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個人資料
正文

2 “不是親爹爹!”

(2009-01-06 15:14:54) 下一個

2        “不是親爹爹!”

 

最可怕的是黃風天氣,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愁慘。還不懂得愁的六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姐姐,遇著這樣的天氣也要愁起來的。沒了玩的興趣,無精打采,丟了魂兒似的。偏偏媽媽不在家,被人家請去打牌,爹爹也不在家,到衙門裏去辦公。姐姐坐在小板凳上摟著我,我們默默地依偎著。聽著風在屋頂上、院子裏撒野,把門窗搖晃得轟隆隆直響,怪嚇人的。

姐姐忽然歎了口氣悄悄在我耳朵邊說:“你知道不,爹爹不是咱們的親爹爹!”“什麽?”我驚叫了起來,我不懂“親爹爹”是什麽意思,爹爹挺親的,為什麽不是親爹爹?我心裏很不好受,直想哭,不知是為了爹爹不是親爹爹而傷心,還是因為在這樣可惡的天氣裏講這樣討厭的話傷心,不過我沒哭。

“你忘了?”姐姐說,“咱們的親爹爹死了,那時侯你才兩歲半,有人問你‘爹爹哪兒去了?’你就把兩隻小手握成筒兒放在嘴上‘嗚哇,嗚哇’地叫,意思是說:爹爹被‘嗚哇’送走了。”

姐姐囑咐我說:“可別讓媽媽知道我說親爹爹的事。媽媽不讓我告訴你,說你還小,不懂事,等你長大了,媽媽會告訴你的。”

姐姐告訴我親爹爹是湖南寧鄉人,這個爹爹是榆林人。我們本應當姓胡,是跟著這個爹爹才姓郭。姐姐說:“親爹爹死後,媽媽是不肯改嫁的,是親爹爹生前的幾個好朋友來勸媽媽:在榆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孤苦伶仃,靠什麽生活?不嫁人,怎麽能把這一對兒女撫養成人呢?總得把孩子們送進學堂去念書,不能叫他們流落街頭吧?媽媽才不得不嫁到郭家來。”

姐姐說:媽媽剛嫁過來,爹爹最討厭的就是我,因為我好哭,見生人就哭,哭起來沒完沒了。爹爹一進屋我就哭起來,不是把爹爹哭跑了,就是一直哭到我睡著了為止。所以爹爹恨得連眼角都不肯斜我一下。

姐姐說:有一天她上學去了,媽媽有事出去了一會兒,把我用被子和枕頭圍著坐在炕上。爹爹回來了,我居然沒哭。那時侯爹爹的心情不好,常喝悶酒,媽媽怕酒傷了他的身體,出門時把酒壺藏起來了。爹爹進門就找酒壺,卻怎麽找也找不著。他偶然一回頭,見我伸著一個指頭指牆角的一口米缸。爹爹掀開缸蓋一看,酒壺就藏在裏邊。爹爹高興得顧不得要酒壺了,轉身抱起我就在我的臉上親了好幾口,把我逗得咯咯地笑起來。從此我就成了爹爹的寶貝,他逢人就誇我聰明。爹爹說:“他怎麽知道我是找酒壺?他怎麽知道酒壺藏在缸裏?”就從那天起,爹爹不再喝悶酒了。

聽姐姐講這些,我心裏是惴惴的,我懂得了人是會死的,死了就沒有了,多可怕呀!

可怕的事居然不久就發生了,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一個晴明的早晨,早飯的時候,爹爹的興致很好,高談闊論,談笑風生。隻是我不記得他談了些什麽。媽媽也很高興,餐桌上是喜氣洋洋的。

飯後,姐姐上學去了,爹爹照例到書房去看書和批閱公文,媽媽在屋裏繡花,我站在媽媽身邊看繡花,我最愛看繡花。媽媽用的繡線不是擰上勁的絲線,而是絲紕。那些染了各種鮮豔色彩的絲紕都是從湖南帶來的。媽媽繡花的技法叫“亂插針”,是湘繡中一種難度很大的高級技法。亂插針鏽出來的花和真的一樣。譬如用紅白兩種絲紕繡一個花瓣兒,亂插針使紅與白穿插出由深漸淺或由淺入深的不露痕跡的變化來,顏色均勻,沒有紋絡。媽媽的繡花姿勢很好看,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又短又細的繡花針,翹起另外三個手指,那樣輕妙而準確地插下針去,手指不挨絲紕,不碰繡品,所以繡成的繡品是那樣幹淨、亮麗,好象沒有粘過手似的新鮮。僅僅這一點,就使許多太太們驚歎不已。有人嘖嘖連聲地讚道:“太太是仙女,凡人哪兒能繡出這樣美的花兒呢!”

