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未原的博客
Twitter: @WeiyuanOttawa
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是哈佛大學認知心理學教授，科普作家，也是一位被紐約時報等多家著名報刊評選為100位影響世界人物之一的公共知識分子。他經常發表社會時事評論，他的兩本社會話題的著作，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 和 Enlightenment Now，都是反響巨大的暢銷書。按照平克自己的描述，他的政治立場不左不右，居中間而更偏向自由主義。
但是平克絕對是一個真正的“進步主義”者，盡管他自己沒有這麽標示自己。
我把平克歸為“進步主義”者，並不是按照目前政治評論圈中對政治家和學者們的分類標準。按照目前的輿論，一切積極倡導增進社會平等和福利的製度改革的左派都是“進步主義”者，在美國其代表人物就是伯尼-桑德斯、奧卡修-科爾特斯（AOC）等人。平克不是這個政策意義上的進步主義者。平克是一位相信社會進步是人類社會這兩百年來的基本事實，而且還將是未來的發展方向的“進步主義”者。
Enlightenment Now（中文譯本《當下啟蒙》）就是平克在闡述自己這一信念的傑作。出版於2018年，本書以大量的統計數據和圖表展示了最近兩百多年來人類在包括以下這些方麵的巨大進步：生命和人類預期壽命的增長，健康水平的不斷提高，持續發展可能性的增加，人類物質財富的增長，環境的改善，戰爭的減少和國際和平狀態的維持，社會安全程度的提高，民主政治的深化和擴展，社會不同群體平等權力的逐步實行，知識的不斷積累，生活質量不斷提高，人們幸福感的不斷增加等等。如果你對這些方麵的進步事實有所懷疑，那麽這本書幾乎就是為你寫的。無論是接受還是不接受他在書中收集整理的數據事實，至少讀完之後你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應該麵對或懷疑什麽。
羅列進步的事實並不是平克這本書的所有動機。他的寫作動機還包括鼓勵讀者和社會大眾繼續努力推進這個已持續了兩百多年的人類進步步伐。
平克認為，過去兩百多年裏推進並實現了這些進步的思想動力，是來自18世紀和19世紀的那些啟蒙運動思想家們的進步理念，而人類的未來要繼續這個進步也隻能依靠並進一步倡導、深化和落實這些啟蒙運動的進步理念。這些理念的重點就是：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
一、
在本書的第一章中，平克首先回顧了啟蒙運動思想家們演進發展出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思想的曆史和邏輯。
平克引用康德的描述：啟蒙運動就是“勇於去理解”。勇於去理解這個世界和人類自己，而不是盲目迷信地接受宗教和權威的教條，這首先就是一個“理性”的態度。
在這種勇於自己去理解世界的理性態度下，啟蒙思想家們發現科學才是我們理解客觀世界和人類自身的正確理性方法，這些方法包括：懷疑精神、證偽、開放式的辯論、實驗、統計分析，等等。
引用這些科學方法，啟蒙思想家們不僅更多地了解了世界，也對人類本身有了更好的理解；他們不僅開始拋棄上帝以及任何神化的虛幻符號概念，而且也把社會道德價值觀從對上帝的服從逐步轉移到了真正值得我們關心的對象：人。這就是人道主義的出發點。
以人道主義的態度重審政府的職能，它就既不是一個上帝賦予的神聖權力，也不是代表國家民族的靈魂象征，而是人們在契約精神下建立的一個合作機構，其目的就是未來提高全體成員的共同福利。
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自由平等的交換才是理性的獲取之道，自由市場就必然要替代暴力掠奪的戰爭。啟蒙思想家發現，自由市場實現專業化和分工合作，不僅能提高人類共同的生產率，而且也能增進人和人之間的和諧相處，有利於和平環境的建立和維持。
人道主義既然關心個人的幸福安康，就必然強調人人平等，堅持人權底線和普世價值觀念，反對民族主義和地區隔離。人道主義的方向最終必然是走向人類共同繁榮的全球化發展方向。
