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囚 鳥
她的中國安眠藥早就在Chris的監督下全部扔掉了,去藥店買了瓶melatonin,剛開始還能好歹睡上半宿,到了後來幹脆就不起作用了。她不敢告訴Chris實情,隻說太緊張睡眠質量不好,也不敢去醫院檢查,怕一到那裏人家把她從前自殺的醫療記錄呼啦啦全調出來。那些事萬一讓Chris甚至爸爸媽媽知道,想想Chris暴跳如雷和父母痛不欲生的樣子,她活得也實在是沒什麽意思了。
每次睡不著她就忍不住在床上輾轉反側,失眠的人都知道,越睡不著就越渾身難受想翻身,還愛跑廁所。盡管她翻身的動作很輕,有時還是會吵醒Chris,他也不睜眼,更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條腿狠狠地踢幾下被子,那動作是在警告她“吵醒我了!老實點!”。她依稀看到Chris閉著眼睛,英俊的臉上眉頭緊鎖,和吵架時一樣,還帶著被她吵醒的不滿和厭惡。她不想一夜麵對著這張厭惡自己的臉孔,翻個身麵向另一邊,卻發現是麵冰冷的牆,還撞上了她的鼻子,酸疼了半天。她心裏一陣沮喪,又變成仰麵平躺的姿勢,睜著大眼瞪著天花板。可天花板是那樣低,而且仿佛在一寸寸向她壓下來,讓她心裏一陣陣地發寒。黑暗中周圍的一切就象構成了一個冷冰冰的箱子把她裝了起來,而當箱蓋被釘上的瞬間,她便會與世隔絕,慢慢在窒息中死去。她有種想哭的感覺,她覺得腦海中的那個箱子越來越象口棺材,她害怕、討厭這個奇怪的想法,應該是個籠子吧,她安慰自己說,而我就是籠子裏的鳥,至少,不會死掉。她最後一次翻了個身,變成唯一她能夠接受的姿勢,麵朝下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什麽也不去看,常常一整夜就這樣渡過。
Chris的bachelor party開得比較早,找了個他幾個朋友都有空的星期六。他們中午就出去了,幾個人笑嘻嘻的,她也沒問他們去哪裏,總之是酒吧一類吃喝玩樂的地方,估計會去strip club,或者雇個stripper到誰家裏去跳。這是在美國,如此“正常”的“傳統”的bachelor party,她無權幹涉,隻要他不去跟妓女睡就好了。Chris說過他決計不會去找妓女,怕傳上病。Natalie要為她辦個bridal shower,說了十幾遍了,她還是堅決不要。一來她在東部比較親密的女友就Natalie和Peggy兩個;二來她對上次的“咖啡事件”Natalie好心辦壞事,害得她被轟出家門還差點撞上強奸犯仍是心有餘悸。雖然她不怪Natalie,但從前參加別人的bridal shower時知道這種場合女友們會很雞婆很過分地開“準新娘”的玩笑,包括情侶間的小小隱私甚至做愛細節,萬一自己哪句話說錯傳到Chris耳朵裏惹惱了他就糟了。父母下周就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可禁不起任何風波了。
於是她一個人留在家裏給父母準備房間,幹完活後天色也黑下來了。她知道Chris他們今天不到半夜是不會結束的,所以她早計劃好今晚再最後享受一次那種久違的感覺,把自己的靈魂從籠子裏暫時釋放出來,自由自在地飛翔,飛到那片遙遠的溫暖的愛的海洋。
她把錄像帶放進VCR,抱起“太難”坐到沙發上,微笑著等待電視上開始出現帶著海風清新味道的畫麵。她的嘴唇輕輕嚅動著,隨著畫麵一起喃喃地念著一句句在她心裏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
電視上出現了程樂穿著草裙滿臉通紅的滑稽樣子,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就要做別人的妻子了,酋長大人……”,她和錄像裏麵那個自己一同輕聲說道,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那些回憶就象是夏威夷的星星,美麗得讓人忘了身在何處,卻永遠也抓不到。天越來越黑了,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電視上一閃一閃跳動的亮光映到她淚流滿麵的臉龐上,給她的臉罩上一層淡黃色柔和的月光,盡管窗外並沒有月亮。
“‘太難’,你看到了嗎?那是‘爸爸’啊!”,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淚,低頭看著懷裏的“太難”。“太難”並沒有在看電視,用兩隻軟軟的前爪在她肚皮上交替踩了半天,弄得她癢癢的,直到給自己弄出個小窩舒舒服服地臥在那裏,張大小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便眯起眼睛開始打呼。她看著“太難”那副懶樣,輕輕笑了一聲,流著眼淚自言自語道,“我給你取個夏威夷名字好不好,叫‘小呼嚕呼嚕’……”
