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最偉大的兩個哲學家,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是朋友加追隨者的關係。和中國動口不動手的孔子一樣,蘇格拉底似乎也不動筆。他隻管到處找人聊天,和人辯論,追問對方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的言論大多是通過柏拉圖記錄而傳播下來的。在柏拉圖寫的一係列對話錄中,蘇格拉底都是其中的主講者。但是,柏拉圖的書中聲稱蘇格拉底所說的話,到底是蘇格拉底本人的,還是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所說,就不清楚了。這個黑洞寓言就是一個例子。在《理想國》一書中,黑洞寓言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兄弟格勞孔談話時說起來的。如果柏拉圖所錄屬實,它理應叫“蘇格拉底的黑洞”。但書是柏拉圖寫的,這寓言 也很可能是柏拉圖自己編的,所以它更經常被稱為“柏拉圖的黑洞寓言”。
黑洞寓言說的是這麽個事情。蘇格拉底描述了一個假設的洞穴,裏麵不見天日,隻有洞穴外麵的一堆火,把光線照在洞穴的牆壁上。有一批自出生就被捆綁在洞穴中的囚徒,他們終日麵對洞牆,隻能看到火光把洞外移動的物體投影到洞牆上的影像。因為牆上的影像是他們感官知識的全部,所以洞中囚徒們把這些移動的影像看作是真實世界的一切,甚至洞外人們的對話在這些洞穴囚徒聽來也是牆上的影像發出的聲音。
蘇格拉底再假定有一個囚徒魔術般地獲得了自由而走到洞外。一開始,外麵炫目的光線讓他頭昏眼花,無法確認眼前的真實狀態。經過一番掙紮,他漸漸走到太陽底下,慢慢適應了普照大地的太陽光芒,並在太陽的光芒下看清楚了世界的真實麵貌。這時候,這個前囚徒覺得外麵的世界才是真正值得了解和生活的世界。出於同情,他回到洞穴中去,要把他的夥伴們帶離洞穴。但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外麵太陽的光芒,剛回到洞中卻變得無法適應洞裏的黑暗,並被洞裏的囚徒們認為他是被洞外的環境弄瞎了眼睛。他所描述的洞外世界的見聞,對洞裏的人來說更是不可思議。囚徒們認定他就是在胡言亂語。因此,當他試圖說服他們離開洞穴時,囚徒們都認為他是要把大家帶上一條危險之路。蘇格拉底對格勞孔說,如果這個前囚徒此時仍堅持己見,那些洞穴中人就會為了讓他閉嘴而殺了他。
這個事情和柏拉圖式的愛情有什麽關係嗎?《理想國》裏沒有這樣說,但我說它是有關係的。
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說過,被很多人認為是討論愛情觀的《會飲篇》,其實不是講愛情,而是蘇格拉底在“勸善”。他在那裏用被他(或被柏拉圖)刻意歪曲了的愛情概念,規勸那些熱衷愛情的年青人應該超越對美人的追求,努力去和有智慧的、擁有“善”的人建立精神戀愛關係(後人所謂的柏拉圖式愛情)。通過心靈和精神交流,年青人從智慧愛人那裏學習智慧或善。追求愛情的人通過和美人的愛情關係而獲得肉體生命中美的成分的傳承,而通過和智慧愛人的心靈交流你可以獲得比肉體美更值得追求的智慧和“善”的傳承。這種“善”的傳承將流芳百世,因而這種精神戀愛也是比肉體愛情更為幸福的真正愛情。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大家的意見,那麽一般所說的“愛情的結晶”當是指相愛雙方結合產生的、可以傳承雙方基因的孩子。按照這樣的邏輯,我想,蘇格拉底在這裏說能夠通過精神戀愛而傳承下去的那個“善”或大智慧,大概也就可以說是“柏拉圖式愛情的結晶”。
“善”(The Good)在宗教和哲學的概念裏,不是我們日常用語中簡單的“好人好事”,雖然它和“好人好事”的意思也密切相關。蘇格拉底說的“善”到底是什麽?《會飲篇》裏沒有說太多,但在《理想國》裏講了不少。
在《理想國》一書所描述的對話裏,蘇格拉底對格勞孔說,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善”到底是什麽,但他可以試著講講那個和“善”相似的東西。說到這裏,我想起蘇格拉底和孔子的又一個相似點來了。在勇於承認自己的無知方麵,蘇格拉底也和孔子有得一比。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格勞孔問“善”,蘇格拉底曰:我也不知道。
《理想國》裏是這麽說的。格勞孔問蘇格拉底,善到底是什麽?蘇格拉底說,“眾人都認為善是快樂,高明點的人認為善是知識。”但是,“持後一種看法的人說不出他們所謂的知識又是指什麽,最後不得已隻好說是指善的知識。”“眼下我們還是別去解釋善到底是什麽的問題吧。因為要把我現在心裏揣摩到的解釋清楚,我覺得眼下還是太難。但是關於善的兒子,就是那個看上去很像善的東西,我倒是很樂意談一談。”
然後蘇格拉底用了三個比喻,太陽、分割線和黑洞,來說明他所理解的“善的兒子”。根據蘇格拉底的理解,“善的兒子”就相當於那個能放出光芒而讓人們的眼睛得以認識世界真實麵貌的太陽(或太陽的光芒)。
“現在我們必須把這個比喻整個兒地應用到前麵講的事情上去,把地穴囚室比喻可見世界,把火光比喻太陽的能力。如果你把從地穴到上麵世界並在上麵看見東西的上升過程和靈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上升過程聯想起來,你就領會了我的這一解釋了。至於這一解釋本身是不是對,這是隻有神知道的。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在可知世界中最後看見的,而且是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最後看見的東西,乃是善的理念。”
