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的平凡事(68)
(2005-04-25 16:08:48)
下一個
楊紅無精打彩地看著機場的乘客,有行色匆匆的,有步履沉重的,也有像她一樣,坐在那裏,無所事事的。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沒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百無聊賴之中,就想起朱PETER曾經說過,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打發候機的時光,就把過往那些痛苦的記憶搜羅出來,打成包,丟棄在機場。
那好像是他寫的或引用的一首英文詩,他先念了英文,然後隨口把它譯成了中文,大意是:
機場是一個丟棄痛苦記憶的好地方。
不想汙染你最無憂無慮的童年記憶,就不要將你的痛苦丟棄在生你的故鄉。
不想被漂浮在空中的憂愁擒獲,就不要將你的痛苦丟棄在你常住的故鄉。
也不要把你痛苦的記憶丟棄在你乘坐的飛機上,那小小的銀燕,載不動這許多哀傷。
把那些痛苦的記憶打成包,丟棄在機場吧,
因為那裏每個人都是過客,沒有誰會注意到陌生人的惆悵。
這樣當你再上飛機的時候,你已經與往日的陰影告別,等著你的,將是新的篇章。
朱PETER說他就是這樣打發候機時間的。這可能是他說過的最一本正經的話,一說完,就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楊紅想象不出,象朱PETER 這樣的人,會坐在機場的一隅,神色凝重地把自己痛苦的記憶打包。痛苦是一種沉重的感覺,痛苦是一種深刻的體驗,像他那樣即使不算淺薄至少也算得上輕浮的人,能有什麽稱得上沉重而深刻的體驗嗎?
楊紅現在願意相信,一個人能把過往的不愉快打成一個包,丟棄在機場。坐在一個陌生的機場裏,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好像思維都跟著大膽起來了。在熟悉的環境中,仿佛思維都是有聲的一樣,想一想,都會被人聽見,都會被人察覺,都會變成笑柄。這裏是美國,就算思維被人聽見了,因為語言不通,可能都沒人能懂。
候機的時間,也是難得的清閑時光,平日裏忙忙碌碌,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都沒有時間去咀嚼、去提煉、去歸檔。
人在異國他鄉,與故時故日故地的生活拉開了一段距離,你的心境更平和,你的眼光更敏銳,使你能夠更客觀地看待自己的過去。
楊紅想象著自己正攤開一塊塊布,然後把從前那些痛苦的記憶,分門別類,一點一點地放在布的中央,湊足一個包裹了,就包起來,紮緊,丟棄在這裏。
她最先要打包的,是有關陳大齡的記憶。不管那是痛苦還是幸福,那都是她一生中最沉重的記憶。
陳大齡自下鄉後,就象一個隨風飄舞的風箏,從楊紅的生活中飄出去了。開始楊紅還期盼著,以為陳大齡會從鄉下寄一封信給她,告訴他的通信地址,那她就可以寫信到他下鄉的地方去。那時她每天從樓下門衛那裏過,都希望劉伯會叫一聲:有你的信!每次到係裏去,也要滿懷希望地伸手到信箱裏去摸一摸,希望能摸出一封陳大齡的信來。常常是摸出了一把信,但都不是自己急等的那封,有時隻好拿那無辜的信出氣,把它撕個粉碎。
楊紅知道自己可以去數學係打聽到陳大齡在鄉下的地址,或者去找他弟弟打聽。但她都沒有做。如果他想跟我通信,他會寫給我的。他既然沒有寫,就說明他不想寫。他不想寫了,我又為什麽還要寫呢?我不是想好要放開他的嗎?
