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原
首先要聲明我不排斥咖啡,我也不是不喜歡喝咖啡。實際上,偶然喝幾次咖 啡我還是挺喜歡的。隻是不知道喝咖啡對身體有什麽好處,對茶葉的好處卻是經 常聽到的。所以,我平時喝茶不喝咖啡,基本上是個從善的行為。
從味道上說,咖啡和茶我都喜歡,光從口味來講,或許我更喜歡咖啡的香甜。 但是喝咖啡有不能跟喝茶相比的方麵。第一,你雖能賞心(賞口?)卻不能悅目。 喝著咖啡,香了鼻子,甜了口舌,但你眼裏看著隻是一杯黑乎乎的什麽玩藝。好 看嗎?沒什麽好看吧。老外也知道沒有什麽好看,所以給你一個杯子,還蓋上嚴 嚴實實的一個蓋子,隻開一個小小的口,讓你能喝著就行了。第二,喝咖啡你不 能慢慢地喝,慢慢喝就涼了。沒人喜歡喝涼咖啡。而且你也不能反複地喝,喝一 口就少一口,喝完就完了,再要喝就得再買。象我這樣無所事事的人,坐那裏兩 個小時,五六杯也能喝下去。兩塊錢一杯,我總共得付十塊錢,天天要喝,哪裏 付得起?
喝茶就比較好。獨自一人看書或靜坐的時候,我比較偏好喝綠茶。泡一杯綠 茶,剛泡上時水太燙,你別心太急燙了口。反正你有時間,你坐在那裏慢慢地看 茶,觀賞茶葉在水中的活動。當然,我是說你用的是個透明的玻璃杯泡的茶,就 象我那時在農業局工作時用的那種玻璃杯。否則,你從杯子上方去看茶葉,當心 燙傷了眼睛。弄那樣的一個玻璃茶杯,放在桌子上,最好是麵向著早晨的陽光, 讓陽光透過你麵前的杯子照在杯裏的茶葉上。開水一倒進去,茶葉就都活過來了, 茶杯裏也就氣象萬千,生機勃勃起來。下麵的茶葉好像剛睡醒,突然發現被別人 壓迫著,就狠命地用手將身體撐起來,用背將上麵壓著他的家夥使勁往上頂,恨 不能將他掀翻下來。上麵的也像是剛睡了個舒服的懶覺,做了個好夢,很不情願 地被弄醒了。看看下麵的家夥在搗亂,心裏好笑。也不急,隻是伸伸腰,展展腿, 調整一下自己的身體,打個哈欠,擺好了一個新的位置,再睡睡,任他下麵的家 夥去折騰。
我喝過有一種叫“毛尖”的茶,泡好之後,你看上去那茶葉尖角上毛茸茸的, 像兔子的耳朵。那是很嫩的茶葉,特別好看,老茶葉就看不到了。我那時在農業 局,無所事事空閑得很,又不抽煙,就經常對著杯中這樣的小兔子耳朵出神。陽 光好的時候,光線透過不同密度的綠色的茶水,形成深淺不同的青綠世界。在杯 子中部光線強,杯子邊緣光線相對暗淡些。那些正好處在杯子中部的小兔子耳朵 就顯得格外精神,格外靈氣。就像舞台上的主角,在周圍暗淡的背景襯托下,積 聚了所有的光耀一樣,很神氣。你可以對著它發好一陣子的呆,打發你無聊的時 間。
等你發了一陣呆,茶水就不那麽燙了,可以喝了。
聽說喝茶是藝術。我喜歡喝茶並不管它是不是藝術,喝在口裏味道好就行了。 一手拿起杯子來,天冷的時候往往是兩手捧著,滋的一聲,聲音不敢大,最好是 無聲,將一小口茶水從上下嘴唇縫裏吸進來,讓它在口裏逗留一小會兒,然後慢 慢地咽下肚去。茶的味道就在我口裏那會兒品出來了。口裏隻有一小口茶水,並 不因為我有櫻桃小口,你知道我嘴巴大得很,隻是通常第一口茶還有點燙,不敢 多喝而已。如果更燙點,我不敢就口去喝,又等不及了,就隻好吹一吹。吹茶功 夫不好掌握。吹得輕了沒有風,無效。吹得重了,呼呼作響,一不小心還能把茶 水都吹飛起來了,不雅。
