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載於英國, << 觀察家報 >> , 2012 年 9 月 9 日,未原譯
哲學家朱利安 • 巴吉尼 (Julian Baggini) 擔心,隨著我們對宇宙認識的加深,科學家們變得越來越執著地要把他們的足跡踏入其它的領域。在這裏,他就科學家的越權問題,向理論物理學家勞倫斯 • 克勞斯 (LawrenceKrauss) 提出了質疑。
The Observer, Sunday, 9September 2012
http://www.guardian.co.uk/science/2012/sep/09/science-philosophy-debate-julian-baggini-lawrence-krauss
巴吉尼: 沒有一個哪怕隻是了解一點點科學所揭示的關於宇宙的東西的人,不對宇宙和科學產生敬畏之心的。把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相比,科學家總是比較得意,而其他人不免感到有點嫉妒。尤其是我們這些哲學家們,會羨慕那些穿白大褂的。我們多麽希望我們的成就也可以如此清晰明了和無可辯駁啊!如果哪天我們這些人也可以不必繼續為證明我們學科的價值而努力,將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但是一一我確信你知道會有一個但是的一一我的確好奇,最近的越權行為是否也影響到了科學本身?有些科學家並不滿足於自己獲得的如此成就,而想要占領其它學科的領域。
我並不認為哲學的問題隻能由哲學家來回答。曆史顯示,曾經有許多出生在哲學家庭中的課題,後來都慢慢成長,離家出走,並定居到其它地方去了。科學曾經就是自然哲學,而心理學是隨著形而上學發展起來的。但是,有些與人類生存相關的課題,肯定不是科學的課題。比如說,我無法想象,僅僅依靠事實本身怎麽能解決什麽是道德上正確的或錯誤的問題。
你的某些言論表明,你讚成科學帝國主義者的某些方麵的野心。那麽,請你告訴我,你認為科學能夠並且應該在多大的程度上,為目前仍然被認為是屬於哲學範疇的問題提出答案?
克勞斯: 謝謝你關於科學的美言和慷慨的態度。至於你的 “ 但是 ” 部分,以及 你對我具有帝國主義者的野心的感覺,我卻完全不認為它是帝國主義的。它隻是要把可以回答的問題和不可回答的問題加以辨別。大致說來,所有可回答的問題最終都跑進了經驗知識的領域,也就是科學的領域。
比如,你所說的道德觀問題,科學為道德決定提供了依據。隻有基於理性的道德決定才是明智的,而理性本身又必然是基於經驗證據的。離開了隻有經驗證據才能提供的有關行為可能產生的後果方麵的知識,那麽我想,孤立的 “ 理性 ” 是無能的。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行為將產生什麽樣的後果,我就無法判斷這些行為是正確或是錯誤的。我想,神經生物學、進化生物學和心理學的知識,最終將把我們對於道德觀的認識簡化還原到某些科學可以充分說明的生物學結構上。
真正發展起來的主要哲學課題,都是那些後來進入了其它領域的課題。這個說法用在物理學和宇宙學上尤為恰當。含糊的哲學爭論,比如關於因果關係的爭論,關於存在和虛無的爭論,一一自從我的新書出版以來我就不得不麵對這些問題一一就是這方麵很好的例子。關於 “ 非存在 ” 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們可以爭得臉紅耳赤,但是,盡管它可能是一個有趣的哲學話題,我得說,它實在是沒有什麽用的。它不能提供任何有關事物到底是怎麽產生和發展的內在信息。而這些才是我真正有興趣的。
巴吉尼: 我對你的立場的同意部分,也許比你預期要更多。我同意,許多傳統形而上學的問題現在最好是由科學家來處理,而你在辯論 “ 為什麽有總比沒有好 ” 這個 問題就是屬於這類問題之一時,表現得非常出色。但是,如果我們像你所說的那樣,說 “ 真正發展起來的哲學問題就是那些離開了哲學的問題 ” ,那麽我們就忽略了某些東西。我想,你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你支持這樣的一種信念:關鍵的區別在於可被回答的經驗問題 (empirical questions) 和無法回答的非經驗問題 (non-empirical questions) 之間。
我的論點是,主要的哲學問題,是那些在哲學領域中發展起來並且沒有離開哲學領域的問題,是那些當所有的事實都已經清楚之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的重要問題。道德問題就是其中典型的例子。沒有任何對真相的揭示就解決了對或錯這樣的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道德問題是空洞的問題或是偽問題。通過對真相的更多了解,我們可以對這些問題有更深刻的思考,甚至可能對它們進行更有富有知識的辯論。比如,當我們學習到有關動物認知行為方麵的知識之後,我們關於動物倫理方麵的觀點就得到了修正。
科學至上主義堅持認為,一個問題如果不能被科學所解決,那麽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對此我得說,人類生活的特征就是無可避免地要碰到許多科學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們可以麵對它們,盡可能地去理解它們,依靠嚴密和認真的思考來麵對和理解它們。
你給我的印象是,你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而支持那些科學至上主義的觀點。我說的對嗎?