人道主義，平克說，聽起來如此理所當然，似乎不應該有反對意見的東西，但實際上從啟蒙運動倡導人道主義的開始，它就遭到了包括宗教主義、集體主義、民族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等等的強烈抵抗和反對。
回顧這幾十年尤其是近十年的曆史，歐洲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興起，川普用“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鼓吹美國孤立主義，來吸引懷舊的選民。平克說，人們忽略了人類社會近兩百年來的巨大進步，忘記了促成這種進步的思想根源，大有讓反進步的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卷土重來的勢頭。因此有必要在新的時代用新的語言再次重申啟蒙運動的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等理念。
平克指出，重申啟蒙思想家們的理念，並不需要神聖化他們的人格。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們一方麵倡導人道主義和進步思想，另一方麵，以現代人思想的標準，他們自身可能就是種族主義者、性別歧視者或者是奴隸主。這是時代的局限性在他們身上的反映。我們欣賞的是他們努力把人類社會向進步方向所作的思考和思想。
站在二十一世紀的知識水平上，平克也試圖用啟蒙思想家們那一代人不可能有的新概念來解釋人類曆史。這就是他在第二章中闡述的：熵、進化和信息。
平克說，熱力學第二定律中的熵的概念不僅告訴我們，宇宙的存在和運行既不因為任何關心人類生死存亡的有情力量（上帝或任何神秘力量）的控製而發生，大自然的災難也是遵循熵的規律從有序結構走向無序混亂狀態的自然現象，其中沒有任何對人類行為善惡的獎懲的考慮。在這樣的環境中，貧窮是人類的基本自然狀態；如何抵抗熵的作用，如何變得富裕，這才是需要我們人類自己思考和努力的問題。
生命的奇妙結構和人類的進化，並不是來自上帝的創造，而是生物和人類在對熵的抵抗過程中從無序環境中建立並維持有序結構的奮鬥結果。在抵抗熵的道路上，人類有別與其他動物的根本方麵，是我們對信息的更有效收集、管理和利用。人類能夠利用這些信息進行邏輯推理，從一個現象去理解另一個現象，從一個命題跳躍到另一個更深刻的命題。因此，熵、進化和信息，可以完成對人類曆史的敘述和解讀。
二、
平克把《當下啟蒙》這本書分成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回顧啟蒙運動的基本理念，闡述平克自己對人類曆史的解讀；第二部分用大量統計數據和圖表展示人類自啟蒙運動以來的各方麵進步；第三部分說明在當代重申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的必要性和意義。
啟蒙運動至今已有兩百年，今天我們已經生活在科學知識豐富的21世紀，但是社會上各種非理性的現象依然非常流行，從否認進化論、否認氣候變化，拒絕疫苗，到各種陰謀論盛行，，。在呼籲社會重歸理性的時候，平克指出，人的非理性成分並不是我們拒絕理性的理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人性中有非理性的成分，我們才需要發現它、理解它，才能用各種方法來限製它對我們所作計劃和努力的破壞作用。平克並對如何建設理性的討論空間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建議。
科學，就是經過提煉的理解世界的理性方法。平克說，如果我們隻能舉出一個人類最偉大的成就，那就非科學莫屬。他說，如果宇宙中存在著人類之外的情感生命，它們不可能有共通的情感來欣賞諸如莎士比亞的人類偉大文學，也不可能對我們廢除了奴隸製或打敗了法西斯表示太多的讚賞。這些都隻是人類自得其樂的東西，或是人類克服了自身發展道路上的障礙。拿這些東西來自誇，就好像一個人的簡曆上寫著自己曾經戰勝了酒癮。在所有人類曾經取得的成就中，隻有能夠幫助人類理解世界的科學，才可能引起宇宙中其它有情生命的嫉妒。沒有任何有情有智生命不會對自己所處的世界感覺好奇。而人類發明的科學，就極大地滿足了這種好奇心。
