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原
渥太華市南的卡爾頓大學校園,夾在兩條同名的河流之間。東邊是天然的麗都河,西邊是人工的麗都運河。從校區西沿著運河岸上的巴艾中校路南行,不足一公裏,就到了運河從天然麗都河分流出來的起始處。那裏就是野豬背公園了。
天然的麗都河水,源於安大略湖北岸的金絲頓市,北流一百多公裏,一路到達渥太華,卻在進入市區之前,被野豬背大壩暫時堵在了莫尼斯灣。河灣的水通過建有多個泄水閘門的大壩,分成東西兩股繼續北流。
西流之水滿滿溢進人工開鑿的小巧玲瓏的麗都運河,靜靜地流過卡爾頓大學的西邊,北上進入寬闊的蕩絲湖。休整之後的蕩絲湖水從湖的東南角轉個彎出去,絹帶一樣優優雅雅地繼續北上,穿過市區,最後在國會山的東側匯入城北的渥太華河。
而莫尼斯灣東流的河水,則像一群剛放學的精力旺盛的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湧出大壩東邊的泄水閘門,歡笑著翻騰著,轟隆隆地跳下幾級怪石陡坡,並在褐色岩石間相互推擠打鬧,跌跌撞撞地向下衝,最後才跳進下遊較寬的河麵。幾十米長的激流瀑布,白浪騰騰,水煙陣陣。一路浪花翻滾下來的河水,在下遊匯集處泛著白沫,喘著氣兜著圈兒,像玩累了的孩子們意猶未盡,在那裏流連磨蹭一番,才被身後的浪頭推擠著,無可奈何地離開野豬背公園繼續流向更北處。
翻閱曆史資料知道,當年美國鬧獨立的時候,忠於英王室的加拿大人為了抵禦美國人可能發動的戰爭,計劃開通連接安大略湖和渥太華河的麗都河航運。天然河道航運的困難之處,在於野豬背公園處那一段自南向北的岩石急流一一時稱“三石流”(Three Rock Rapids)一一阻擋了船隻的前進。為了開通航運,要麽就得把這段岩石鑿平,要麽就得繞道而行。當時負責工程的巴艾中校,取避重就輕的態度,選擇了從“三石流” 的上遊處開辟一段人工運河的方案,從而避免了繁重的開鑿岩石的工程。
多虧了巴艾的英明決策,不但為現在的渥太華市創造了舉世聞名的麗都運河世界遺產,而且保留了野豬背公園這段一般城市公園難得一見的激流瀑布景觀。
在野豬背大壩上走著,你看到的大壩其實像一個向莫尼斯灣的湖中突出的半圓小島,北邊的半圓堅實地挺立在湖水的出口處,從容地把迎麵而來的水流分成東西兩股。走在大壩上,腳下河水轟隆隆地響著,你並不擔心壩基和橋的堅固。很難想象當年的大壩被洪水衝垮的情景,巴艾中校是怎麽從坍塌的大壩上及時逃離出去的。
那是1829年的春天,北美大地冰雪消融的日子,新建的大壩經受著不斷上漲的春水的考驗。在這之前,大壩已經兩度被大水衝垮了。也許,巴艾中校那天正帶著一些工程人員站在大壩上視察工程質量,忽然就感覺到腳下的震動。他立刻意識到大壩有塌方的危險,高聲喊叫大家快跑。人們剛剛撤離,大壩就稀裏嘩啦地被大水衝垮了。後來的人分析,巴艾中校這些人能夠及時逃脫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北美大地尚未完全溶解的冰凍,延長了大壩被洪水衝垮的時間。
大壩三次被衝垮,極大地打擊了工程人員的信心。那個倒黴的承包商完全泄了氣,向巴艾中校遞交了中斷合同的申請。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大壩,是在這之後由新的承包商修建,並在以後的年代裏多次改造完成的。
因為這些預計不到的事故和挫折,整個運河的實際開支大大超出了原來的預算,以致完工之後巴艾中校受到了英國國會的嚴厲審查。雖然審查的結果還給了巴艾的清白,但是,據說他的名譽損害已經實際形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巴艾中校生前沒有因為完成了這件偉大的工程而得到過任何正式的嘉獎。鬱鬱寡歡的巴艾在運河完成後的第四年就去世了。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受了委屈的巴艾中校如果能夠死而複活,或者是在天有靈,現在到渥太華來走走,看到那麽多以他名字命名的道路、學校和社區,他當年的委屈是否可以消弭了?