克勞斯: 事實上,我對你的立場的同意部分,也許比你預期要更多。我的確認為,通過對事實的反思,哲學上的討論可以通過很多重要的途徑為決策提供信息,但是,事實的唯一來源最終還是由實驗性探索而得到的。而且,我同意你的觀點,人類生活中有許多方麵,要求我們對一些科學難以處理的問題作出決定。人類事務和人類本身是一個巨大的混亂係統,僅僅理性甚至經驗證據遠不足以引導我們順利跨越所有的階段過程。我曾經說過,我認為路易斯 • 卡羅齊 (Lewis Carroll) 經由愛麗絲之口所講出來的這些話是對的:我們每天在早餐之前其實都有必要相信一些不可能確定的事情。要想從床上爬起來一一也許因為我們喜歡自己的工作,或熱愛自己的配偶,或是自愛一一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得這樣做。
我可能不同意的地方是,這些會在多大的程度上是永恒不變的?今天看來是科學沒能解決的事情,也許明天就可以了。我們不清楚我們將從哪裏去獲得那些方麵的真正知識,而這點正是讓探索的航程變得如此吸引人之處。而且我的確認為,對真相的發現是可能解決甚至道德之類的問題的。
讓我們用同性戀來做個例子吧。鐵器時代的經書可能聲稱同性戀是 “ 錯誤的 ” ,但是關於各種動物物種中的同性性行為發生頻率的科學發現告訴我們,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群體比例上,這是非常自然的現象,而且它並沒有明顯表現出對物種進化的負麵影響。這就明確地告訴我們,同性戀是有生物學根據的,是無害的,而不是天生就 “ 錯誤的 ” 。事實上,當你表述說,我們對動物認知行為的研究已經改變了我們的倫理觀點的時候,我想,你已經接受了這種關於科學的影響力的觀點了。
我承認,我很高興地知道,你同意 “ 為什麽有總比沒有好 ” 是一個最好讓科學家來回答的問題。但是,在這一點上,正如我曾經說過的, “ 為什麽 ” 的問題其實就是 “ 怎麽樣 ” 的問題。你是否同意,所有 “ 為什麽 ” 的問題,由於它們所假定的那些 “ 意圖 ” 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所以都是沒有意義的問題?
巴吉尼: 如果把現在看來並非隻是事實真相的問題,未來的科學會給出回答的可能性,事先就都加以排除,那肯定是件愚蠢的事情。但是,對科學到底能走多遠提出恰當的疑問,同樣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可能會過早地把重要的哲學課題交給科學家去處理了。
你提到的同性戀問題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同意,把這種事情看作是錯誤的主要理由,與過時的思想方式有關。但是,你現在對它的表述是:因為科學向我們顯示了同性性行為 “ 完全是自然的 ” , “ 對進化沒有明顯的負麵影響 ” ,是 “ 生物學上有根據的 ” ,是 “ 無害的 ”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它 “ 並不是天生就是錯誤的 ” 。你這個表述卻是把倫理學的和科學的辯解方式弄混雜了。同性戀在道德上是可以被接受的,但並不是因為科學的理由。正確與錯誤的問題,並不隻是諸如對物種進化的影響以及行為是否屬於自然這樣簡單的問題。比如,曾經有人說過,強奸行為不但是自然的行為,而且還有物種進化上的好處。但是,說過這種話的人同時也非常努力地強調說,這些並不能讓強奸行為變得正確一一很無奈地,評論者們忽略了他們的這些強調。相似的說法也出現在對配偶不忠的問題上。科學所揭示的某些性行為方式的自然屬性,為倫理反思提供了信息,但它並不能決定倫理反思的結論。我們必須把這一點說清楚。承認可能某一天這些問題最好是由科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來回答,這是一回事情;把它們過早地交給科學家,則是另一回事。
克勞斯: 我得再次說,我們的意見分歧隻是很微妙的。人類是有智力的,因此,在社會和諧的名義下,我們可以改變各種其它的生物學秉性。但是,我認為科學可以改變或者決定我們的道德信念。比如,對任何一個有思考能力的人來說,了解到對配偶不忠是一個生物學的事實,都將改變他對此行為的 “ 絕對的 ” 譴責 。而且,許多道德信念在不同的社會中是不一樣的,說明這些道德信念是通過後天學習而獲得的,因此是屬於心理學領域的東西。其它一些道德信念則是更加普遍的,因而,是與生俱來的一一屬於神經生物學的範疇。把問題回歸於道德判斷,經常是太輕易地相信了自由意誌之類某些幻想的信念。而我覺得這些東西是很幼稚的。
我想換個話題。我承認我很高興你能夠同意 “ 為什麽有總比沒有好 ” 是一個最好由科學家來回答的問題。但是,換一種更一般的說法,我要說,唯一有意義的 “ 為什麽 ” 問題,其實是 “ 怎麽樣 ” 的問題。你同意嗎?
