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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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屋漏偏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2009-01-30 17:11:10) 下一個

20 “屋漏偏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革命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現在掀起了“抄家”與“遣返”的狂潮。抄家已經領教過不止一次了,我們不是資本家,沒有名貴物品怕搶劫,倒也不太擔心。對我們最大的威脅是遣返,紅衛兵的一紙“勒令”,一家人就得立刻滾出城市被發配到農村去。現在生活在這裏,盡管是心驚肉跳,惶惶然不可終日,但還有宗和的45元工資,勉強可以糊口。如果被流放到農村去將如何維生呢?農村生活,農業勞動,對於我來說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事物;宗和雖然生長在農村,也隻是上學和教學。一別30年,往事亦已恍如隔世,經過改朝換代,目下農村的情況,她和我一樣陌生。因此遣返的威脅,使我們恐慌萬狀。

我時時留意那些新張貼出來的小字報,從中可以獲得一些似是而非、互相矛盾、真偽莫辨的小道消息,引起我多少猜測、聯想,借以判斷和預卜自身的和全家的吉凶禍福,像抽簽問卦一樣。但往往是越看越心驚,越想越可怕,我們處在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失控而混亂的環境中,隨時隨地都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個紅衛兵為了表現自己的堅定的革命性,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尖刀隨隨便便就捅死了一個在押的教師;一個拾破爛的老太婆在垃圾箱裏撿到一本殘缺不全的《語錄》,被紅衛兵發現了,認為是她撕毀了《語錄》,她就被活活地打死了;《紅岩》的作者羅廣斌的死就有兩種完全對立的說法,一說自殺,一說他殺,兩種互相攻訐的說法肯定了一個事實,就是羅廣賦確實是死了。而且死前是經過了殘酷的鬥爭,殘酷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至於自殺或他殺是無足輕重的。這都是來自北京的消息,一樁樁、一件件赤裸裸、血淋淋的實錄,讀來使人毛骨悚然。有一則周恩來接見部分紅衛兵的談話記錄,也可以反映出混亂的嚴重程度來。周恩來用“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最高指示來規勸革命小將們“一定不要打死人。”說明打死人的事已經非常普遍且十分嚴重,否則不會驚動國務院總理親自出麵幹預。不過這種幹預能否有效,卻是值得懷疑的。“要文鬥,不要武鬥”是在還沒有武鬥的時候提出來的。聰明的革命小將們是從“不要武鬥”中理解和學會武鬥的。以至於武鬥到致人於死地的地步,而且愈演愈烈,發展到後來是真槍真炮的戰爭。

周恩來在這次談話中也提到“右派分子不在遣返之列”。乍一看,我非常高興,但細細琢磨,這段話未必具有政策性質,如果是政策,應當下達文件,何況即使有文件,對於無政府狀態下的暴民政治又具有多少約束力呢?

就在我喜憂參半的咀嚼著“右派分子不在遣返之列”的時候,一群鐵中的紅衛兵闖進屋來,為首的一個向我宣布:“這是鐵中的房子,我們要收回,你們馬上滾出去!”紅衛兵們立刻動手翻箱倒櫃,同時在屋門外點起一堆火來,所有的書籍通通搬了出去,不分青紅皂白,一律扔進火裏去。從箱底翻出的影集、我和宗和的大學文憑、同學錄、母親骨灰寄存的憑證,牆上鏡框裏我的一張大學畢業時的放大相片和小瀅4歲時的一張憨態可掬的放大照片,以及一切紙質的物件,都送入火中化為灰燼。箱子裏那些多年不曾翻身的解放前的衣服,有我的幾件舊西裝、幾條領帶、宗和的綢旗袍,宗和母親的遺物簪環首飾之類,和姐姐交給我的母親的玉鐲等紀念品,都包在一個大包袱裏扛走了。

我望著掏空了的箱櫃和門外的火堆,感到一陣心痛,我心痛的不是那些物品的經濟價值,那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聽說一些資本家的家裏的稀世珍寶,文物古董,名人字畫,絕版圖書,有的是價值連城的國寶,都在紅衛兵的打砸搶中洗劫一空或付之一炬,我的那點兒破家當算得了什麽?但是他們劫掠焚燒的是我的精神收藏,是逝去的年華的記錄,是無法重溫的舊夢的痕跡,是無法複製的曆史證物啊!

與此同時,另一撥紅衛兵押著鐵中的一群“牛鬼蛇神”教師當勞力,把我家的殘餘什物搬到鐵中東門口的一間小土屋去。這間小土屋原來是一個“單幹”的理發匠草草蓋成的簡陋的理發館。“單幹”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因此理發匠在運動一開始就被趕走了。紅衛兵總算講“革命的人道主義”,給我們一個暫時棲身的地方。那些來為我們搬家的鐵中老師,都是我離開鐵中後的新教師,我一個也不認識。

