚歎，從此偷窺成癖，沒事兒就專門等合德洗澡的時候來偷看。合德聽說以後，也假裝不知道，隻把洗澡時的姿態做得更嫵媚。
飛燕聽說成帝有這個癖好，也讓侍女叫皇帝來，自己卻跑去洗澡，讓皇帝偷看。可惜皇帝看了兩眼就不耐煩地走了。飛燕皮膚不夠好嗎？隻是皇帝的情不在此罷了。
趙飛燕洗澡的時候是用7種奇香泡水，浴桶裏麵有一個沉香木做的小坐凳，同時浴室裏還熏著香。趙合德洗澡的水裏麵隻泡豆蔻，出浴後用百花花粉敷身。成帝喜歡合德，便喜歡她的一切，說：“後雖有異香，不若昭儀體自香。”
其實她們姐妹異香也好，體自香也罷，光靠泡澡是泡不出來的。飛燕的親祖母有個侄女叫李陽華的 (也就是馮萬金的表妹，飛燕的表姑) 在一個王爺家裏麵當妾媵，這個女子比較會瞎搗鼓，她教給飛燕一個美容偏方，用沉香和麝香做丸，放到肚臍上直接由肚臍吸收到體內。麝香是雄麝的性激素，女人用久了就影響自己的內分泌，所以飛燕姐妹的月事一直有問題，時有時無。後來飛燕當皇後以後，很為生不出孩子發愁，就把這事兒告訴宮廷禦醫上官嫵，上官嫵說：“那這樣女人還能生育嗎？你試試用美花煮水，然後使勁洗試試看。” 所以飛燕合德才在洗澡水裏搞那麽許多乾坤，可惜終久無益，兩人一直都生不出小孩。
為了孩子，這宮裏又出了一件大事。
(9)
前麵說了，漢朝時候能給皇帝生個兒子是件很重要的事，直接決定母親的地位甚至存亡。飛燕合德知道自己生孩子有困難，就更加限製成帝和其他女人的接觸。可是防不勝防，這麽幾年裏有兩個宮女替成帝生了孩子，一個是許美人，另一個是女官曹宮。
曹宮本人是宮人曹曉的女兒，從小受的教育比較好，長大以後就在宮裏當女教習 (這段經曆跟上官婉兒相似)，專門教過趙飛燕<<詩經>>。飛燕從一個流浪兒到能寫出<<歸風送遠>>，除本人資質外，也可見曹宮的水平。
漢朝時候宮裏的女子多，有些女子成為同性戀人，會象夫妻一樣在一起同食同宿，這種關係宮裏的黑話叫它做“對食” 。曹宮那時有一個對食的情人，叫道房。有一天曹宮回來，跟道房說：“陛下幸我了。” 實際上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懷孕了，因為和道房有這種情人關係，所以一直沒敢把和皇帝之間發生的事告訴她，直到瞞不住才隻好說出來。那時候曹宮應該還是很高興的，以為自己可以母憑子貴。
事實上，成帝確實給了她這種希望。十個月後，曹宮產下一子，成帝曾偷偷地關照她，讓她住到掖庭(婕妤以下居掖庭)牛官令 (一個執事官，沒查出來到底管什麽的) 的家裏，還給她六個婢女伺候她。這事兒當然瞞不住合德。幾天之後，一個中黃門的宦官田客，捧著一道禦旨來找一個名字叫武的獄丞(監獄長，姓氏未考) ，說：“你去把牛官令家裏生孩子的婦人和那個嬰兒，以及六個服侍丫頭全都打到秘牢裏去。不要問小孩是男是女，誰的孩子。” 監獄長雖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也不敢問啊，隻好乖乖親自去把人全拿了來。拿到獄裏以後，曹宮鄭重對武說：“大人，你要替我把孩子好好藏起來，你可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武不得不多想想，他整整想了三天。
