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驅 逐 ---------------------------------------------------------------------------
和Chris的關係進展得很順利,很快身邊所有人都知道她找了根又高又帥的加洲“香蕉”做男朋友,隻有她心裏明白自己其實才是那根“香蕉”。那種讓她覺得有些羞辱的調情方式他們後來也很少再嚐試,甚至誰都沒再提起過。人在情欲高漲的時候道德觀和羞恥心都會自然而然地被衝淡,從這個角度上講,荷爾蒙和酒精的作用是一樣的。同樣的事雖然在當時覺得可以接受而發生了,事後清醒時再想,卻可能會感到羞愧難當、後悔不迭。不過好在隻是一點點不為人知的床第之事,也非什麽容易傳染艾滋病的高風險方式,並不會造成任何可怕的後果。
有一點令她感到有些意外和感動,那就是Chris對這段感情比她預料的要來得認真。和Chris在一起時,她幾乎感受不到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更多的是一段“relationship”的味道——一段不錯的可持續發展的relationship。這種感覺並沒有讓她不安,她本來也沒指望再翻天覆地地愛上一場。這輩子攤在她頭上的情事——黎孝誠、黃鯤、程樂……已經夠多了。如果說亙古長存的愛情,“永恒”的愛情是由世間相愛的人們用一段又一段的悲歡離合前仆後繼共同譜寫的,那麽不管好壞,她也算是心力交瘁,超額完成她的那份任務了。盡管她獨處時偶爾還會發呆,卻不再被自己的過去牽絆糾纏而感到寸步難行。她所擁有的那些故事就如同浩瀚大海中的幾顆水珠,在翻滾不休的浪花尖尖上跳了短短的一支舞,那便是它們存在過的意義了。不管她的水珠是什麽顏色、美麗還是醜陋、清澈還是渾濁,這些都不再重要,因為那並不能夠代表大海的包羅萬象和變幻莫測。與其一生一世小心翼翼地把那幾顆水珠捧在手心裏,不如就放開手,讓它們融入大海那寬容無際的懷抱,隻有在那裏,它們永遠也不會死去。
大多數的時候,她以一種欣賞的目光仰望著Chris,欣賞他的英俊和氣質,欣賞他的幽默和隨意。她總覺得自己應該愛他,正如當初她愛上黃鯤一樣,並不單單因為他長得象黃鯤,而是他身上似乎擁有當初使她愛上黃鯤的一切東西——近乎完美的外形,不屑一顧的驕傲,瘋狂野性的調情……然而,盡管她可以毫無怨言地為Chris做很多事,卻不會再象從前對黃鯤那樣被洗了腦般地不計後果。在這樣很具可比性的比較之下,她漸漸悟出自己過去對黃鯤大概的確隻是迷戀。也許我從前真的隻是太幼稚、太投入,她想,今後怕是再沒力氣愛到那種程度了。
暑假裏Chris打算進實驗室做些research,這樣有利於他將來申請幾個比較熱門的科,比如radiation oncology。首選自然是Dr. Stewart的實驗室,和她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相處。Dr. Stewart大力歡迎這個半價勞力——反正醫學院擔負這期間開給Chris工資的一半,而Chris大學畢業後在一個生物物理實驗室做過三四年technician,然後才去讀的醫學院,所以也有做實驗的背景和經驗。
Chris提過好幾次讓她搬去和他一起住,一方麵倆人可以互相照顧——其實就是指她幫他做飯,另一方麵Natalie那些朋友都知道他倆現在是一對兒,覺得倆人不住在一起那才叫奇怪。她一直在猶豫,正趕上Peggy的父母暑假要來看女兒,她便下定了決心,告訴Peggy她要搬到Chris那裏去,也省得Peggy不好意思開口提出來。
每天在一起不一定是件好事,一個人的熱情就那麽多,靠著眉目傳情耗光之後就隻能停電了,加上工作並非總是一帆風順,心情不好時有電也得拉閘。有些人比較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她也正在修煉這方麵的涵養,而有些人永遠也學不會,情緒不好時便會原原本本地流露出性格中的另一麵——比如Chris。逐サ廝?私獾?/SPAN>Chris的另外一些特點,最為顯著的就是傲慢,不知道是不是美國這個環境造成的。
