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春色來天地,浮雲變古今”
1949年末,調來了一位教導主任李一民。
李一民到校的那天,我正在校長室和於校長商量事,老傳達領進一個胖子來,他一進門就伸出大手和我們一一握手,並自報了姓名,說是“剛轉業,來學校工作。”於校長說:“歡迎,歡迎!”向我介紹說:“李一民同誌是調來的教導主任。”我一聽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這是我不曾料到的,雖然我明知自己是副職,卻不曾想過會再來一位正職。因為解放前的學校裏沒有正副職的設置。我頗有一種“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觸!在學校工作亂得一團糟的時候,由我來沒日沒夜地清理、整頓、建立工作秩序,現在一切上了軌道,教導工作井然有序了,教導處的真正主人才來上任,播種經營的是我,來收獲的卻是他!我感到不平,心裏立刻掠過了一個念頭,且看事態的發展,如能合得來,我不妨就當“小妾”來伺候這位“胖夫人”;若是合不來,我就辭掉這副主任,當一名教師,倒也樂得清閑。
寒暄幾句,我匆匆回到教導處,當務之急是為他騰座位。我的寫字台是教導處裏最大最好的一張,我坐的真皮大轉椅比校長室的兩張大轉椅的質量都好得多,這理應是主任的座位,我不能繼續鳩占鵲巢了。總務處已經在我的對麵安放了一張寫字台和一把帆布麵的普通轉椅,那才是我的座位。
我正在收拾抽屜,李一民來了,他問我:“你這是幹什麽?”我指著對麵的位子說:“我搬過去,這個座位是你的。”他一伸大手按住了我的手說:“千萬不要動,誰坐哪兒還不一樣?”我說:“那不合適。這座位應該是你的。不然,來個生人會找錯人的。”他說:“咱倆還分什麽彼此?你心裏不要存什麽正職副職的念頭,教導處的工作仍然以你為主,我給你幫忙。”我說:“你把話說反了!以後當然是以你為主。”他說:“你別收拾了,坐下來,咱倆好好拉拉。”他硬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來,他坐在對麵說:“說老實話,我是外行,徐科長叫我來,我說不行我幹不了。徐科長說:這兒的工作你已經打下基礎了,他向我介紹了你的情況,我才肯來的。我是青州師範畢業,教過幾年小學,入伍後在文工團裏工作,中學的工作我不摸門兒。好在你是內行,你已經把工作做上軌道了,就繼續做下去,別因為我來了的緣故打亂了你的工作秩序,所以我說還以你為主,這是心裏話,不是說說好聽的。至於座位,那更是小事一樁了。”他的態度十分誠懇,堅決不肯換座位,一再表示:“你心裏千萬不要存什麽副職的念頭,咱倆同心協力把工作做好就行了,這是為黨工作,不是為哪個人工作。”
他的話使我很受感動,對待我的態度和於校長是一樣的,我慶幸又遇到了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啊!我也不能過於堅持,否則倒顯得自己過分計較,氣量狹窄了。不過他是個胖子坐張小椅子,我是個瘦子反而坐張大椅子,有點兒過意不去,我說:“不換座位,換換椅子吧!”他卻連椅子也不肯換。他的熱誠給了我一個極好的印象,這是我們一直能和諧合作的良好開端。
不久,於霖西調往浦口,任兩浦鐵中的校長。我和於霖西相處不過半年,但彼此在對方的心裏都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從此我們一南一北,一東一西,從不曾再在一起工作過,而且我倆的生活軌跡一上一下,一浮一沉,反差強烈,他是一帆風順,節節攀升,最後以西北師範大學副校長的身份離休,我卻沉淪到社會的底層,當了21年的“右派”。然而時間空間的阻隔不曾阻斷我們的友誼,30年後重相會,依然是情深意篤的知己。也算是人生一段佳話。
解放初期群眾集會多、遊行多,幾乎是每有大型集會必有遊行。遊行隊伍極為壯觀,各單位的隊伍都要舉著彩旗,抬著偉人像,有樂隊的奏著樂,招搖過市。鐵中隻有幾麵彩旗,沒有偉人像,顯得寒傖,不夠氣派,師生都希望能置辦一套偉人像。但是學校的經費都是定項支出,打油的錢不能買醋。辦公費很少,精打細算還難免提襟見肘,哪兒有置辦偉人像的費用。幸而學校有一筆帳外收入,就是把學校的廁所包給附近農村的農民來清理,糞便運去做肥料,農民付給學校一筆錢。我們就決定用這筆大糞錢買材料自行繪製偉人像。於是請木匠釘了5個大畫框,鞔上畫布,買來油畫顏料,請美術老師畫像,教導處外間的教員準備室權作畫室。