話扯遠了,讓我們回到野豬背公園來吧。
急流在由岩石組成的溝壑裏一路衝撞下來,跳過過幾級岩石,到了北邊的低處匯集。此處地勢平坦,河水在此向東西左右鋪撒開來。水量豐富的時候,甚至繞過西岸的岩脊盡點,包圍著這堵岩石牆。時常有人從大壩上走下來,扶著這堵岩石牆上的鐵欄杆,一直走到岩石和激流的盡頭,在那裏看看身邊翻滾的河水。水淺的時候,小孩子從岩石上繼續走下河灘,在河水的邊緣用小腳撩撥河水,然後開心地嘎嘎笑。河灘靠近大壩的彎角有大堆碎石,據說就是當年大壩被衝垮時候留下的痕跡。
順著河水繼續向北走,隻見河麵逐漸開闊,白浪已變成了一片清流,安靜地在兩岸的林間流淌著。
每年冬去春來,北美大地冰雪消融的季節裏,麗都河春水上漲,就把這段公園中的河麵升高了許多。河水淹沒了河邊的圓石,漫過了兩岸的蘆葦,在成片的林間穿梭而過。林子的上層,樹葉新出,一片青翠碧綠。林間的河水,洋洋灑灑,浩浩蕩蕩。一切都是那麽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夏日裏,拿本書走到水邊的圓石上坐著,就可以暫時避開現實事務的紛擾,獨自跟文字後麵的作者作心靈的交談。從書本裏抬起頭來,有草木的青綠按摩你疲乏的眼球。一群野鴨在水中飄遊著。大鴨子,不知道是鴨爸還是鴨媽,帶頭走到一塊石頭上,煽動翅膀叭叭地甩著身上的水,三個小鴨子也先後搖搖晃晃地爬了上來,一字兒排開蹲在石頭上曬太陽。你跟它們說話,它們聽不懂。你跟它們目光交流,它們對你不理不睬。隻要你不站起來,不去接近它們,它們就當你不存在。它們跟你既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又似乎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它們也許隻是你眼前的一道風景。而你對於它們又意味著什麽呢?不可信賴的朋友?可不是麽。我一站起身,它們全嘩啦一下串進水裏,遠遠地遊開了。
女兒把鞋子脫掉,跳進水裏去。我正想叫她不去追趕那群鴨子,卻見她挽起褲管,小心翼翼地涉水過河。果然是衝那棵老氣橫秋的大樹去的。那棵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先天調皮,還是後天經曆過大水的打擊,沒有跟其他樹木那樣天天向上,而是把主幹向著河麵橫長了過來,分明是個不和諧的主兒。不過,一個公園裏麵如果都是一律向上長的樹,可能就缺乏生氣了吧。女兒爬到老樹彎曲的主幹上,一寸一寸地沿著樹幹向前爬了有一兩尺的距離,就橫坐在樹幹上,衝我傻笑,神態頗為快樂的樣子。
我最早到野豬背公園的時候,以為河邊的那座小山就是人們口中的野豬背。其實不然。讀了點史料,方知野豬背是指那些在河床中被激流衝刷著的褐色岩石。河水豐富的時候,這些岩石就被壓在水下。一旦河水稍稍收斂,它們又像不服輸的野豬一樣,把背拱上水麵。
不過在我看來,公園裏河邊的那座小山,才真是有點野豬背的樣子。從意像上說,與其弄一個被河水壓迫的窩囊豬作為公園的圖騰標誌,不如樹立一個拱起背脊要從大地裏破土而出的野豬,來得雄壯豪邁。