我喜歡看媽媽繡花,媽媽卻不讓我靠近:“出去玩兒,哪兒有男孩子喜歡這些東西的?沒出息!”我隻好跑到過廳裏去唱戲。

我掄著胳膊挺著胸脯唱:“八刹廟,好熱鬧,又有老來又有少,又有花花小姐二八女多嬌。小子們,打進八刹廟,拿住了費德公才算英豪……”這是衙門裏一個小夥子教給我的,我既不知道這出戲的故事,也不明白戲詞是什麽意思,隻是順嘴亂唱,挺帶勁兒,好象我真的是個英雄。

我正唱得得意,忽然聽見書房裏爹爹的呻喚:“哎呀,我的嘴麻,臉麻,我的鼻子麻,哎呀,不好,我不中用了……”那聲音淒惶得不像是從爹爹的喉嚨裏發出來的,是一種使人聽了心驚肉跳的嚎叫。隻見媽媽急速地從臥室裏奔出來,衝進書房裏去。

爹爹昏迷過去了。衙門裏來了許多人,出出進進。請來了橫山縣所有的醫生,守在爹爹身旁。媽媽的臉色白得發青,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憔悴而衰弱,背著人的時候偷偷地抹眼淚。我怕極了,躲進臥室裏去。我想起親爹爹的死來。這個爹爹該不會死吧?一想到死,我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想起爹爹過年寫對子,大紅紙裁成一副一副的對子,爹爹懸起肘來寫碗大的字:“乾坤正氣,日月光華。”“明月千裏共,陽春九州同。”“青山石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古琴。”爹爹要寫許多許多,除過自己家裏所有的門窗都要貼之外,還有好多人求他寫的。每寫出一副,爹爹就停下筆教我念,我一邊得意地念,一邊手舞足蹈地跳進跳出……

我想起爹爹糊燈籠,燈籠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四麵糊紙,爹爹叫我畫一幅畫,姐姐畫一幅,媽媽也要畫一幅,另外一幅由他題詩。爹爹替我們每人的畫上題上名字。他給媽媽的畫上題的是“瀟湘居士”,媽媽說:“你亂寫些什麽?”爹爹說:“不是亂寫,瀟湘就是湖南,居士嘛,就是好人的意思。”說了就笑,媽媽也笑,姐姐和我都笑。我隻是笑得高興,並不知道究竟笑什麽。燈籠糊好了,掛在過廳門口的屋簷下,晚上插上大紅蠟燭點起來,不管天氣有多麽冷,我們全家都要站在屋簷下觀賞我們的傑作,似乎世界上沒有什麽比這隻燈籠更美的了……

再過年的時候,爹爹還會寫對子嗎?還會糊燈籠嗎?想著想著,不知幾時我的兩腮已被眼淚濡濕了……

我重複地背誦著爹爹教我的對對聯的口訣:“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光對海霧,赤日對蒼穹。”我惟恐忘了,我比以前無論背什麽都更用心。我又背爹爹教我的詩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爹爹還沒教我七言詩的平仄呢!他還會教我嗎……

我似乎又看見那些衣衫襤褸的人來求爹爹看病,爹爹總是那樣和顏悅色地問呀,問呀,然後閉上眼把脈……

我還似乎看見那個老頭兒,一進門就跪下給爹爹磕頭,拽也拽不起來,他說:“郭師爺救了我孫子的命,沒得謝……”

爹爹給那麽多的人看過病,救過人的命,這麽多的醫生就治不好爹爹的病嗎?快救救爹爹吧……

我眼淚汪汪地坐在小板凳上,撩開門簾的一角,張望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

媽媽過來了,眼睛紅紅的。我怯森森地問:“爹爹醒來了嗎?”媽媽摸摸我的頭,老半天才哽咽著說:“還沒有。”我覺得媽媽怪可憐,我就跟在媽媽的身後,她走到哪裏,我悄悄地跟在哪裏,好像是怕丟了媽媽似的。媽媽進書房去了,她不讓我進去,我就站在門外候著,我盼望著媽媽再出來的時候告訴我:爹爹醒來了!我盼呀盼!

姐姐放學回來了,她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麽事,來了這麽多人!我告訴她爹爹叫不醒了。她一聽就哭了起來,媽媽出來說:“別哭,好好的,哭什麽?”但是她自己的眼淚早又流下來了。

家裏變得這樣淒淒慘慘,比最可惡的黃風天還悲涼!

爹爹再沒有醒過來,掌燈時分,那些守侯了一天的醫生們宣告回天無力,爹爹吐盡了最後一口氣。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