沒有放大尺,美術老師隻好用畫方格的辦法來放大。他開始在畫布上打格子。李一民在一旁觀看,不覺技癢起來,就對美術老師說:“我來幫你畫一幅。”我這才想起來,他曾向我談過,過去在小學裏教過圖畫課,在二野文工團他從事美術工作,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繪畫高手。果不如然,他一動手就不尋常,他根本不用打格子放大,而是一手拿著小像片,一手就往畫布上勾勒輪廓,走筆如飛,不一會兒就描出了與小像片十分相似的輪廓,一看就是行家裏手,出手不凡。在畫像技術方麵,美術老師顯然望塵莫及。勾勒出了輪廓,隨即上油彩,不到半天的時間,畫像的麵部已經基本完成了,畫得神采奕奕,栩栩如生。那位美術老師還沒打完格子,他難為情地說:“李主任畫得這樣好,我可不敢動筆了!”美術老師告退了,他也許從來不曾畫過人像,也許根本沒學過油畫。當我看到一民畫得如此精采,已經希望美術老師能知難而退,免得畫出一幅不像樣兒的東西來,反而不好處理。我高興地對一民說:“你就辛苦幾天吧,這個期間教導處的工作我全包了,你不必分心,隻管全神貫注地畫吧!”一民自然也非常高興包攬畫像這一任務。
用了10多天的時間,馬、恩、列、斯、毛的5幅畫像完成了,進出準備室的人,無不交口稱讚。一民自然十分得意,既為學校解決了困難,也展露了他的才華,於公有益,於私無損,是一樁皆大歡喜的事。然而不久,一民告訴我,他因畫像挨了批評,說他“不務正業”,他還做了檢討。從此他不敢再握畫筆。
鐵中黨支部公開活動了,李一民兼任支部書記。五十年代基層黨組織不是一級領導,支部書記不是脫產幹部,公開之前的第一任支書是宮鏡泉,第二任是於霖西,李一民是第三任了。名義上學校實行校長責任製,是學習蘇聯的“一長製”。於漸海不是黨員,不具備個人專斷的條件,且五十年代的幹部作風還比較民主,因此鐵中並未實行“校長責任製”,實際上是於漸海、李一民和我三個人共同來管理學校的事務,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平等的合作關係,還不曾聽說過有什麽“校級領導”與“中層領導”之類的名稱。遇事共同研究,誰唱主角合適就由誰來唱,這種和諧的集體領導作風是青島鐵中五十年代的主流作風。
有一天在新寄來的權威理論刊物《學習》雜誌上,我讀到了一則驚人的消息,就是艾思奇在理論問題上犯了錯誤,說是他對生產力的解釋與斯大林的解釋有所不同的緣故。沒有詳細的評論。後來聽說在黨內作了傳達,艾思奇的問題十分嚴重,受了處分。從此艾思奇這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就永遠消聲匿跡了。這大概是建國後“因言廢人”的第一例吧!誰能想到研究學術也有滅頂之災,這是我無法理解的。學術上有不同的觀點,不同的主張,應該是正常現象,唯其有不同、有差異,才能促使學術的進步與發展,真理往往要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的研究、探討、爭論才能發展。艾思奇為什麽一定要服從斯大林呢?即使艾思奇的理論錯了,難道不許人改正錯誤?我產生了過多的疑問。
後來又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就是楊憲珍也犯了錯誤。楊憲珍在革大做過關於辯證唯物論的報告,他是中央黨校的校長,這樣重要的理論家,中國能有幾人?就因為他提出的“合二為一”的論點與毛澤東的“一分為二”不一致,就被扳倒了!辯證法的“矛盾的統一”的法則,其“矛盾”是一分為二,其“統一”則是合二而一。為什麽隻許“矛盾”而不許“統一”呢?
據說楊憲珍的理論是向資產階級投降的理論。那就不僅僅是理論問題了,而是政治問題了,所以性質比艾思奇的更為嚴重,在黨內遭到了大張旗鼓的撻伐。
這兩件事使我意識到搞政治理論研究是危險事,甚至接觸政治理論就很不安全,誰知引用哪一句話會出問題呢?我與政治理論似乎已經結了不解之緣,盡管是最初級的理論,但畢竟是與政治理論沾邊兒的呀!我給學生講社會發展史,還編寫了講義。特別是1949年末,青島市為了向全市中小學教師進行政治啟蒙教育,分片組織學習社會發展史,四方與滄口兩區的中小學教師集中在鐵中學習,市教育局聘請我擔任講師,嗣後又命我到浮山所為市郊教師講社會發展史,我都是根據艾思奇的理論講的。當時接受這樣的任務感到非常光榮,也引起了我學理論的極大的興趣和熱情。及至聽到艾思奇犯錯誤的消息,使我不寒而栗,講社會發展史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大概不會招致麻煩,但是今後還要兼教政治課的呀!我不免有些悚然!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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