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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心有靈犀一點通”
陝壩原來是臨河縣的一個村莊,抗日戰爭開始後傅作義把他的長官公署和綏遠省政府以及下屬機關都遷到了陝壩,於是這個村子就成為戰時綏遠省的臨時省會了。抗戰勝利了,一切應該恢複原狀,把省會遷回歸綏去。這一恢複行動被稱作“複員”。當時陝壩掀起了“複員”的熱潮,機關紛紛東遷。陝壩師範也要複員到歸綏去,不過為了不影響學生的學業,要到寒假才遷移。姐姐帶著全家已隨機關複員到歸綏去了。我和我的家人又有一次離別,不過這次離別是愉快的,複員是人人心向往之的好事,誰不願意盡快告別閉塞,落後與荒涼,去享受文明的現代生活呢!
勝利已經給人們帶來了實惠,那就是物價的回落。我們的餐桌上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難得一見的黃河鯉魚也頻頻出現在餐桌上了。
田玉冊隨丈夫複員提前走了。她本是官太太,在綏遠的婦女界中,她是唯一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資望最高,地位最高。到師範來教課是不甘寂寞,純粹是“玩票”性質。她走後,她那班的國文課派給了我。在課堂上見到黃蓉芳的機會增多了,每見到她,都會使我想起郭冰清來。郭冰清那本來已經淡漠了的印象又鮮明了起來,引起了我多少惆悵!
有一天黃蓉芳到我的宿舍來,把她手抄的一首七律展在我麵前的台子上說:“這首詩我不大懂,請你給我講一講。”那是李商隱的膾炙人口的《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我想知道她對這首詩已有的理解程度,於是反問道:“你有哪些疑問呢?”她笑了笑說:“這大概是一首愛情詩吧?”她的率真使我吃驚,因為在那個時代,那樣守舊的環境中的少女,在異性麵前是羞於說出“愛情”二字的。我說:“不錯,這是一首纏綿悱惻的愛情絕唱。”她說:“相見應該是一件愉快的事,為什麽說‘難’呢?”我說:“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相愛著的青年男女會麵能是一件容易的事嗎?一定要費很多周折,作許多安排,而且不是光明正大,是偷偷摸摸才能作短暫的相見,不是很難嗎?能夠相見自然是好事,然而很快就要離別,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會,甚至不知能否再會,這種情況下的心情,豈能僅僅是愉快的?”她又笑了說:“哦,真是太難了!”她反複地念著:“相見時難別亦難。”然後問:“‘別亦難’為什麽不說‘別更難’呢?比較起來,離別的滋味不是比相見的滋味更痛苦一些嗎?”我說:“惟其‘相見時難’離別才難。如果相見容易,離別也就不痛苦了。二者不是比較的關係,而是相互依從的關係,對不對呢?”她半開玩笑地說:“到底是先生比學生強。”她沉吟了一下說:“‘東風無力百花殘’大概是說他們相會的時間吧?傷心事又恰逢傷心的季節,就更增加了淒楚!”我說:“可以這樣解釋。一般注釋這首詩的人,也都這樣解釋。”她問:“還可以有別的解釋嗎?”我說:“東風有力的時候百花盛開,東風無力的時候百花凋謝,‘東風’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他們的身世命運的一種象征呢?如果有一方,當然主要是男方,完全有力量左右環境,他們的戀愛不就很容易成功嗎?也許男方曾經‘有力’過,現在卻因某種遭遇而變得‘無力’了,以致出現了‘難’,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啊!”她歎了口氣說:“需要這樣去領會嗎?”我說:“需要。詩是含蓄的,詩的美就在於言外之意,太直白的詩不是好詩。李商隱的這首詩堪稱千古絕唱,許多評論詩的人都不敢說他已經把這首詩吃透了。這首詩之所以膾炙人口,就因為它有無窮的言外之意。因此我們欣賞它總要去體味那不言中之意的。”她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然後她讀下去:“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她說:“我現在明白這兩句的意思了,兩句其實是一個意思,就是說他們的愛情與生命同生死。”