Chris看不起從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和博士後,經常私下裏品頭論足地批判他們的服飾、發式、談吐,甚至是個人衛生。每次Chris這樣說她就覺得很別扭,一些中國留學生的確可以對自身的形象再注重一些,但是美國人不是也崇尚自我意識嗎?想在哪兒穿環就在哪兒穿環,想在哪兒紋身就在哪兒紋身,再過分不是也沒人多管閑事嗎?更何況,Chris每次抱怨時都忘了很重要的一點——她也是廣大中國留學生階級中的一員,也屬於他的批鬥對象。她隻得好言相勸Chris不要費時間去管別人的閑事,和稀泥地委婉提醒他,她自己也是個留學生。Chris的激動情緒便會緩和一些,告訴她“你和他們不同”,算是打一巴掌再揉兩下作為安慰。她總是以沉默收場,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茬。不同?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不同?難道就因為找了他做男朋友,所以“檔次”提高了?這句“你和他們不同”反而更讓她有種被人瞧不起的感覺。
Chris還經常抨擊中國學生的思路死板,動手能力差。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從應試教育下每天無窮無盡的作業、題海和考試中遊出來的中國學子,少年時代自然缺少了自由發展的時間空間和機會。但是,Chris的問題是打倒一片,在他眼裏就沒有一個讓他看得起的中國學生——包括她在內,更別說佩服了。他有一次和她一起跟一個北大畢業的同學談合作項目,事後說人家不過是個書呆子,以後不可能有什麽作為,盡管她懷疑如果Chris“不幸”生在了中國,別說北大,連重點大學可能都考不上,也盡管Chris每次出去吃飯連15%的小費都要掏出palm pad來算上半天,“簡便運算”這四個字壓根兒就沒聽說過。
發現了Chris的缺點其實是件好事。愛得太濃太烈時往往會忽視對方的缺點,甚至把缺點都讀成了優點和個性,真的是把對方當成了神。等到愛情被時間衝淡,引力被生活隔斷,人的缺點就象沙灘上尖銳硌腳的石子,隨著退潮逐漸顯露出來,讓人驚覺這原來不是你想要的那片沙灘。因此,對Chris另外一麵越來越深入的了解盡管讓她產生些許的失望,但同時也有種安心和踏實的感覺,至少不必擔心有朝一日身邊的人一把扯下假麵具變成一隻野獸,因為你已經做好了與野獸和平共處的心理準備。
Chris的媽媽在家裏絕對是“穿褲子”的一位,為人精明勤快,掌管著財政和生活中一切生殺大權。Chris的爸爸比較內向,生性又有些懶惰,既然Chris的媽媽樂意掌權,又把他的飲食起居照顧得頭頭是道,從來不用自己做飯付帳甚至是算稅,也就心甘情願地把大權一交,每天下班沙發上一倒品茶看報等著開飯,過著“太後公”般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是因為這種家庭生活模式,Chris的媽媽經常因為太過操勞而心生埋怨,與Chris的爸爸大吵大鬧,Chris便是在這樣一種連年征戰的家庭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據Chris說老兩口在他上大學時還象年輕人一樣大打出手,不過自然每次都是Chris的爸爸忍受不了饑寒交迫,率先繳械投降。每當Chris跟她講起他父母這些事時,她都覺得做小輩的在背後這樣議論父母有些不妥,可Chris的頭腦中似乎沒有這層倫理上的框框,毫不忌諱。他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也遠遠沒有大多數中國家庭親子間的那種舔犢情深與孝道,相對獨立和疏遠,在美國卻似乎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她把Chris的幾條缺點慢慢經過歸納總結,最後隻簡化成了一條——大男子主義。這樣一來Chris——她的男朋友,她最後的一段愛情,便擁有了很多條優點卻隻有一條缺點。而且,這缺點還怨不得他,要怪也隻能怪美國的人文環境中曆史悠久的傲慢成風,還有他自幼生長的家庭環境中男方什麽也不幹、處處由女方伺候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不過,Chris和他爸爸的性格截然不同,Chris也懶,但那隻局限於家務等方麵,其他許多事他還是要管起來的,比如後來兩人逐漸融合到一起的財政收支,比如做愛的時間地點方式,比如她。
Chris是學醫的,對健康問題比較關注,每天都要向她灌輸一些在課堂裏學到的健康知識,盡管都是些基本常識,在中國報紙的“生活版”上都能學到,象什麽高血壓患者要少吃鹽,咖啡喝多了對身體不好,化妝品對皮膚有害之類的。她知道他是為她好,新學到些醫學知識後想必又有些激動,加上他經常對她進行這樣那樣的教育,所以當Chris告訴她“化妝品對皮膚有害,我媽媽說她隻用香皂洗臉”時,隻是朝他笑了笑,並沒太往心裏去,不想卻導致他後來大動肝火,險些將她掃地出門。
