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顏知己

生命是一種體驗, 愛情是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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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的平凡事(69)

(2005-04-26 16:27:20) 下一個
楊紅覺得那場舞會應該是自己生命之曲的華彩段落,生活過到那場舞會,就應該打住。那時候打住,自己的一生,雖然大多數時光是平淡無奇的,至少還在結尾處浪漫了一下。當然那一段浪漫在當時也隻覺得痛苦:愛上一個人,卻不知道他愛不愛你的痛哭;知道他愛你,卻無法走到一起的痛苦;想跟一個人走,卻又怕另一個人痛苦的痛苦。總而言之,當時是隻有痛苦,甜蜜的浪漫是事後回想起來才有的感覺。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身處其中的時候,感到的多半是痛苦,隻有到事過之後,回憶起來,才想到那時我是多麽幸福啊,因為那時我身處愛中,應該是幸福的。

既然生活沒有在那場舞會就打住,再往下過,就變味了。就象一部小說,寫到兩個戀人相愛了,互訴衷腸了,就該結束了。如果故事還沒完,你就知道下麵有麻煩了,不是外界幹預,就是生死相隔,或者因誤會分手,或者因了解分手,如果不幸沒走這幾條路,那就剩下最後一條:平平淡淡,吵吵鬧鬧,時不時地,就蛻變到滑稽可笑的地步。

最先走了滑稽可笑路子的,是陳大齡留下的兩件信物。

那盤磁帶因為寫著陳大齡的名字,當然是不能放在家裏的。楊紅就把它拿回老家,放在自己住過的那間房裏,藏在一個小盒子裏,想象著當自己年老了的時候,拿出來,聽一聽,回味那美好的時光。

有一天,楊紅回了老家,想把磁帶找出來聽一聽,結果發現小盒子裏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帶子,不知是誰,把磁盤裏麵的帶子掏了出來,揉在一起,象一堆暗褐色的刨花一樣。楊紅帶著哭腔,問媽媽這是怎麽回事。媽媽也不知道,說是不是你侄女在這屋裏玩的時候,看見了這盒子,把磁帶扣出來了?她老是喜歡扣磁帶出來玩,把手都弄傷了好幾回。

楊紅流著淚,想把帶子再繞回去,但繞了半天,也沒有成功。很多地方都已經扭得象麻花一樣了,繞回去也是沒有用了的。

海的女兒沒有化成泡沫,化成了刨花。

楊紅吸取了教訓,把那支筆收在自家寫字桌的抽屜裏,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夫妻之間,不應該有什麽秘密,如果鎖在箱子裏,反而引起周寧的好奇。鎖,隻能鎖住君子,象周寧這樣的漢子,是鎖不住的。也許大大方方地放在抽屜裏,他反倒沒什麽興趣了。

周寧也曾注意到那支筆,因為盒子很精巧,很漂亮,但他沒有注意到那上麵的兩個字。問了一次, 楊紅說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就沒在意,因為那一段時間,學生確實送了一些小禮物,感謝楊紅教學有方。

周寧自己在中專教書,也不是沒收過學生的禮物。實際上,中專學生比大學學生更愛送禮。可能大學學生有點自視甚高,畢竟是自己考進來的,對自己的前途也比較有信心,知道以後分配找工作,都不是靠老師。中專生呢,好像還有點中學生的味道,把個老師看得很重,連家長都喜歡提點東西來孝敬一下,總覺得如果老師好好教他的小孩,小孩子就會有更好的前途。周寧從來都是照收不誤,能幫忙的,就盡力幫了;幫不上的,也交個朋友。送禮你不收,反而得罪人。

既然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沒多問,楊紅也就暗自舒了口氣。雖然覺得夫妻之間,已經到了撒謊的地步,實在是有點悲哀,有點諷刺,但楊紅那時隻有地下黨員成功瞞過了國民黨特務搜查的成就感,別的都顧不上了。

後來工作一忙,楊紅也就沒再去查看這支筆。直到有一天,周寧再次提起這支筆時, 楊紅才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它。

楊紅已經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總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那時楊紅已經提成講師,分到了一室一廳的房子。輪到她點房的時候,她看見可以選擇的房屋中還有一套是五區的,而且就在陳大齡住過的那棟, 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那套。開始還怕周寧起疑,想了一套答案在那裏,結果周寧問都沒問。

那一天周寧的兄嫂來H市辦事,住在楊紅那裏。周寧從E市回來,也在家。但他好像為了顯示對兄嫂對老婆都是一視同仁一樣,那天照例出去打牌了,把兄嫂丟在家裏,讓楊紅與他們六目相對,無話可講。楊紅自然是在那裏生著悶氣,覺得自己在周寧的兄嫂麵前丟了麵子。但兄嫂不在乎,大概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或者隻要有個地方落腳就行,就當是旅館,你還指望旅館老板留下來陪你?