一直到了第二年了,過完新年到係裏去時,楊紅才收到陳大齡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是年前就寄到了的,但她沒想到有人會寄信來,所以根本沒去係裏取信。
陳大齡的明信片上寫著:“祝新年快樂 萬事如意”。她心情很激動,拿在手裏把玩良久,翻過來翻過去地想找到點什麽,又把那卡的圖案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陳大齡要麽花了心血選了這張絕對不帶任何特殊情義的明信片,要麽命中注定,他隨手一拿,就拿了這麽一張幹幹淨淨的。明信片圖案是一幅風景畫,有山有水,但沒有蝴蝶,沒有鴛鴦,沒有相依相偎的小貓,更沒有相擁相抱的情侶。
楊紅覺得自己應該回一張給陳大齡,雖然新年已經過了,但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她也到學校書店裏,精心挑選了一張同樣幹幹淨淨的明信片,象應聲蟲一般,恭恭敬敬地寫上“祝新年快樂 萬事如意”。她不知道陳大齡鄉下的地址,隻好也寄到他係裏。也不知他什麽時候能收到,估計他每次回H市都會去係裏拿信的。
自那以後,兩個人都形成了規律,一年兩張明信片,新年一張,生日一張。新年的那張兩人差不多是同時寄出,生日的那張總能在生日到來之前的一兩天到達。明信片上麵,除了應景的問候祝願,也會有一兩個報告生活中重大轉折的句子。就是從這些報告中,楊紅得知陳大齡從鄉下回來後,很快就調到上海去了,然後讀起了在職博士。
這兩張明信片就象維係風箏的那根線,一頭拴在風箏上,一頭握在楊紅的手裏。每年拉一拉,就知道風箏還在那好好的飄著,但風箏什麽時候飄回來,就沒人知道了。如果有朝一日這根線斷了,陳大齡就會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裏,永遠也找不到了。想到這一點,楊紅就不寒而栗。
楊紅剛開始還怕周寧會抓住陳大齡這事,跟她沒完沒了,但後來發現周寧比她想象的要“漢子”得多。周寧沒怎麽提陳大齡的事,提到也隻是一笑了之,說: “你那還不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人家陳大齡會看上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說你愛他,我信;說他愛你?我才不信呢。了不起也就是找個女人玩玩。雖然俗話說的是‘會玩的玩媳婦,不會玩的玩姑娘’,但那是說結了婚的男人。象陳大齡那樣沒結過婚的男人,不會玩媳婦的,他嫌髒,怕壞了他的名聲。他要找個人玩,也會找個沒結婚的姑娘玩。玩得好,結婚;玩得不好,兩人拜拜,不欠良心,不留手尾。你看他下鄉了,就不理你了吧?”
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擴大到整個女人:女人嘛,不切實際地動動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不對身邊的陳大齡們動心,也會對書上電視上的某個小白臉動心。女人的春心,總是對那些得不到的男人萌動的嘛,丈夫算個X。
再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波及到整個男人:女人就是這樣的啦,她看一個電視劇,就可以愛上一個男主角,看一本書,就可以臆造出一個生死戀,你要跟女人心中那些無窮無盡、不著邊際的意中人競爭,那你還不累死?你隻要盯緊她,不讓她給你戴有形綠帽子就行了。無形綠帽子嘛,嘿嘿,每個男人頭上都有幾頂的啦。
楊紅沒想到自己刻骨銘心的戀情,到了周寧嘴裏就變成了鬧劇,有好幾次,她都想證明給他看,她和陳大齡之間絕不是兒戲,絕不是周寧所說的剃頭匠的挑子。她想說,現在我就跟你離了婚,去跟他過。但她有點底氣不足,陳大齡的確是下了鄉,就沒理她了。雖然一年寄兩張明信片,也象是一口忽忽悠悠的氣,一根若即若離的絲,如果不是自己也緊緊拉著,每年寄明信片回去,恐怕早就斷了。
楊紅不相信陳大齡隻是“找個人玩玩”,但“嫌髒”兩個字,卻深深地印在了她腦子裏。這個概念其實是早已存在在她的心底的,隻不過她從來沒舍得用這麽一個粗俗的詞。當初她覺就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配不上陳大齡。為什麽結過婚的人就配不上他?不就是一個“髒”字麽?一個跟別的男人上過床的女人,在另一個男人心中,不就是被玷汙了麽?不然男人為什麽那麽重視那個處女膜?陳大齡也是男人,他能不嫌髒? 楊紅覺得自己能理解陳大齡,也不怪他一去無蹤影,隻怪自己跟他沒緣分。
工作繁忙是楊紅唯一的救星。她本來就是一個好勝的人,讀書時想得第一,工作了想做最好。而且她發現自己隻要一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就忘了那些個人的煩惱。她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推測,學校裏所有工作積極的老師,都是因為個人生活不幸福。再推而廣之,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是個人生活不幸福的人。個人生活太幸福了,就會被幸福淹沒了。幸福使人慵懶,幸福使人呆滯,幸福使人不思上進,幸福使人沉醉目前,太幸福的人,就沒有心思幹工作搞研究, 也就做不出成果了。
工作了一年後,楊紅發現自己可以讀在職研究生了,就努一把力,很順利地考上了係裏梁教授的研究生,攻讀碩士學位。又工作又讀書的日子,就更繁忙更充實了。慢慢地,楊紅覺得自己深刻領會了那句歌詞: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
你並沒有刻意地去想這個人,甚至可以說你是在刻意地忘記這個人。但這個人的一切,都象烙在你記憶裏一樣,隨時隨地都會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蛛絲馬跡突然跳到你的心中。楊紅聽到一個“陳”字,都會立即想到陳大齡。聽說誰要去上海,都要羨慕她一通,好像一去上海就是走近陳大齡了。<<梁祝>>的音樂那更不用說,什麽時候聽到,楊紅的眼就止不住被淚水溢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