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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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政治強奸”

(2009-01-08 17:52:49) 下一個

12 “政治強奸”

1938年夏,高中第一學年結束了,從暑假開始要接受三個月的集中軍事訓練。以往是全省這一屆的高中學生到省城西安去受訓,我們這一屆改為分區舉行。榆林是一個區,集訓隊就設在我們學校。參加的學校是榆林中學、榆林女師、工業學校和綏德師範四個學校。名義上是集訓大隊,實際上隻有一個中隊。大隊長是行政專員富文,訓導長是22軍政治部的上校秘書梁揚曾。軍事教官和政治教官都是22軍的校級軍官。班長是抽調22軍的連排長來擔任。軍訓很正規,據說是要按軍官學校的新生訓練來要求我們。訓練科目分學科和術科兩大類。學科是在大禮堂裏上大課。術科主要的是在操場上按《步兵操典》操練,每周還有一次“打野外”,就是出城到野外進行作戰訓練。

我們最難適應的是那種緊張。最緊張的時刻是起床、吃飯和夜間的緊急集合。

從起床到集合早操總共隻有10分鍾的時間,要整理內務和穿戴整齊。整理內務要求被子按規定尺寸迭得有楞有角,要用尺子量,夾板夾得方方正正,床單鋪得不能有一絲兒皺紋。穿戴整齊的最大困難是打綁腿,綁腿要打得均勻整齊,如果打得鬆鬆垮垮,一活動就散了,打得太緊自己受不了,是個極仔細的技術活兒,卻不給充分的時間。每天是起床號一響,宿舍裏就亂作一團,每個人的動作都像卓別林演《摩登時代》的快速動作那樣,快得喘不過氣來。剛開始的時候,笑話百出,你撞了我,我踹了他,結錯了扣子,忘了穿襪子……但是顧不得爭吵,也顧不得發笑。集合號一響,就要立刻在宿舍門前排成隊列。這時,有的教官進屋去檢查內務,有的教官在隊前檢查軍容。帽子戴得不正,皮帶歪斜,風紀扣沒結好都要叫出隊列去示眾。

吃飯簡直是一場惡戰。進入飯廳盛好飯擺在桌上,立正站在餐桌前,等待值日教官吹哨。此刻人人都像短跑運動員在起跑線上靜候發令槍響一樣緊張,哨音一響,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去狼吞虎咽。在家裏媽媽不許“三扒兩口鼓眼一吞”,在這裏卻需要以更快速更高效的吞咽方式去吃飯。限三分鍾的吃飯時間,時間一到,一聲哨響,立刻放下碗起立整隊離開飯廳。媽媽不許碗裏剩飯粒,這裏剩半碗也無妨。沒吃飽的,隻好餓肚子。

夜間的緊急集合更要命。睡得正香,突然吹響了緊急集合號,三分鍾後就要全副武裝地在屋外排好整齊的隊伍。那時我們學校還沒有電燈,其實有燈也不許開,為了適應戰時情況,隻能黑摸。我們出盡了洋相,穿了別人的鞋,結錯了扣子,沒紮皮帶,丟了背包,至於沒結風紀扣,戴歪了帽子,沒提鞋後跟之類的小毛病就算不得什麽了。教官板起麵孔訓,同學們彼此看看,那怪模樣,就像打了敗仗的俘虜兵,不由得想笑,又不敢笑,笑憋在肚子裏,忍也忍不住,隻要有一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立刻全隊一片嘩然。這種集體的笑聲很難製止。笑得教官也沒了辦法,隻好說:“笑吧,讓你們笑個夠,別睡覺了,給我笑到天明!”這種威脅毫無用處,真的非要笑個夠不可。

在教官中,我們喜歡一位姓胡的教官。南方人,中央軍校畢業,寬肩,細腰,動作敏捷,顯得十分精幹。在操場上態度莊重嚴肅,平時對同學和藹可親。最使大家佩服的是他的出色的口令,聲音清晰嘹亮,一聲“立正”,真能把大家的精神一下子提起來。我們最瞧不起的是一位姓張的教官,張教官的長相就不叫人起快感。長得臃腫而蠢笨,語言粗俗,態度蠻橫,純粹是一個行伍出身的老粗。