宗和下班來到小屋,看著這劫後的淒涼,淚水在默默地流,我沒有精神向她敘述那劫掠、焚燒、驅逐的經過,一切她已一目了然了,我倆隻能相對飲泣。半晌,她仰起臉來重複著一句話:“我們究竟犯了什麽罪?”這不是質問蒼天,而是無告的呼號!忽然她神經質地跳起來,把堆放在箱子上的雜物挪開,打開箱子。我有氣無力地歎道:“還看什麽?該拿走的都拿走了,該燒掉的都燒了!”她急切地說:“存單,存單……”我這才想起壓在箱底的一張300元的銀行存單。在紅衛兵抄檢的時候,我的腦子已經麻木了,居然沒有想到它。那還是當年《青春》的稿費的剩餘部分,宗和一直把它看作是“命根子”、“保命錢”,在饑餓的最困難的年月裏,許多人都把僅有的存款買了高價糧吃掉了,隻有她把存單死死地壓在箱底,餓得眼睛發綠,全身浮腫,她也舍不得動一動它。她覺得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這筆錢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用的。這些日子,我們每談及遣返,宗和都會談到存單,認為它可以保證我們度過初到農村時一段時期的困難,經過一年半載,相信我們就能適應農村的勞動和生活了,我們還是可以活下去的。千千萬萬的農民都能活下去,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因此這300元是我們未來生活的依仗,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給我們以信心和膽量。

箱子打開了,劫後的殘餘一件件清理出來了,卻沒有存單的影子。我的心在猛烈地撞擊著胸脯,渾身出透了冷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發抖,頭炸裂似地疼,偏頭痛的宿疾不失時機地肆虐起來,眼前一片昏花,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存單,存單,不能丟失啊!300元,全家人生命的依托啊……

眼淚洗麵的宗和早已抖作一團了,但她依然不肯罷手,一遍遍地重複翻檢著,我倆掙紮著把屋裏所有的東西都搜索了一遍,把一些根本不可能與存單發生關係的物件都清查遍了,我們希望出現奇跡,在什麽意想不到的地方,存單會突然跳出來!人在絕望的時候,就會求助於幻想和神話,就會向冥冥中的鬼神祈靈!

忽然,宗和又叫了起來:“我的戒指,戒指一定也沒有了!”她又重新把箱子裏的東西扯出來,嘴裏還在嘟噥:“我是裝在一隻信封裏壓在箱底的,沒看見信封,一定也被偷走了!”那是我們結婚時的紀念品,本來是一人一隻,上邊都鑄有各自的名字。我的那一隻在1950年“抗美援朝”時,響應“捐獻飛機大炮”的號召捐獻了,剩下宗和的一隻,一直不敢戴在手上,以免挨“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批評。翻找的結果,它與存單是同樣的命運!

我沒有富裕過,不同程度的貧困伴隨我大半生,但我從不曾把錢看得那麽重要,那麽珍貴。這一次,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對於走投無路的窮人,錢等同於生命!

真是雪上加霜,禍不單行啊!

小土屋坐落在鐵路二小的對麵。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教師們都在忙於整人和挨整,小學生(紅小兵)就像放散羊一樣在校內外任意“造反”。在整個社會處於無序狀態的時候,“革命”暴力所表現的野蠻、橫暴、瘋狂與殘忍,無時不在向少年兒童進行著示範教育,無處不在展示著打、砸、搶的直觀教材,紅小兵的“造反”自然就更加隨心所欲了。小屋一帶本來就是紅小兵活躍的地方,現在我們住進了小屋,小屋就成了他們采取革命行動的目標了。在一個姓楊的高個子小學生的帶領下,用磚頭、石塊對小屋發起進攻。小屋的後窗是一個空洞,我們用大鏡屏遮擋起來,第一塊磚頭就擊中了大鏡屏的背板,玻璃鏡麵應聲而碎,接著屋裏的幾件易碎物品,暖瓶,瓷杯、玻璃杯,醬油瓶相繼粉身碎骨了!宗和在班上,孩子們在學校裏,我一個人藏在屋角,躲避著橫飛的磚石。大概紅小兵們已經過足了癮,感到索然寡味了,呼嘯一聲撤退了。我才敢出屋去生火做飯。

屋子太小,我隻能把煤球爐子安置在屋門外,在爐子上煮稀飯。我進屋去洗菜、切菜。忽聽得門外鍋蓋響,我連忙出去看鍋,不看則已,一看真要氣炸肺了,稀飯鍋裏扔進去了一把沙子!我抬眼望去,正是那個姓楊的學生,站在操場邊上,叉著腰示威似地向我獰笑。我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糟蹋一鍋稀飯算什麽,他還沒有學會用尖刀捅死我,就是我的萬幸了!我慨歎著:我們的社會正在培養著這樣的未來社會的主人!

每天紅小兵都不止一次來“光顧”小屋,鐵小的教師們出出進進,都是視而不見,隻有傳達室的一位老工人李景年不怕引火燒身,出麵管這本不該他管的事。紅小兵們是有“覺悟”的,他們不敢冒犯工人階級,麵孔慈祥的老工人竟然是這些天不怕的革命小將的“克星”,隻要李景年的身影一出現,他們就一哄而散了。我對於這位老人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與敬意,在這樣險惡的風暴中,誰敢出麵維護右派呢?何況還是非親非故的陌路人!

遣返的命運已經不可避免,宗和與孩子們回來總要提到附近的宿舍裏又攆走了幾戶,鐵二小已經有了遣返宗和的跡象。我們猜測著將會被發配到什麽地方去?我的原籍是湖南寧鄉,出生地是陝西榆林,都遠隔幾千裏,而且都是城市,大概不可能遣返到那麽遠的城市裏去,極有可能是要送回宗和老家河北省肅寧縣駱屯村去,這是宗和最害怕的事,不能衣錦還鄉已經是遊子的遺憾了,現在卻要像囚犯一樣被押解回鄉,將有何麵目麵對父老鄉親呢!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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