天上的太陽人人抬頭就可以看到,但是,照亮理性世界(可知世界)真理的那種“智慧之光”,那種“善”,卻不是天生具備的。蘇格拉底認為隻有教育才能賦予個人理解或接近“善”的能力或進入這種境界。
“善”在理想國家中是如此重要,以致蘇格拉底不惜扭曲愛情的概念來引導青年人去追求。他也曾經說過:“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見了善的理念的。”這一點我是同意的。但他還有另一個說得不是很明確的觀念,用美國哲學家布爾克博士的話來總結就是,“有時候蘇格拉底好像在說,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什麽是對的和好的,他就會這樣去做。”這個觀念是不是有點太理想化了?教育當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但在蘇格拉底看來世上就沒有“有知的道德錯誤”,人們在道德上的錯誤一定是源於他的無知。隻要有了真正的知識,隻要能夠辨別是非黑白,人就會從善如流。所以,蘇格拉底認為教育能夠解決一切道德問題。這種樂觀的道德理智主義我似乎無法認同。
最近碰到一些事情,讓我經常想到柏拉圖的這個黑洞寓言。我的一個想法是,柏拉圖(或蘇格拉底)實在是太能想了,居然在二千多年前就想出了一個能通過遮蔽人們的視野來僵化和操控人們思想的黑洞。這個黑洞的想法對思想的統治者來說實在是太妙了。當然,要把二十一世紀的一堵牆完全怪罪於二千多年前的柏拉圖是不應該的。柏拉圖寫黑洞寓言的用意一定是鼓勵人們開闊視野去認識真理,而非相反。但今天那堵牆所發揮的效果竟然和柏拉圖當年描述的黑洞效果如此貼切,尤其是他預見到了那些洞穴囚徒們會心甘情願地拒絕來自洞外的影響,這一點又讓我覺得今天這個牆的建立無論如何與柏拉圖的提醒脫不了幹係。
我的另一個想法是,柏拉圖黑洞寓言的某些描述可能並不符合事實。他說的出洞入洞,當然不是說搭個飛機就能做到的出關入關,而是比喻人們在見識和思想觀念上滿足於坐井觀天或追求全麵客觀。他是說,見識有限的人無法理解需要更廣泛背景才能理解的道理,但一個人一旦有機會見識了接受了更全麵的、更符合世界真相或普遍真理的東西,就再也不能忍受封閉狹隘的觀念和謬論。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說那麽在乎堅持客觀全麵的真相或真理?這個看法就已經讓我有點不好認同了。而他更強調,一個曾經接觸了世界真相的人即便願意回到黑洞中去(意指願意繼續和坐井觀天的人保持接觸交流),也一定是為了去影響和教育他們,而不可能是去享受黑洞環境。我看到的情況似乎就有很多不是這樣的。例子不多說了,最典型的是一位我曾長期關注過的從牆外回牆內的華人科學家。我就看著他的變化,從回牆之初他的言論頗有濁水清流的樣子,到看著他漸漸同流,再看到他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到最近看他竟開始否定自已在牆外發表過的言論了。這是因為一個人回洞久了就忘記了外麵的光芒,還是黑洞其實更適合某些人的生活目標?柏拉圖的黑洞寓言似乎什麽方麵都設想到了,都預見對了,但對這種現象如何解釋,柏拉圖似乎沒有想到。
我最後還要說一個想法。我在這篇小文中已經說到了蘇格拉底和孔子的兩個相同之處:動口不動手、坦率承認無知,但是他們其實有很不相同的方麵。我注意到的一大不同點就是:孔子有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說人壞話的嫌疑;蘇格拉底好像沒有這個壞習慣,他有話當麵說,喜歡直麵挑戰。孔子承認自己關於種莊稼的事情不如老農知道的多,這種坦率承認無知的態度很好。但我不欣賞的是,樊遲剛離開,孔子就在背後說:“小人哉,樊須也。”不僅背後罵了樊遲是“小人”,而且好像還說,小樊問的問題不是我不懂,而是我不屑。我要說,即便你老人家不屑關於莊稼的學問,為什麽你就不能當麵開導他,卻要在背後罵他呢。相比較起來,我更欣賞蘇格拉底的風格。他如果不同意對方,就當麵反駁,並揪住對方摸棱兩可的地方一直刨根問底。這一點我知道很多中國人不喜歡。中國文化認為即便自己在理對方理虧,也要給足對方麵子才好,人家給你回答一次就不錯了,當麵反駁就很不尊重人,繼續追問那就更屬於糾纏,是態度問題。這不僅是被追問者通常的反應,也是很多旁觀者的看法。所以,我有疑問的時候不太敢追問。蘇格拉底當年似乎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如果樊遲請教種莊稼,他可能先承認“吾不如老農”,然後就會開問:你在聽我講哲學,問種莊稼的事情幹什麽?人生有限,難道不應該篩選一下你的學習重點嗎?蘇格拉底可能就會這樣追問下去,因此他得罪人不少,最後被他得罪的希臘人殺死了。
我想說,孔子和蘇格拉底,兩個同樣被尊為東西方哲學先祖的人物,有相似的方麵,更有不同的地方。我不敢說就是孔老夫子的哲學阻礙了科學在中國發生發展的可能性,但西方科學則的確是在蘇格拉底這種刨根問底的探索精神中發展起來的。
說這些似乎和本文談論的《理想國》有點離題了。但有人認為,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寫的那個回黑洞中去勸說,又因為說話太多太直而得罪了洞穴囚犯們並會被他們殺死的勸說者,就是暗指被希臘人殺死的蘇格拉底,我覺得這是極有可能的。
(黃未原,2019/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