三天以後田客又來問：“小孩死了沒？” 武說：“沒有死，仍然活著。” 田客又跑回去報告，再回來時候就著急了，跟武說：“唉呀你闖禍了，皇上和昭儀娘娘都很生氣！你為什麽不把小孩殺死呢！” 武以頭叩地，說：“我知道，我不殺他也得死，殺了他還是死。我有一個奏本，麻煩你轉交皇上。” 這份奏本上寫著：“陛下一直後繼無人，現在好容易得了個兒子，兒子總是自己的，並無貴賤之分，望陛下留住自己的骨肉！” 田客於是又回去轉奏。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又拿一份詔書，說：“明兒早上天將亮的時候，帶著孩子到東門，把孩子叫給舜。” 武忙問：“皇上看了我的奏折說什麽了？” 田客答：“皇上光兩眼發直來著。” 武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轉天他如約把孩子轉交給一個叫舜的宦官，隨後舜受成帝的旨意，把孩子接進宮裏，找了一個叫棄的乳母。這時候孩子才隻有8、9天大。這是成帝為留下自己孩子所做的最後努力了。
三天以後，田客又來找到武，交給武一個小綠盒，對武說：“皇上讓你把這個盒子交給獄中的那個婦人，並且親自監督她把藥喝下去。” 武打開小盒一看，裏麵有兩個小包，還有一封皇上的親筆信，信上說：“偉能(曹宮的昵稱)啊，你要努力喝下這個藥，不要再進宮了。你是個明白人，好自為之吧。” 曹宮看到這封皇帝哥哥的親筆信，聽他叫著自己的小名兒，這個曾經和自己有枕席之歡的人，現在要自己死。
曹宮也許從精神上和肉體上都不很在乎成帝，因為她愛的是女人，可是孩子是自己的。她早預感自己活不了多久，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孩子要保住。何況，這畢竟是龍種，皇位繼承人。於是她對武說：“果不出我所料，她們姐妹是要獨擅天下！我的孩子是男孩，額頭上有一撮壯發，跟先帝元皇帝(成帝之父)一模一樣！現在我的孩子在哪兒呢？恐怕她們要對他下毒手啊，得想辦法讓太後知道！” 武隻是一個監獄長，他已經冒死留住皇子，餘下的豈是他能控製的？也隻有看著這個可憐人歎息罷了。或許他告訴了曹宮他已經偷偷保下了孩子，讓她可以安心而去。於是曹宮服毒。史書上不曾記載這時候道房在哪裏，在做什麽。
隨後那六個服侍過曹宮的婢女被傳入宮。回來以後皆麵如土色對武說：“昭儀娘娘對我們說：‘我知道你們沒罪。自殺還是刑法處置，你們自己選吧。’ 我們都說願意自殺。” 於是這六個人懸梁自盡，由武把所見實情匯報上去。
那個乳母撫養了小孩11天以後，由一個叫李南的女官把孩子抱走，從此不知下落。
(10)
曹宮出事以後，成帝很快另投懷抱。算算時間，基本是前腳毒死曹宮，後腳就有了新歡了。這個新歡是許美人。
許美人本來是住在上林苑，八成是成帝去打獵散心的時候看上她了，沒準還喝了幾口鹿血，然後就經常把她召到宮裏來，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不知道為什麽合德沒有幹涉，也許合德的原則是：隻要不弄出孩子來那大家都相安無事。這樣在曹宮死後的轉年，許美人懷孕了，11個月後產下一子。
這次成帝偷偷地派人送補藥給許美人，可是合德的眼線眾多，當然很快她就聽說了，於是跟成帝對質：“你平時跟我說不在我這兒的時候就在我姐姐那兒，那許美人的孩子從哪來的？看來你非得讓姓許的再當皇後啊。”然後大哭，以頭撞柱，又從床上自己摔下來(這個妹妹比較搞笑)，然後還絕食，跟成帝說：“你打算怎麽安置我吧，要不我今天就死給你看。”成帝很鬱悶很害怕，說：“你看看，我今天告訴你了，你就鬧，我就知道不該跟你說的。”然後他也賭氣跟著一起絕食。
合德靜下來，臉上流著默默的眼淚，拉著皇帝哥哥的手抽抽噎噎地說：“你怎麽這麽孩子氣，為什麽賭氣也不吃飯呢。我是傷心，你曾經跟我有不負之約，現在別人又懷了你的孩子，你怎麽對得起這‘不負’二字呢？”成帝說：“我們的約定是不負趙氏，我不會立許氏為後的，現在後宮裏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你們姐妹，不要擔心這個。”