我說:“是的。不過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各有側重,前一句表現的是情絲綿綿,後一句表現的是無比沉痛。互相渲染,就更加委婉了。”她思索了片刻說:“‘曉鏡但愁雲鬢改’容易理解,‘夜吟應覺月光寒’的這個‘寒’……”她沉吟著說:“已是‘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時候,不該‘寒’了呀?”我解釋說:“這個‘寒’字不能從字表去理解,它是女方對男方的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和擔心,惟恐因‘夜吟’那愛情的辭章太久,太費精神而傷了身體。”她把最後兩句念了一遍說:“這兩句用典,我可就不懂了。”我說:“‘蓬山’是指傳說中的海上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這是借喻對方的居處。‘無多路’說明不遠,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這就更增濃了悲劇色彩。‘青鳥’是西王母的信使。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幻想有神力來幫助探聽和傳遞消息,這自然是極不現實的妄想,隻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歎。另一種是或許他們之間真有象紅娘那樣的傳書遞柬人。”黃蓉芳籲出一口氣說:“但願是後者。”
她走了,卻把她抄寫的那張詩箋留在了台子上。我拿起詩箋來看了又看,這是有意呢還是無意?我陷入沉思之中。
此後,黃蓉芳到我的宿舍來過幾次,每次都帶著一本書,提出許多問題。她的問題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有一定見解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可以看出她讀書的認真來,難怪田玉冊那麽喜歡她呢!她的思想的深邃、見解的深刻,是一般學生難以企及的。
在她的眉目之間,我也常常會感到那種無言之意,不過我不敢想得太多,總在約束著自己的感情,免得陷得太深,造成彼此的痛苦。我們畢竟處在一個不能自由抒發感情的時代和環境。
最後一堂考試之後,黃蓉芳來向我道別,她要回五原去了,她說:“明年開學的時候我們在歸綏再會。”她把一張寫了五原一家旅館名稱的便條交給我說:“你去歸綏的中途,汽車要在五原過夜,你最好住這家旅館。這是我家開的,你可以告訴小夥計:我是你的學生,叫他去通知我,我去看你。”這顯然不是尋常的告別,而是約會。她已經不把我們的關係僅僅看作是師生了。我試探地問:“我可以給你寫信嗎?”她說:“不行,反正我們後會有期。”
她走了,我卻無法靜下心來,我沒想到這樣快她就主動地表明心跡了。我在想象著五原旅館裏的約會,不會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吧?
五原不象陝壩那樣的純黃土世界,五原有樹,有青堂瓦舍的建築。
我按黃蓉芳的囑咐住進了那家旅館,旅館連接著一大片望不到邊的青磚灰瓦的建築群落。不難猜測,這就是五原首富黃氏家族的宅第了,黃蓉芳就住在其中。我想起田玉冊向我講述的那位黃家祖先的業績來,不禁對這片建築也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小夥計扛著我的行李把我帶進一間幹淨的客房,我問:“有個叫黃蓉芳的女學生你知道不?”他說:“那是我們東家的姑娘。”我說:“她是我的學生,請你告訴她一聲,我住在這裏。”他說:“好,好,我這就去。”
我洗漱完畢,坐在炕沿上靜靜地等候黃蓉芳的到來。我想起了郭冰清的“水晶宮”來,盡管這客房與郭冰清的閨閣相去甚遠,但這兒似乎更溫馨!不一會兒,小夥計喘籲籲地回來了,給了我一個折疊得很仔細的小紙條就匆匆出去了。事情顯然有些不妙,我連忙展開紙條,上邊是一行娟秀的字跡:“身無采鳳雙飛翼”,她把“心有靈犀一點通”留給了我,多麽乖巧啊!多日來魂牽夢繞的一次約會,竟化作一場春夢,心間陡生出幾許涼意,孤館寂寥,此情何堪!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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