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高 秋 江
去年中秋的前夜,我辦完公差,從七島飛返蒙特利爾。七島市位於聖勞倫斯河入海口的北岸。此處的江麵汪然無際,江水早已變鹹,江海融融,不分彼此。
夜晚,飛機在轟鳴中拔地而起,把分隔江海和陸地的林層甩到了身底。刹那間,柔光大亮,江水與天色在遠處連成一片,交互輝映著。浩無邊際的幽藍色的夜空中,一輪明月,象剛從海裏出浴一般,皎潔而寧靜,拋灑著它那迷人的乳色光輝。光輝照在江海之上,推出一大片魚鱗般的閃亮,斑斑駁駁,反過來又映襯著那明月。……哦,這無以言表的全息景象令我震驚,令我錯愕,我的心為之砰然而動——這天地之大美把我緊緊地貼在了玄窗前。
多麽難得一見的視覺盛宴啊!可它怎麽又那麽似曾相識呢?……可不是嗎,“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那不正是唐人瑰麗的篇章麽?雖然詩句寫的是春色,而眼前展現的是秋景,但兩者是多麽相得益彰啊。默誦著古人的描繪,憑借著現代技術之翼而驚異於這高空所見的圖景,我不禁歎息:古人乘著想象的翅膀,竟能飛翔如此之高遠,他們的精神竟有如此之穿越!錯諤之中,我不知該把詩句當作眼前這大自然作品的寫照,還是該把此情此景視為詩句的注腳,隻覺得靈魂已溶入了天地之間這神奇的境界。
飛機盤旋上升,把我的視線在這夢幻般的場景中推廣開去。夜幕之下,莽莽森林化作了大地的罩毯,蒼蒼山巒變成了陸麵的小丘,江海遠退下去,粼粼波光也被推遠了。江麵漸漸變窄,長河看上去象深藍色背景中的一條銀黃色飄帶。飄帶和波光延綿不斷,明月沿江飛行千裏,真個是“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是啊,何處沒有奔流的江水,何處沒有照人的明月?在這北美上空的壯麗景色中,我分明看到了天際奔流的長江之水;我分明看到了照耀長城的高高秋月;我分明看到了故地丁香枝頭懸掛的玉鏡,昔時運水河中沐浴的嬋娟。我分明看到了故國的雲,家鄉的月。大洋的隔離,國界的劃分,無法改變這大自然的品性;民族可以紛繁眾多,文化可以紛呈雜陳,都隻不過是天地間小小一份子;在這樣的江月麵前,人們感受和想象,他們對大自然的崇敬和感念,細處雖可千差萬別,大處又是多麽和諧一致。不是嗎,誰能說希臘月神不是廣寒宮嫦娥的姐妹;誰能說牽著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手的不是東方的月老;誰又能說“月明之光”彈奏出的不是“春江花月夜”的旋律?
飛機沿著聖勞倫斯河向上遊飛行。江流婉轉,時不時仍閃現出點點發亮的波光。經過幾日奔忙,我雖略有倦意,卻始終舍不得離開窗口,離開那神奇的境界。夜空更深,大地更遠。不為所動的是那湛藍的天空,它依然深遠無窮,涵蓋著宇宙和星辰;還有空中那潔白的明月,它依然清靈可人,照耀著蒼穹和大地。這蒼穹,這大地,還有蒼穹大地間的明月,組成了一個幽藍的、無聲的永恒。無怪古代的張若虛就曾發出過這樣的詢問和思考:“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同時代的李白也曾對著同一個月亮頗有意味地感歎,“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一麵為這大自然的恒久無垠而讚歎,一麵為古人蓋天地、涵古今的宇宙意識和深邃悠遠的哲思所折服。在地麵上一切都安靜下來後所呈現出的立體的、博大的、亙古的宇宙麵前,人生的起伏,社會的動蕩,曆史的變遷,都顯得那麽地渺小,那麽地短暫。在這同一大自然的場景中,在這同一輪明月的照耀下,今人,古人,古人的古人,他們的區別竟在哪裏呢?時間是永恒的,明月仍將普照。我們是否也可以說,今人難見來時月,今月必將照來人?隻是未來的人類——數碼化了的人類,上天入地的人類,被技術異化了的人類——他們麵對這樣的江海,這樣的明月,將作何感受,恐怕我們隻能猜想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千條江河融入大海;作為江海的兒女,人與天地終歸是渾然一體的吧?……
春日的江,秋時的海,唐朝的水,今夕的月,從亙古流到永恒,從東半球照到西半球的夜。……飛機要降落了,我那神遊的思緒被打斷,我就要到家了。然而,江月時空的幻遊卻是多麽令人流連,令人醉而忘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