有一次休閑時間,我們在院子裏傳籃球玩,一不小心,球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了教官室。這屋裏住著三位教官,兩位教官不在屋,屋裏隻有張教官一個人。他一見球飛了進來,立刻氣得暴跳如雷,他逮住了球,用腳踹在地上,嘴裏罵罵咧咧,抓起一隻方凳,雙手握住凳腿,高高舉過頭頂,拚足了渾身的蠻力砸向球,顯然他是想這一下就把球砸個稀巴爛。卻不料籃球很頑強,一蹦就衝上頂棚,反彈回來,落在張教官的床上,還跳了兩跳,在潔白的床單上留下了兩個肮髒的球印。我們在窗外看到了這樣可笑的滑稽表演,樂得笑出了眼淚。我們才知道這位張教官實在愚蠢和無知得可憐,可見他從來也不曾玩過任何球,竟然不知道球有彈性。

我們的狂笑更激怒了張教官,他居然不懂得接受前一次的教訓,又用了更大的力量第二次向籃球砸去。這一次好像籃球也被他的愚蠢激怒了,對他進行了一次報複,籃球從屋頂反彈回來不偏不倚地正砸在張教官的腦袋頂上,然後跳上桌子,打翻了茶壺,碰倒了墨水瓶,把張教官的一杯茶撞下桌子摔得粉碎。張教官看著這狼藉的“戰場”,氣得臉色發青,像牛一樣齁齁直喘。不過他被教訓得聰明了,他改變了戰術,把球抓起來捺在凳子上,拔出腰間的佩劍,像殺豬一樣宰起籃球來,張教官那張發青的大臉和顫抖著的手,表明他的憤怒已經膨脹到極限了!籃球終於經不起佩劍這一捅,變成了軟皮囊。

一個學生調皮地喊了一嗓子:“快來看噢,張教官宰籃球嘍……”這一吆喝,把本來就笑得直流眼淚的我們隻能捂著肚子“哎喲”了!

一場宰球鬧劇的新聞傳播得無人不知,那些不曾親眼目睹的同學們真要抱憾終生了!

 

進入9月,榆林的暑熱已退,感到了一點秋意。這是一個天高氣爽、萬裏無雲、麗日當空的星期六,集訓隊的最輕鬆的日子。早飯之後沒有術科,隻有一門學科《蘇聯研究》。中午將要改善生活,吃大米飯(平日吃小米飯),飯後就可以回家了,到星期日的傍晚才歸隊。一天半的休假,和家人團聚,那是大家切盼的最愜意的時刻。我們坐在大禮堂裏聽那雲山霧海的講課,心早飛回家去了。誰還理會研究蘇聯的什麽問題呢?這門功課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印象,大概就是因為它在星期六上午這個心不在焉的時間的緣故吧!

突然傳來飛機的轟鳴聲,之後方才聽到警報的鍾聲(榆林沒有警報器,隻是在市中心的鍾樓上和四麵城樓上安置了大鍾,以鍾聲作警報信號)。榆林還不曾遭遇過敵機的轟炸,這是第一次。全體同學立即從坐椅上彈跳起來奪門而出,向防空洞的方向狂奔。大禮堂在學校中軸線的盡北頭,防空洞在學校東邊的大操場的東南角山下,要穿過兩重大院子,才到達大操場的西北角,與防空洞恰恰是操場對角線的兩極。要穿越大操場最長的距離,約300多米,才能到達防空洞。我們跑在這條對角線上的時候,飛機正從頭頂掠過。沒有任何防空設施的城市,敵機毫無顧忌地在低空飛行,我都感到了飛機帶動的強大氣流吹動了我的頭發。按“防空常識”的要求,在這種緊急情況下隻能就地臥倒不能再跑。但是在敵機臨頭的此刻,沒有一個同學會想起那類教條。我的腦子變成了木頭,什麽也不能想,什麽也不會想,任憑兩條腿飛快地機械運動著,帶動身子像箭一樣向防空洞射去。說也奇怪,二百多人在空曠的大操場上狂奔,目標大而明顯,敵機不知為什麽竟沒有投彈和掃射,我們居然能全部安全地進入防空洞,實在是意外的僥幸了!

在防空洞裏,聽到了沉悶的爆炸聲,似乎很遙遠,但卻是炸在我們的心頭,震痛了我們的每一根神經,我們的家此刻是什麽樣子?我們的親人是怎樣的情況?