那天晚上倆人都累得夠嗆,歸根究底好象是因為下午寄到的一期新的《Penthouse》。轉天早上一睜眼已經八點多了,連忙嘰裏軲轆地爬起來一齊衝向洗手間。還好,她喜歡晚上臨睡前洗澡,而Chris的習慣是早上洗,所以此時一個洗澡一個刷牙,互不影響。Chris洗好後“嘩”的一聲把浴簾拉開,剛好看到她正對著鏡子往臉上抹防紫外線粉底液。
“你怎麽還用makeup?”,Chris皺著眉問,緩緩停下了手中正在擦著頭發的浴巾,“不是跟你說對皮膚不好嗎?”。“哦,我——我隻用一點點,沒關係的”,她看他臉色不善,輕描淡寫地想蒙混過關。“一點也不行!”,Chris的聲音高了起來,加上浴室裏的回聲,有些震耳,“你看到那些白人女的沒有?三十多歲皮膚就糟成那樣,都是用makeup用的!你想以後跟她們一樣是不是?”。
她有點感動,可耳朵又不太習慣他這樣的高分貝,“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心疼我”,她做出一幅嬉皮笑臉的樣子朝他說道,帶著點撒嬌的口氣,“可我隻是用一點foundation和眉筆而已,從來也不碰其他的化妝品啊,再說,這foundation是L’Oreal的,應該不會那麽差吧……”。在她的概念和親身經曆中,沒有男人能夠和一個笑嘻嘻撒嬌耍賴的女孩發起火來,何況還是因為化妝品這樣一點點小事。
可馬上她就發現自己錯了,自己太自信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從前那些都不一樣,自己在他眼中,大概永遠也不能博得大哥哥對小妹妹般的那種憐愛。他又濃又密的眉毛擰得更緊了,漆黑明亮的眼睛裏居然找不到一絲一毫昨夜纏綿時的溫存,隻有惱怒與厭惡。很顯然,已經二十三歲的她,在這樣一個男人麵前,再也不適合扮演一個撒嬌的小女孩形象,而應該是一個唯命是從的女人。
“你還狡辯?!”,他狠狠地瞪著她說,“什麽牌子的都不行!我媽媽從來不用化妝品,現在五十多歲了皮膚還特別好——還有,我最討厭別人狡辯!”。她愣愣地望著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覺得他也許是在開玩笑,是在逗她,否則怎麽會在用不用化妝品的事上如此較真兒——而且是拿女朋友跟媽比。她臉上試探性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尷尬地輕輕笑了一聲,盡量用愉悅的聲音說道,“你媽媽是南方人,皮膚本來就比我好,我當然比不了……人家現在年輕愛美嘛,等我五十歲時也什麽化妝品都不用,好不好?”,她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期待著他轉怒為喜,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哈哈大笑……可是,她看到的隻是他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後象銅鈴一樣。
“你故意不聽我的話對不對?”,他竟然用震耳欲聾的音量咆哮起來,“我就知道,你——你——那個詞怎麽說?對,‘陽奉陰違’,你就是!我還以為那次跟你說完你就不會再用makeup了,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她愕然地望著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再一次跟“欺騙”的罪名掛上了勾,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著轉轉。“那我以後不用不就行了嗎?”,她委屈地小聲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也別發那麽大脾氣啊,至於嗎?”。
“Too late!現在已經不是makeup不makeup的問題了!”,Chris的怒火好象爆米花一樣迅速膨脹,已經看不出原本那顆小小玉米粒的形狀,“現在的問題是——你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你騙我!你根本就不尊重我!”。她低著頭,努力忍著眼淚,任他很“尊重”地指著她的鼻子歇斯底理地吼著。她想不通,這個普普通通的早晨她究竟是怎麽衝撞了太歲?昨天晚上不是還好好的嗎?難道一個男人真的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把一個跟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女人當成自己天底下第一號仇敵——隻因為她用了一點點防紫外線粉底液。