小山西側靠河邊的山腳下,有條沿河而行的寬約二三米的小路。走在林間小路上,耳邊有嘩嘩的流水聲音,金色的小鬆鼠時常在路上竄行。在路上撒下一點麵包屑,它馬上就立定了,看看你是否有要襲擊它的意思。如果你站著不動,它便竄到你的腳前,快速地消費掉那些麵包屑。如果你再誘惑一下它們,在你鞋麵上撒一點麵包屑,它們也會一點點地接近你,最後爬你腳上來享受。但是絕對不要低估它們對你的警覺,隻要你稍稍一動腳,哪怕是一點點要行動的樣子,唰啦一聲,它們已經竄出去五米之外了。白人老太太們比較有耐心。我常見一兩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小路邊的椅子上,向空中伸出一隻手舉著,靜靜地一動不動。看見她們,我就放慢了腳步,定睛細看,果然有隻花花綠綠的小鳥停在她的手心,享受著她手心的瓜果草籽之類的美食。有年青媽媽帶著的兩三歲小女孩走過來,看見這情景,小孩也學了樣子弄點瓜子在手心托著逗引小鳥。鳥兒果然撲楞著向小女孩飛來,小女孩卻嚇得把手縮了回去。小女孩哇哇地哭了。年青的媽媽卻笑了,老太太卻也笑了。生活的輕音樂就在這樣的哭笑當中蕩漾開來。
山腳的林間小路從南向北,把我們一直帶到小山的北邊,那裏就有幾十級石級在楓林之間通上山頂。
山頂是一片幾十平米見方的平地,周圍有不到一米高的磚石圍牆,矮牆之內有長椅數張。椅子上坐著一對上點年紀的白人夫妻,見我上來,微笑著向我點頭,說著天氣好啊之類的。
我站著打量周圍的花草樹木,注意到矮牆之外有一片灌木叢,大約一人多高,樹幹很幹淨,羽毛狀的對生葉子都長在頂部,像傘一樣地撐開,托著上麵一顆紅色的果球。在我老家的山上,偶爾會看見一種與此類似的樹木,我們叫它“漆樹” ,有毒。某些人對這樹很過敏,樹的粉塵吹在身上也會引起全身的過敏反應,大家對它唯恐避之不及,很可怕。剛到加拿大,就發現這種灌木在這裏很普遍,顯然它並不是我老家的那種毒木。
我便指著那樹,請教椅子上坐著的那位白發老人,這樹在這裏叫什麽名。他熱情地走過來,確定了我要問的樹,然後用法語跟他的老伴低估了幾句,才告訴給我一個詞。我試圖複述和記憶這單詞,大概顯出了比較困難的樣子,他便笑眯眯地又說了一篇,並幹脆拿出紙筆給我寫了下來。Rhus typhina。我謝過他,並跟他說,我老家有種樹,外形跟這樹相似,有毒。他饒有興趣地聽著,肯定地告訴我,這樹無毒。回來之後查看,知道這樹原就產於北美,果然也屬於漆樹科,但是跟中國的野漆樹不同,無毒。因其很好的觀賞價值,現在已經引進中國,中文名是“火炬樹” 。火炬,這名叫得很好,正是它頂部的那顆果球的形狀。它的葉子在秋天也會變紅。那時候到處都可以看到它那一片片的火紅。這樹的火紅,跟高大的紅楓又不同,很少單棵獨木,既不搶眼,也不占領視野的中心位置。它通常是一叢叢一片片地長在一起,高出地麵或緩坡一兩米的距離。它紅在地麵之上,緩坡之上,整整齊齊紅豔豔一層。
說到了樹,每次到野豬背公園,我總要仰望那裏的一顆參天鬆樹。就在這片山頂平地上向南看,你就一定會被這顆獨特的鬆樹吸引。它高大而倔強。即便在無風的日子裏,你看它所有的鬆枝似乎都在抵抗著西風淩厲的摧殘,主幹卻依然倔強地挺立著,昂頭向上。在我看來,它是一種意誌的象征。
站在野豬背公園的山頂這裏,向北可以放眼遠看幾百米開外車流不息的蒼鷺大橋,大橋之外白牆金頂的教堂。教堂之外,便是安靜的渥太華城。西向是掩在綠樹叢中的兩條麗都河流,以及河西岸幾棟高大的公寓樓。東邊不遠處是綠玻璃的郵政大樓。
從山頂向南走下來,前麵地勢平緩之處是大片剪裁整齊的青草地。時常有孩子們在草地上踢球玩耍,大人們在大樹下聊天野餐。在草地和停車場的更南邊,跨過野豬背大道,這時候的莫尼斯灣一定有許多人在水麵上劃槳競舟。過兩天,那裏上演的就是一年一度的渥太華六月龍舟節。
(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