解除警報後我們走出防空洞,學校的前院落了一顆炸彈,一片狼藉,已是麵目全非了!

平日走過前院,平淡無奇,引不起什麽特殊感覺,現在它已不複存在,仿佛是一件最最珍愛的寶物被打碎了,又好像是我們失掉了一個最最親密的朋友,我深深地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失落、惶懼、痛惜和悲哀!

我仿佛又走進了那座宏大而莊嚴的校門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大花壇,花壇的中央隆起一座小巧玲瓏的假山,假山上矗立著一塊尖頂方柱形的石碑,石碑上鐫刻著校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花壇後邊是一帶鏤空花牆,左右各開著一個圓圓的月亮門,每一個門邊兀立著一座高大的整容鏡屏。我走進校門就投影到鏡屏之中,我站在一座鏡前審視自己的儀容,我的心情像鏡一樣的明澈燦爛……

然而此刻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斷梁、殘瓦、頹垣、廢墟、彈坑和無數猙獰的彈片,滿目劫後的荒涼與淒楚,我的心變成了荒漠,我感到寂寞,好象自己突然蒼老了,失去了少年的夢幻,失去了青春的虹彩!

日寇的侵略狂焰在祖國大地上已經燃燒了一年多的時間了,我們還沒有親曆戰爭的殘酷,我們隻是在報紙上看戰爭,在口頭上、筆尖上談戰爭,今天第一次淪入戰爭的災難,敵機隻來了一架,扔下的炸彈不多,不過六七枚,市麵上沒有太大改觀,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處被炸的房舍,但已經夠觸目驚心了!在斷垣殘壁之間的一棵削去了半邊的棗樹枝上,掛著一條鮮血淋漓的人肉和衣服的碎片,我是掩麵而過的,真怕看見更多的血肉狼藉的慘狀。平日掛在口頭上的豪言壯語和滿腦子的激昂慷慨,此刻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無邊的恐怖與寂寞像一座大山似的壓下來,使我透不過氣,一種無依無靠任人宰割的悲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弱國之民的可憐與傷痛湧上心頭,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這次轟炸中有一位同學受了輕傷,在二百多個集訓學生中他是唯一的一個臨危不亂,能夠冷靜思考做出明智判斷的人,他的判斷和選擇應該是正確的,但恰恰是他不幸受傷,實在是命運在捉弄人,使偶然取代了必然。

他叫王榮升。在大家一窩蜂地朝著一個方向跑的時候,他冷靜地考慮到這太危險了,他應該選擇一條隱蔽的道路。於是他向相反的方向跑,學校的西半部房屋密集,很少有空曠的大院落,他在屋簷的掩護下,安全地跑到西廊下邊的校園,臥倒在校園的草叢裏。校園的牆外是街巷和民宅。萬萬沒想到敵機的第一顆炸彈就落在附近的一處民宅中,炸彈的碎片飛過牆來,削去了他的半個腳趾。

 

三個月的集中軍訓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結束的。

全體集訓學生被召集到大禮堂裏,所有的軍事教官和政治教官都到齊了。訓導長梁揚曾威嚴地走上講台開始訓話,大意是:現在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領導全麵抗戰,愛國青年都應當加入國民黨。如果有人不願意參加,站起來申述理由。

這時教官們開始像分發考試卷子一樣在每人麵前的桌上鋪上了一張“入黨申請書”。梁揚曾接著宣布道:“既然沒有人表示不願意參加,現在開始填表,填好後可以退場。”就這樣在教官們的嚴密監視下,二百多個同學無一例外地填了表交卷出場。

對於國民黨,以前我沒有惡感。因為在1935年以前,榆林一直在舊軍閥的野蠻統治之下。我還沒有嚐到國民黨統治的滋味,對於國民黨還有過幻想,總以為在它的統治下一定會多一點民主與自由的,填表的時候,深深的感到人格的尊嚴和民主權利受到了一次侮辱和踐踏。我憤然想:這是一次“政治強奸”!表是填了,但在感情上我已與國民黨徹底決裂了。任何一個女性,決不會和強奸她的暴徒戀愛的。所以在我高中畢業離開榆林以後,在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人都不曾提及這一可恥事件,我的大學同學、朋友、同事、甚至我的妻子都不知道我的這一遭遇。我所呆過的地方,國民黨機關曾懷疑過我是赤化分子,卻不知道我還填過那樣一張表。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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