讓我舉個例子來把它講得更清楚點。天文學家開普勒在 1595 年回答了一個重要的 “ 為什麽 ” 的問題:為什麽宇宙有六個行星?他相信,答案在於那五個柏拉圖式的正多麵體。這些正多麵體的表麵是由常規多邊形一一三角形、四邊形等一一所組成的,並由隨著這些表麵多邊形數量的增加體積也相應變大的球體作為它們的外接圓的。如果這些球體正好分配了這些行星的軌跡,他推測,它們與太陽的相對距離和數量可以在更深層的意義上被理解為上帝的意誌的反映。
“ 為什麽 ” 的問題在那個時期是有意義的,因為它的答案揭示了宇宙的意圖。現在,我們知道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不但知道行星的數量並不止六個,而且太陽係也不是唯一的,甚至不一定是特殊的。重要的問題於是就成了: “ 我們的太陽係是怎麽樣把這些數量的行星分配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 此問題的答案,可能也會給比如尋找宇宙中其它星球上的生命等類似的問題提供啟發。現在, “ 為什麽 ” 的問題不僅變成了 “ 怎麽樣 ” 的問題 ,而且既然它所假定的意圖其實是缺乏根據的, “ 為什麽 ” 的問題也就 變得毫無意義了。
巴吉尼: 我不知道這算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不過,在哲學上沒有什麽微妙的分歧是 “ 僅僅 ” 的。既然我們在倫理學觀點上已經走到了雙方可能達到的最接近點,現在,讓我們來談談 “ 怎麽樣 ” 與 “ 為什麽 ” 的問題 之間的區別吧。
同樣地,我在這個方麵也同意你很多的意見。比如說,我從來就不接受這樣的論點,認為宗教與科學,因為後者討論 “ 怎麽樣 ” 的問題而前者談論 “ 為什麽 ” 的問題,所以它們之間從來沒有衝突。這兩者之間是沒有那麽容易分解得開的。如果一個基督徒聲稱,上帝能夠解釋為什麽有宇宙大爆炸,那麽他的言語必然也論及在宇宙是怎麽樣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過程中上帝所擔當的角色。但是,我不會誇張地說,所有的 “ 為什麽 ” 的問題都隻能被理解為 “ 怎麽樣 ” 的問題。最明顯不過的,是人類行為方麵的例子,對人類行為的充分說明很少能夠不用到 “ 為什麽 ” 的問題的。我們做事情總是有原因的。
有些固執的哲學家和科學家把它描述為一個方便的虛構,一個幻想。他們認為,對人類行為的真正解釋,處於 “ 怎麽樣 ” 這個層次上,具體地說,大腦是怎麽樣接收信息,處理信息,並產生行為的。
但是,如果我們要說明某些人為什麽為了他們親近的人而犧牲自我,一個純粹神經學上的解釋不可能是個完整的解釋。對事實的完整陳述必然也要包括一個在這裏起著作用的 “ 為什麽 ” :愛。的確,從根本上說,愛是神經觸發和荷爾蒙釋放的產物。生物化學的和生理學的觀點在這裏是怎樣調和一起的,的確是個令人困惑的問題。但是,正如你論及自由意誌時的那些話所暗示的,我們有關人類自由的一些天真的假定幾乎都是錯誤的。但是,我們並沒有理由去相信,有一天科學將使得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去問一問有關人類行為的 “ 為什麽 ” 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應該是類似愛這樣的東西。難道這隻是浪漫的夢話?難道你費事費力跟我進行了這一場對話,其中並沒有任何原因,而隻是因為你的大腦就是要這樣工作?