然而，目前的社會上對科學的攻擊依然不斷，來自左右兩個陣營。這些攻擊有些是源於對科學的誤解。平克指出，科學家不代表科學。曆史上有很多混蛋科學家，但他們犯下的罪行不是科學發展本身的必然後果，是可以避免的東西。社會上對科學的誤解有些就來自學術界本身。平克比喻，有些科學家熱心向公眾解釋科學，但其方法常常是牛頭不對馬嘴，就像老英國人對一個完全不懂英語的外國人的溝通方法：把英語說得更大聲和更慢一點。而有些科學史專家寫的科學史好像是舞蹈記者在報道籃球比賽，他們隻專注於運動員的姿態是否優美，始終不理解也不介紹科學真正是在幹什麽。在這些“科學史專家”的筆下，科學史被他們描述成總是以一個新發現來推翻一個舊發現並給社會帶來更多迷茫的過程，卻完全忽略了科學實際帶給人類的無價知識和巨大進步。
什麽是科學區別於其他理性活動的特征？平克說，並不是什麽科學方法，而是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第一，科學告訴我們世界是可知的，是可被理解的；第二，我們必須讓世界來告訴我們，我們的那些想法是否是正確的。那些傳統信念的來源，包括信仰、神的啟示、經文教義、權威、個人魅力等等，都是導致錯誤認識的原因，不應該是知識的正確來源。
平克特別討論了科學對價值觀的影響作用。很多人利用科學提供的藥物、工具，享受經科學技術改造的生活空間，甚至欣賞科學對世界物理現象的解釋，但是一提到價值觀和人生意義時就把科學拒之門外。他們認為價值觀是宗教的領域。他們很願意接受那種科學隻處理物理和經驗世界的事情，宗教才能處理道德和價值觀問題的主張。但是，平克指出，一旦對這種信念進行審查，它立刻就站不住腳了。任何有點科學知識的人都應該避免把自己的價值觀建立在不可靠的宗教對生命和價值的解釋上。任何一個有科學知識的人的世界觀都應該是用科學知識指導的世界觀。
兩個文化圈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學者斯諾（C. P. Snow）提出來的概念，它的主要意思是，文化知識界存在著一個科學家的圈子，和一個對現代科學知識少有了解的人文知識分子的第二文化圈子。社會上對科學的誤解和攻擊很多是因為第二文化圈的影響力。平克呼籲人文和科學學者們共同努力建立第三個結合了科學和人文知識的文化圈，並對科學和人文研究的結合點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人類的進步，僅有理性和科學是不夠的。政治偏見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平克指出，和以前的認識相反，政治偏見的真正原因並不是無知和缺乏教育，而是源於維持個人在社會交往圈子中的名利關係的理性選擇。這種政治偏見往往是一種自知的“藍色謊言”（blue lies），它的目標是維護自己在內的圈子利益，但其最終結果是導致大係統失敗的“共同信念之災難”（the tragedy of belief common）。所以，必須要有以人道主義為理性和科學的方向的指導原則。
平克在書中說明，在人類推進人道主義的“善”的方向上，上帝的概念既是靠不住的，也是不必要的，更是邏輯混亂的。
有人認為，拋棄了宗教為道德指導的無神論者相信，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理解的道德觀，都可以做任何自己認是正確的事情，那是一種沒有原則的道德相對主義。平克指出，人道主義的道德觀以科學事實為基礎，以人類的共同幸福為原則，根據這樣的評價標準，任何道德觀必然都是可以被客觀評價的，不同的道德觀之間是有客觀的對錯之別的。真正的人道主義道德觀反對相對主義，並堅持道德真理性和客觀性。
除了宗教，對人道主義的攻擊還包括指稱它有功利主義的影子。平克指出，功利主義並不可恥，很多人對功利主義的攻擊源於他們對功利主義的膚淺理解。在道德價值理論上，功利主義比道義主義更接近人道主義的原則。
那些支持專製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甚至法西斯主義的信仰，也是人道主義的敵人。平克說，如果要指出一個人道主義對立麵的代表思想家，非尼采莫屬。尼采的個人英雄主義，超越善惡的英雄主義道德觀，無一不是反人道主義的。尼采的思想影響深遠，納粹思想就受到尼采的影響。可悲的是，尼采是20世紀的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一直到21世紀也是這樣。