“他媽的,讓你氣得我又胃痛了”,Chris最後狠狠白了她一眼,重重甩門走出了洗手間,去壁櫥裏找Zantac。她留在洗手間裏,朝著鏡子裏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氣,把眼淚壓了下去——因為粉底液這麽點小事就哭也太不值得了。等鼻子和眼眶裏的潮水一退下去,她立刻走出洗手間去看Chris,畢竟他氣得胃痛了。“找到胃藥了嗎?我幫你找”,她用平靜的聲音問,一邊伸手去翻藥箱。Chris的胃一直不太好,他自己住的這幾年裏沒人給他做飯,時間一久可能有些淺表性胃潰瘍,有幾次緊張或者壓力很大時也曾經感到胃痛。
“不用你管!”,Chris吼道,“啪”的一聲推開她的手,拍得她的胳膊生疼。他自己找出藥片吞了兩顆,又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迅速穿好衣服出了家門,“咣”的那聲甩門聲地震般地傳遍了整棟樓。她仍是張著嘴巴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剛剛離開的大門,過了好久,眼淚終於緩緩流了下來,衝洗著剛剛抹好的粉底,混著淡淡的香料味道流進嘴巴裏。她打開水龍頭拚命地洗著臉,把那上麵的眼淚和粉底統統洗掉,可越是這樣,眼淚越是不停地往下淌,偏就讓你洗不幹淨。她幹脆放棄了努力,對著鏡子放聲大哭,任眼淚和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從沒有人這樣罵過我,她委屈地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樂,想起了黃鯤,甚至還有黎孝誠,忽然感到空前的孤獨,感到好想他們幾個,盡管說不出想誰更多一些。
漸漸地哭得累了,也不再覺得那麽委屈了。這世上沒有完人,每個人的缺點都不一樣,Chris的缺點大概就是脾氣差一些吧,她想。我這是怎麽了?怎麽能拿Chris跟從前的男朋友比?不能這樣比較,絕對不行,這樣對他不公平,這樣對愛情是致命傷。真是的,吵一次架就受不了了?還說要好好珍惜Chris呢,怎麽能老是回頭看?她狠狠甩了甩頭,擦幹了臉,拿上書包出了門。
鎖門時住在隔壁的小個子猶太鄰居拉開門探出頭來,眼鏡片後麵鼠頭鼠腦的目光正好和她扭頭時打了個照麵,尷尬地朝她小聲說了句“Hi”,便連忙回屋把門關上了。“真多事”,她心裏罵道,可轉念一想,剛才Chris甩門那一下全樓都能聽見,有心髒病的搞不好就此一命嗚乎了,也怨不得人家鄰居有點想法。
到了實驗室她用力睜大有些發腫的眼睛跟同事們強笑著打招呼,家醜不可外揚嘛,家裏吵架總不能還帶到單位來吧。可是Chris並不體諒她的這點心思,板著臉皺著眉誰也不理,見了她更是連看都不看上一眼。不知他打算吵到什麽時候,她見到他那副模樣心裏微微來氣,好啊,我奉陪。可心裏忽然又冒出個聲音說他其實是關心你才會生氣,何況,現在還惹得他犯了胃病……想到這裏,她那點氣又煙消雲散了,隻盼著找個機會趕緊和好就算了。他是大男人要麵子,那就由她開口道個歉好了。撒嬌不管用,那就說幾句服軟的話,保證以後不用化妝品不就成了嗎?歸根結底還不就是因為這個?
主意打定,她心裏有了底,情緒也好了些,留意著能跟Chris和解的機會。她坐在實驗台前邊忙活邊尋思這個事,從眼角的餘光裏瞥見Chris正朝她這邊走來。她心跳一陣加速,緊張中帶著點興奮。也許,他也打算和解,她暗自想道,說不定還是來跟我道歉的呢!想到這裏,她臉上泛起一層紅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自己在這件事裏也有責任,也應該向他道歉。他越走越近,最後果真就在她身邊停下了。她覺得血液湧向了頭部,猛地抬起頭看著他,心裏那句“是我不好,不該惹你生氣害得你胃疼,我們和好吧”就要衝到了嘴邊,隻等著他先開口。
“我想過了,it’s not gonna work,你搬出去吧”,他低沉著聲音說,冷冷地丟給她一張租房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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