克勞斯: 我當然感到這是一場令人愉快的對話,這也是我 “ 為什麽 ” 跟你對話的明顯原因。但是,我知道我的愉快感覺是來自一些內在的生物過程,這些生物過程使得人們感到糾纏於某些語言學上的或哲學上的話題是件愉快的事情。我想,我必須把你的問題轉個方向,問一問,為什麽 ( 請原諒我的 “ 為什麽 ” 問題! ) 你認為類似愛這樣的事情將永遠不可能被還原為神經激發和生物化學反應?如果這真是不可能的,它就意味著在純粹的 “ 物質 ” 世界背後,必然還存在著某些東西管理著我們的意識。我想,我看不出有任何的根據說這是真的。對於犧牲這個現象,我們肯定已經獲得了它的很多進化生物學方麵的知識。在很多場合,犧牲是有利於群體或家族的生存的。如果基因的傳播是行為的一種基本驅動力,某些人在某些場合下做出利他的行為,就完全符合進化的邏輯。想象一下,那些現在被放在宏觀標尺中來研究的社會行為,將來的某一天可能被分解開來,做為生物學上的反應,被放在微觀的標尺中進行研究分析。這種想象並不算是一個過分的飛躍。
純粹從實際的角度來考慮,在可預見的未來,這可能是運算起來太困難的事情。而且,它可能永遠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對這宇宙所了解的所有事情,都使我在使用 “ 永遠 ” 一詞時不免感到膽怯。在某種意義上,自然規律尚未排除的事情,都將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的。因此,目前我是無法想象我能夠計算出我所呼吸的這個房間中所有分子的移動,所以我必須取平均數並做一些統計來運算出物質的行為。但是,也許有那麽一天,誰知道呢?
巴吉尼: 的確,誰知道呢?這也是為什麽哲學有必要接受某一天它可能成為多餘的東西的可能性。但是,科學也同樣有必要接受其能力可能是有限的這種可能性。
我不認為宇宙中除了自然科學所研究的東西之外,還有任何其它東西。但是,人類的行為能否僅僅依靠物理學和生物學而得到解釋,我表示懷疑。盡管在口頭上說,我們都是由那些和組成星球的物質相同的物質所組成的,但是它們構成了一個如此複雜的係統,以致出現了意識之類無法僅僅通過考察玻色子和費米子等的基礎成分而得到充分理解的東西。至少,我認為它們是不可能的。我很高興,物理學家有很多的事情可做。但是,直到他們真正成功之前,我認為他們應該不要急於宣稱唯一真正的問題就是科學的問題,而其它的問題都不過是噪音。如果那些話是對的,我們今天的對話不也就是噪音了嗎?
克勞斯: 那麽,我們可以以一些本質問題上的一致來結束我們的對話了。我猜想,很多人會認為我的很多對話不過就是噪音而已。但是,無論如何,除非我們去嚐試,我們就不會知道科學究竟能否對現實世界提供一個全方位的完整清晰的圖像。你和我都基本同意自然現實代表了現實中的一切,而我們隻是在科學方法能夠多麽有效和完整地幫助我們了解現實的樂觀程度上有所不同。我一直對科學的進展感到驚歎,這種進展是通過不斷地對自然提出問題並讓科學經由實驗來回答這些問題而實現的。我預期,有關人類的問題比有關星球的問題更難以得到回答,而這正是科學事業如此激動人心的原因所在。神秘的東西正是讓我們覺得活得有意思的東西。如果到了某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已經找不到可能被回答的問題的時候,找不到能夠被解決的迷惑的時候,我會覺得那是件很悲傷的事情。讓我吃驚的事情其實是,至少在某些領域,我們怎麽反而成了自己成功的受害者。當我們把宇宙當作一個整體來看,我們也許已經可怕地接近了由實驗探索來引領我們的認識過程的極限。在那之後,我們將隻能依靠好的主張,而那總是更困難也是更不可靠的。
(譯文載於<<新語絲>>2012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