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原
有一段時間,我很討厭妹妹坐船頭這首歌。我很排斥它,捂著耳朵不聽它。可是,這歌越唱越紅火,唱遍江南江北唱遍角角落落。我不喜歡也得聽,走到哪裏就聽到哪裏,奈何它不得。
我尋根思源,想理解我不喜歡它的原因。回憶起來,自己對這首歌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深惡痛絕的感覺,大概是在那個偏遠小城的市委招待所開始的。當年我去那裏的電大講一個星期的課,住在市委招待所,每天的晚飯都在招待所的餐廳由倆位電大校長陪著吃的。那天我們正吃著聊著,進來一幫人。倆位校長立刻站了起來,“市長,市長”地叫著,並把我介紹給市長。市長好客,就一定要讓我們加入他的吃喝隊伍。席間那些吹啊捧啊勸酒啊,這些場麵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必多說了,反正酒過一巡我頭已經大了。最糟糕的是,吃喝完了,市長還要唱。也不知道是別人起哄,或者市長就是喜歡男女對唱,席上的席下的女子們幾乎都來跟市長對過山歌,唱的最多的就是這首妹妹坐船頭。一遍又一遍,和不同的女子唱著這同一首,市長唱得都很投入,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他手抓著話筒,眼睛一直瞪著屏幕,頭和肩膀卻伴隨著節奏一會兒扭向左邊,一會兒扭向右邊,屁股也忽左忽右地跟歌聲一起蕩悠悠著。一男一女唱到“讓你親個夠”,大概是把吃奶的勁也用上了,聲嘶力竭,臉都漲成個紫色。我坐在那裏就想,這場麵要是拍成一段無聲電影,一定很有幽默的效果,不比卓別林的差。無聲的,你想想看,隻看得到他們的表情動作,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那藝術效果該有多好。可是當時我卻無處躲避那殺傷力巨大的吼聲。招待所的餐廳音響效果本來就不好,音箱的音量又放得很大,我既不能甩手就走,也不能當著他們的麵把耳朵堵起來,隻有忍受,忍受,還要做出幾分興高彩烈的樣子為市長鼓掌。噢,我的天。那天我真是聽夠了妹妹坐船頭。我確定,就是在那裏我跟這首歌結下了梁子。
從此以後,每次聽到這個歌,我就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很排斥的情緒,總是試圖躲避它。我自己當然不唱這歌。我甚至也阻止朋友在我麵前唱這首歌。
我告訴朋友我不喜歡這個歌,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得有點莫名其妙。因為覺得自己是個理性的人,不容易感情用事,覺得不應該僅僅因為這歌曾經被我不喜歡的人在不喜歡的場合反複唱過而讓我對歌本身產生偏見,於是我要給自己的不喜歡找點理論根據。
我很快把這個理論根據落實到它歌詞的無聊上。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反反複複就是那麽點東西,怕不夠迷惑人,狡詐的小姑娘再許諾傻小夥子一旦把她拉到目的地以後可以讓他吻個夠。什麽玩藝兒!我至少能總結出這首歌的兩大無聊。我告訴朋友,第一,我認為這種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的情調,跟纖夫的真正感覺相差十萬八千裏,不符合勞動人民的真實感情。我說,你難道沒有看到過纖夫的生活嗎,在長江的輪船上你總能遠遠地看到江岸那樣一種讓我心為之一緊的悲壯的場麵:一串袒胸露背的壯漢們,肩上勒著繃得緊緊的纖繩,一麵用雙腳抵抗著大地,一麵又把臉麵胸膛貼著大地懇求著大地,嘿呼嘿呼,一步一步地爬著,拉著船隻逆流而行。我質問我那唱歌的朋友,你能想象出他們之中的哪一個人會有心情來唱這樣的一首歌?!第二,我說,難道你不討厭坐在船上的那個懶妹子嗎?自己不願意走路,坐在船上舒舒服服地打著小花傘翹著二郎腿,卻用幾句不著邊際的甜言蜜語就把你哄得團團轉,心甘情願地把纖繩深深地勒進自己的肩頭肉裏來為她服務。我要是你,早扔下纖繩撂下那妹子走人了。嚇唬她一下,告訴她讓狼來把她叼了去,我不相信,她不會乖乖地下船來陪你走。
可是,就是有那麽多癡情小夥子願意自討苦吃,願意弄個船賣力地拉著狡猾的小姑娘在我麵前邊唱邊走。我又能怎麽樣呢?躲也躲不了啊。我有理有據地向朋友們做思想工作,試圖動員朋友們罷唱這首歌,結果卻很不成功,反而被朋友說我有毛病。“不就是一首歌嘛,上綱上線的幹嘛。還勞動人民的感情了呢,你有毛病啊你。”我躲避不成,發動抵製也不成,結果還落了個無限上綱的罪名。
我從國內躲到加拿大,也還是躲不了它。癡情的朋友們硬是把船從中國拉到加拿大來了。朋友們聚會,晚飯剛吃完,哥哥妹妹就對著卡拉機開始纖繩蕩悠悠。唉。我想想自己當初的行為,真有所謂蚍蜉撼樹的感覺。
躲避不了,隻好被動地聽,一晃已經聽了十幾年了。奇怪的是,現在在朋友家裏再聽自己熟悉的這些哥哥妹妹們纖繩蕩悠悠,似乎並沒有以前那麽強烈的抵觸感覺了。看他們那快樂的樣子,一個願拉,一個願坐,高高興興的,蕩悠就蕩悠唄,有什麽不妥?!甚至於自己有時也會經不住姐妹的甜言蜜語而喪失立場,居然接過話筒陪她蕩悠幾下。正如以前的朋友說的,什麽複雜的勞動人民感情啊,不就是簡單的樂嗬氣氛嘛。
最近讀到對現代京劇的反思文章,提及這些曾經紅遍全中國的樣板戲,因為和那段讓很多人深惡痛絕的文革曆史聯係太深而一度被禁唱,後來卻又流行了。聯想到自己的這段經曆,想著我對這首歌本身並沒有太深的恩怨,實在是因為它所附帶著的那段情感經曆,刺激著我記憶,讓我產生條件反射式的反感。如果當初不是在那個招待所餐廳裏被迫聽著那位市長反複吼叫這首歌,弄得我頭昏腦脹,也許我就不會在眾多的流行歌裏單單跟這首歌鬧別扭,也不會進而去追究它的歌詞之雅俗。
趙本山和小沈陽能夠在中國舞台上走紅,也引來很多爭議。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經曆或知識背景,因而也就可能出於不同的原因對同一藝術作品產生不同的感覺,作出不同的評價。但是,不管怎麽說,對一件藝術作品也好,對一個人一件事也好,喜歡或不喜歡,這些都是自己的感覺,強求大家一致就不好了。
以前曾寫過一篇有茶何必喝咖啡的文章,為自己喜歡喝茶勝過喝咖啡作狡辯。現在我也是咖啡店的常客。可見,就我本人的喜歡或不喜歡來說,它不但是我自己的感覺,更是我自己一時一地的感覺。讀者千萬別以為我寫喜歡什麽就是要向你推銷什麽,正如我現在就不是要推銷這篇小文。
2009-03-13
<<中華導報>>渥太華版2009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