分析了尼采之後，平克把話題轉到了川普。他說，從尼采的個人英雄主義，到希特勒納粹和法西斯等國家民族主義，就是一步之遙。而這個思想的當代影響也體現在一些學者對川普的欣賞上。2016年，川普得到136位美國學者的聯署支持。“川普主義”，平克說，不隻是一個抽象名詞，而是有學術意義的。包括班農在內的一些知識分子對川普影響很大，而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反對啟蒙理念。他們深受尼采思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要恢複國家民族的輝煌，要在族群競爭中取勝。他們認為，個人是屬於國家民族的，不可能是屬於全球大集體的；而國家民族又是一個組織，它的偉大必須要體現在領袖的偉大；領袖代表了民族靈魂，平民百姓個人完全值得為這種民族偉大而犧牲。這些崇尚強權領袖的學者們有一個說法：“他也許是狗娘養的，但他是我們家狗娘養的。”（He maybe a SOB, but he is our SOB.）
我讀到這裏不由得會心一笑。這不正是某些華人川粉解釋自己欣賞川普時所用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所以，平克在書的結尾處特別提醒：拋棄尼采。
三、
平克的這本書非常值得一讀。他提供了豐富的關於人類進步的資料，他對啟蒙運動理念的回顧和自己的解釋思維縝密，邏輯清晰，語言幽默。
我曾經把此書推薦給一些年青朋友們。有人告訴我閱讀之後發現這書的確是一個寶庫，也有人說他“聽”到第二章講“熵、進化和信息“時就感覺不知所雲，聽不下去了。我想說，這種思想性的書不適合“聽”，而是要用心去讀的。我個人的經驗是，通常讀一遍還不夠，而要反複把重點內容閱讀幾遍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思想和他寫作的妙處。
我也看到有讀者說：這是一本我幾乎每個字都同意的書，問題是，閱讀一本自己完全同意的書有什麽真正的價值？
盡管我同意平克此書中的絕大部分觀點，但還是有些無法完全認同的地方。比如，了解平克的人都知道，他的政治觀點是傾向於目前那些被輿論標識為左派人物的。但他在書中有諸多對左派右派的分別批判（這些批判都是可以接受的），卻並沒有在一處表達過自己對左派的傾向性，似乎顯得要刻意保持自己在政治派別的中立。他在關於政治偏見的解決方案中也一再強調“去政治化”，堅持用“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的態度和方法”來討論和解決這些問題。我的意見是，極端的觀點無論來自左派還是右派，都必須批判，但是並不妨自己對那些並不極端的政治觀點表明自己支持或反對的立場。並不是所有的主張和觀點一旦標上了政治的標簽就不值得去仔細理解和支持的。在目前的討論環境中，堅持“理性、科學和人道主義”的原則，往往同時就是一個在左右陣營中政治立場的選擇。不信？你試試看，以理性為原則批駁川普那些政治謊言，以科學為原則反對川普那些破壞環境的政策，以人道主義為原則譴責川普政府在美墨邊境製造的人道災難，看看你的這些批判會不會被川普陣營的人們標上“白左”“聖母”等等政治派別的標簽，看看你自己是否實際上就是站在那些並不太極端的“左派”的政治立場上。中國人說“舉賢不避親”，說明自己對一個社會問題的觀點，為什麽非要害怕被貼上左右派的政治標簽呢。
即便你對書中的所有觀點早已了解並且認同，《當下啟蒙》這本書依然有很多值得一讀的內容。不說他在敘述過程中引用了大量讀者可能並不了解的現代科學文化概念（比如弗林效應、第二文化圈、芝加哥式辯論、illusion of explanatory depth、the affective tipping point, Good without God等等），僅僅那些豐富的統計數據和圖表就值得我們了解和擁有。它們經過平克的收集、整理和分析，可以是我們很好的進一步理解這些社會話題的工具和資料。
而體現在平克字裏行間的嚴密邏輯和生動語言，更是不讀不知的精妙所在。
黃未原，2020-07-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