隨即寫了一封信給許美人，叫那個送藥的再去送這封信，說：“許美人會交給你一件東西，你把它拿回來，放在梳妝室窗戶底下就好。”那人去了，把信交給許美人，看過信後，許美人就拿了一個葦編的盒子，把嬰兒放在裏麵，封好蓋，叫給信使。信使拿回來把盒子放在梳妝室窗下。成帝與合德並坐，讓所有人都出去。過了一會兒，成帝招人把監獄長武傳來，說：“這盒子裏有個死嬰兒，你去偷偷埋掉，別泄露出去。”
有人說，飛燕合德姐妹還是傻了，其實可以把孩子留下來，就說是自己生的，然後把孩子的媽媽殺掉就行了。可是我想，這兩件事知道的人太多了，連N多年後的班固都能有名有姓地記載傳話的跑腿兒的，可見趙氏姐妹若想要編個謊可不是那麽容易。倘若辛辛苦苦把孩子養大，哪個嘴快心壞的告訴他：“皇後不是你親媽媽，她是你的殺母仇人。”那麽趙氏姐妹照樣還是死路一條。
那樣的情況下如果自己不能生孩子，應該怎麽辦，我還沒想好。
(11)
成帝身邊一會兒一個的時候，飛燕合德其實也沒閑著。飛燕有那麽幾個音樂家男朋友，比如，上麵說過的那個馮無方，還有一個就是燕赤鳳。
燕赤鳳生得高大威猛，而且會飛簷走壁，他跟飛燕好的時候也跟合德有點貓膩。其實這個是relationship的大忌諱了，不過後宮猛男資源緊俏，也由不得合德不被誘惑。結果有一天就被飛燕撞到了。
這天飛燕正好到合德的昭陽宮來找妹妹玩，忽聽燕赤鳳遠遠地吹著塤唱著歌就往這邊來。飛燕大怒，問合德：“赤鳳為誰來？”合德麵不改色答：“自然是為姐姐而來，還能為誰？”飛燕氣得把杯子往合德身上一摔，說：“老鼠也要咬人了嗎？”合德冷冷答到：“穿你的衣服，見你的隱私，足夠了，還用得著咬人嗎？”
合德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跟姐姐說過一句硬話，從來都是做小伏低，即便明明自己是受寵的那一個，也要給足姐姐麵子，把姐姐排在自己前麵。這次為了燕赤鳳，她終於受不了啦。什麽都可以讓，地位，財富，甚至皇帝老公，偏偏是心上人讓不得。
這下可了不得了。飛燕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也給嚇傻了。還是那個老跟飛燕說悄悄話的女官兒(嗯，至此性別終於搞清了)懿，忙忙摘了頭上的簪子向飛燕行大禮，以頭叩地，一直叩出血來，並強拉了合德給飛燕行宮禮。合德長歎一口氣，緩緩朝飛燕跪下的時候眼淚也下來了，說：“姐姐啊，你忘了我們從前嗎？我們那時候住在破廟裏，衣服不夠穿，被子不夠蓋，冬天的時候我們晚上凍得睡不著覺，你讓我抱著你，我們用身體互相取暖。姐姐還記得嗎？現在我們好容易當了人上人，又沒有別的女人能夠和我們爭寵，難道我們兩個反而要自相傷害嗎？姐姐啊，我們兩個要相親相愛。”飛燕聽了也哭，拉著合德的手，從自己頭上取下紫玉釵，為合德梳好頭發。此後，合德不與燕赤鳳來往。
後宮是個是非地，小道消息跑得飛快。這麽點子事兒很快成帝也知道了，他不敢問飛燕，卻問合德：“這燕赤鳳是誰？”合德說：“噢，社稷為火，火為赤。陛下乃人中龍鳳。我們姐妹給陛下取了個小名兒，就叫燕赤鳳。我皇後姐姐那是吃我的醋，嫌我獨享龍恩了。”成帝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明白，反正就信了，還特別洋洋自得。
(待續)
寵幸美女是一回事，養活自己的孩子是一回事，在他這裏就隻顧頭一件了。
這大漢朝的香火是怎麽續下去的呢？
就算我超級自信吧。:D
稍微打擊一下：拜讀是不是該由我來說啊，嗬嗬，還是你超級自信？
謝謝拜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