像我這樣來喝茶,是沒有什麽藝術可言的,自己感覺好喝,不能也不是給人 看的。可是把喝茶過程當藝術來享受的人,一舉一動真可以給人欣賞,連吹茶的 動作也很藝術。你電影上一定看到過。老先生一把白胡子,身穿青白長袍,端坐 在太師椅上。那太師椅當然是要紅木做成的。地方總是在書房裏,或什麽廳堂裏, 空間要比較大,背景一定是有兩副手書的對聯之類的,以顯出他的身份。觀眾也 就不必懷疑他是否具備品茶藝術家的資格。他左手托著個茶碟子,碟子上放著一 精致的青瓷茶碗,外形像我們的飯碗那樣,隻是形狀小些。右手隻用三個指頭提 著碗蓋子,小指向外高高地翹起著,離開那碗蓋遠遠的,好像小指碰了碗蓋就破 壞了藝術似的。他不吹茶。他眯縫著眼睛看著茶碗,隻用碗蓋的一邊輕輕地,向 同一個方向,反複撫摸碗中的茶葉或茶水。那動作不緊不慢,優雅極了。他要喝 茶了,也不像我那樣拿起來杯來,或低下頭去,就把嘴湊上去喝一口,那太不雅 觀,不藝術。老先生一定是身子坐直了的,頭不偏眼不斜,氣定神閑。左右手同 時上舉,把茶碗舉起來。右手三指把碗蓋提高了起來,小指還是那麽翹得高高的, 左手同步把茶碗也托了起來,到嘴那麽高停住。碗蓋的一邊還是斜在茶碗裏,向 外再撫摸一下茶水或茶葉,也停住了。這才把茶碗移近,到自己嘴邊。接下來, 你也就看不到他的嘴巴喝茶的動作,連吞茶時喉頭的滾動,所有不雅的環節,都 遮蓋過去。你隻能從他的稍稍一皺眉,或一眨眼,看出他已經喝了茶了。如果他 放下茶碗時,還似乎不經意地咂一咂嘴唇,那一定是味道好極了的意思。
你說喝咖啡哪能有那麽些講究。沒有講究,也就沒有什麽藝術。沒有藝術也 就沒有什麽可以欣賞了。對吧?
再說消磨時光吧。你的朋友約了你在咖啡館見麵。你去了,他(她)還沒來。 你不能幹坐著,弄一杯咖啡來,坐那裏慢慢地喝。最多也就幾分鍾,朋友還沒來, 你的咖啡已經沒了。你不甘心,想看看杯底是否還剩點。那時咖啡館裏光線暗暗 的,你那杯子裏黑咕嚨咚的,你看不見。搖一搖,好像還有一點。你試著把杯子 端到嘴上,向著你的臉大幅度傾斜過來。杯底那點咖啡還沒到嘴唇,杯蓋已經頂 在鼻子上了。你正想作罷,歎口氣,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抬起頭來卻發現對麵桌 子坐的一家老外,老少幾個人,桌上擺滿了咖啡漢堡沙拉什麽的,一個個正大吃 大喝呢。那個叫“賣客”的八九歲的小男孩,頭仰得老高,把一個咖啡杯整個底 朝天倒了過來,罩在鼻子上,嘴巴咬著杯子的邊緣,眼光從小鼻翼的兩側直射過 來,正偷偷地觀測著你的一舉一動。你知道這小子一定是看到了你剛才喝不著杯 底咖啡的窘迫樣子,又不敢直接告訴你,正示範給你看呢。你心裏一動,想到了 入鄉隨俗這個詞,大模大樣地抓起咖啡杯來,對“賣客”眨眨眼,把頭一仰,杯 底朝上一翻,讓所有的咖啡一滴不漏全到了你嘴裏。你倒舉著杯子,對“賣客” 得意地笑笑。“賣客”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隨手抓起他妹妹的杯子來,又喝了一 口。你這時卻隻有個空杯子了。朋友還是沒有來。怎麽辦?再買一杯?如果你正 好口袋裏還有零錢,買一杯也不難。誰知道你是不是患著氣管炎呢,說不定買咖 啡的錢回去還得有個交代。你沒了撤,也不敢正視“賣客”的眼光,隻好低下頭 幹坐著,心裏想著這家夥怎不約我在茶館等他呢。要是在茶館裏,你買了一次茶, 坐著喝了這麽久,大概才把第一道茶喝了。要是老板娘是阿慶嫂,過來給你衝上 滾燙的開水時,一定讓你慢慢地喝。“這茶吃到這會兒,才吃出味道來呢。”她 柔聲細語地說。你聽著也舒服,心裏也感動了。於是慢慢地品著,心平氣和地消 磨著你的時光,期待著後頭的好味道。
話說回來,我是不排斥咖啡的。偶然喝幾次咖啡,我還是挺喜歡的。隻是覺 得,有茶何必喝咖啡。
(寫於2005年3月,發表於<<新語絲>>2005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