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楊紅被敲門聲驚醒了。她那晚是做好了準備把周寧關在外麵的,所以也懶得起來去開門。但周寧的兄嫂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就起來開了門。楊紅隻聽見幾個人鬼鬼祟祟的說話聲,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麽。她堅持著,讓他們去鬼去祟。後來就聽見一切複歸安靜。周寧那一晚都沒有回家。當然,那不是他第一次整晚不回家了,打牌的人嘛,誰不是晝伏夜出,日夜顛倒的?楊紅哭也哭了,吵也吵了,還是不能改變周寧那一顆麻將心,也就不庸人自擾了。

不過那一次就有點不同,第二天起床後,周寧的兄嫂嘰哩咕嚕地在那裏議論了一陣,好像欺負楊紅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一樣。最後兩個人就告辭了,楊紅也沒挽留。對周寧的家人,楊紅一直是這樣,你來了,請坐請坐;你走了,不送不送。

那天一直到中午周寧打來一個電話,楊紅才知道周寧的下落:在派出所裏。周寧在電話裏請求楊紅到派出所一趟,把他領出來。

原來那天晚上,周寧那桌麻將被派出所一鍋端了。據說派出所的人陰險毒辣得很,蹲在樓道裏聽哪家有麻將牌的聲音,那時正是年前,天氣也冷得可以,派出所的同誌能這樣蹲在樓道裏抓賭,第一說明他們為工作吃苦耐勞,品格高尚;第二,也說明那年的創收工作到那刻為止,還進行得不盡人意,必須趕在年前,狠狠抓一把。

那些蹲點的片警,聽見了誰家有打牌洗牌的聲音,就衝進去,一陣吆喝,鎮住那些牌迷們,再數一數牌桌上和每個人口袋裏的錢, 超過1000塊就是聚賭,超過3000就是豪賭,格抓勿論。

周寧那天正好隨身帶著3000元錢,是他從幾個朋友那裏借來準備給他的兄嫂做生意的。借到手後,沒及時給兄嫂,就被邀請到牌桌上來了。再說,腰裏揣著3000元的日子,對周寧來說也沒幾次,所以先放在那裏,熱熱身,過過癮。

錢當然被搜了出來,一下就把整個賭博的格局提高到了豪賭的檔次。周寧有口難辯,幸好平日打麻將時,廣交朋友,是人就跟他打,打就打出感情,打出風格,對那些身居要職的、手中有權的,益發上心,盡力嗬護。所以這一次抓賭的人中居然有一個是跟他打過麻將的哥們,可見周寧交友之廣泛。

牌桌上結下的朋友,有時比戰場上的戰友還管用。那小子雖然是執行公務,但也良心未泯,聽了周寧的陳述,允許他回去跟老婆告個別,且把錢送回給他兄嫂做生意,再到派出所聽候處罰。

周寧一路小跑地回家報喪,心裏卻冒出一個富有詩意的句子:成也麻將,敗也麻將。詩得興起,又畫蛇添足地加了兩句:抓也麻將,放也麻將。

周寧被關在派出所的那半夜,對自己的麻將生涯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得出的結論是:打麻將一定要認準時機、認準對象、認準手氣。節前年前不要打,卑鄙小人不要打,手氣不好不要打。有了這三個“認準”、三個“不要”,麻將就能打出水平、打出安全感來。

一同抓去的還有兩個年紀小點的朋友,平時一口一個大哥地叫周寧的。這時呆在派出所的小禁閉室裏,周寧就把他們幾個好一番訓: “打牌這個東西,一定要適可而止,量力而行。像我,一旦被抓了,還有你嫂子來取人;你們這兩個,連個老婆都沒有,誰來取你們出去?” 隻說得兩個小弟點頭稱是,佩服不已。

也是周寧合該倒黴。他原指望第二天遇到一個包青天,最好是一個過往的牌友兼包青天,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讓楊紅知道。哪知這第二天審他的是個小白臉一般的警察,說他看瓊瑤小說還有人信,說他打麻將那就隻有鬼才信了。

周寧挖遍了記憶也想不出在哪裏跟這個人有過任何交情。沒辦法了,隻好打電話叫楊紅帶罰款1500元來取人。

楊紅接到電話之後那一個恨!差點就要叫他死在派出所。但思前想後,楊紅還是帶了1500元錢,騎車到了那個派出所,去把周寧取回來。你不取他,派出所會找到學校去,你在H大還活不活?

派出所的人早聽周寧供過楊紅是H大的老師,對她還是畢恭畢敬的,大家都是目光遠大的人,誰知道哪天自己的兒女不會轉到H大楊紅的手下呢?所以事事得留一手。

楊紅交了罰款,又低三下四地請求派出所不要把這事捅到自己係裏或周寧學校裏,就很順利地把周寧的事了結了。派出所也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隻不過是想一棍子打出錢來,並在打出錢的同時也警告一下打麻將打瘋了的夥計們。

臨走時,派出所的小白臉把玩著手裏的一支筆,盯著周寧,有一會沒說話。周寧一看,諂媚地說:“那支筆,您喜歡就留著用吧。”

那個勁頭,讓楊紅慶幸小白臉方才不是一往情深地望著自己,不然周寧肯定討好地把老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

“真的?那就謝謝了。”小白臉笑笑,很欣賞周寧的冰雪聰明。

出得門來,周寧謝過楊紅,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把你那支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他今天錄口供的時候,手裏沒筆,我就把那支借給他了。看得出,他挺喜歡那筆,不想還我了。”

楊紅這才意識到那就是陳大齡送她的那支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能把那支筆送他?”

“不就是學生送的一支筆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楊紅有苦難言,隻在心裏想,日後遇見陳大齡,如果他問起這支筆,自己千萬不能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不過她幾乎絕望地想,大概這層擔心是多餘的,因為遇見陳大齡的可能似乎是微乎其微的。

楊紅絕對沒有料到,94年的五月,她居然在青島遇見了陳大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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