錄像不知不覺放完了,電視屏幕上早已變成一片藍色,就象是片海洋,讓她恨不得縱身跳進去,遊到她想去的地方。可她不能。人生就好象是每個人揣著一千美元來到了Las Vegas,每個人都憧憬著自己會贏,每個人的運氣卻不一樣。等到離開的時候,有人成了富翁,有人成了乞丐,還有人成了瘋子,當然大多數還是輸光了口袋裏那一千美元了事,從此安心地麻木地活著,不再做任何非份之想。而她,還不僅僅隻是運氣差那麽簡單,她想到這裏,冷笑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放到眼前。她的這雙手似乎生得有些問題,十指俱全,卻就是抓不住該抓的東西。小孩子見了什麽都想抓,而且是死死抓住決不放手——就好象很久以前的那個她;人長大了就要學會放手,隻抓那些對自己有用的東西——不知道她現在學會了沒有。她緩緩向前方伸出一隻手,似乎想抓住什麽,可那錄像帶早就放完了,即使沒有,也隻是盤錄像而已。那隻手在空氣中顫抖了一下,然後無可奈何地縮了回來。她想起來了,她的手在一個下雪的夜裏凍僵了,所以當幸福從她身邊流過時,她沒能把他抓住。
在這個沒有月亮的黑夜裏,她的心底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也許隻有當黑夜徹底地降臨,周圍的一切暗淡失去顏色,你才能真正看清在那裏發光的東西。陳牧師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人的盡頭,神的開始”,苦難的盡頭,就是拯救的開始了吧。那墮落的深淵的盡頭,也許等待你的是一位天使;他或許曾經就在你的身邊,隻是你從不知道他是天使。
隱隱約約地她好象記得曾經有些什麽東西隔在她和程樂之間,那是她拚命想忘掉的東西,也是當初她離開他的理由。可如今……她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發現已經想不起那東西是什麽。她笑了笑,覺得自己很傻,既然已經想不起該忘掉什麽了,那就是已經忘了,幹嘛還要挖出來檢查一番呢?上帝有他最高明的辦法,就象狠狠搓破手上燙出的水泡,痛得她撕心裂肺,卻惟有這樣才不留任何疤痕;又好象她那頑固不化的強迫症,幹脆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對於她這樣一個軟弱的靈魂,上帝開出的藥方上寫著“磨難”,而不是“安逸”。
她撥通程樂家裏的電話,已經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和燕子籌備得怎麽樣。“程樂啊,我和Chris結婚的時間已經定了,對不起,我沒得選”,一聽到程樂的聲音她馬上說道,象是害怕自己會說出其他什麽不該說的話,“我想你那邊也忙得夠嗆,就沒給你寄請柬。你們倆什麽時候啊?”“哦……七月十號我論文答辯,也許就在那個周末吧——如果答辯過了的話”,程樂說,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不象平時那麽脆亮,可能是為了答辯的事忙的。
“真的?太巧了,太巧了……我們就是在十二號,星期六……”,她喃喃地說,腦袋好象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空殼,卻偏又重得要命,晃晃悠悠的。“那——先祝賀你們了”,她鼓足力氣說道,“是不是明年再添一大胖小子?嗬嗬……”“哪兒那麽快啊,自己都忙不過來”,程樂訕笑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掛上的電話,隻是在掛上電話後,平靜地把那盤錄像帶的黑色膠帶扯出來用剪刀剪斷,拿報紙包了放進垃圾袋,又把垃圾袋扔到了外麵的垃圾箱,仿佛是處理一具幼小的屍體。
Chris是被人攙回來的,她扶他進屋後費了吃奶的勁兒才把他近兩百磅的身子架到床上。他喝得爛醉如泥,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他的家鄉話、普通話、英語甚至還有一兩句日語,不時再扯著嗓子喊上幾聲,有一次居然喊道“Vivian真好,我要娶Vivian!現在就結婚!”。她聽後覺得一股酸甜苦辣在心裏和眼裏翻騰著,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爛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卻也不會故意撒謊。夜裏他又吐了幾次,哼哼了一宿,她暗自慶幸父母沒看到這一幕,爸爸最討厭喝醉酒的人了,她自己倒無所謂,反正現在已經習慣了一整夜不合眼,有時白天倒會不知不覺打個盹兒。
從機場接到父母時她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興奮,更多的是緊張和擔心,怕Chris在這一個月內忍不住又要發作一次,讓父母生氣難過。爸爸媽媽給了她一萬美元,他們兩人的簽證一共隻允許兌換四千美元,剩下的大概求了銀行的朋友幫忙。父母都是普通職工,並不富裕,這麽大一筆錢是大半輩子省吃儉用的家底,如今送給了獨生女兒做嫁妝。為了安全起見,父母把厚厚一打現金分成幾摞在飛機上貼身帶著,現在那些美鈔還帶著他們的體溫。她捧著手裏沉得象塊磚頭一樣的親情,泣不成聲地說“我不要,不要……求求你們,別給我那麽多,我報答不起……”,帶得媽媽也陪她一起掉眼淚,卻堅決要她收下,說別讓他們著急。
離婚禮隻剩下兩周多了,周六要去教堂彩排,熟悉一下場地和步驟。婚禮上的關鍵人物幾乎都來了,伴娘Peggy和Natalie、Usher兼伴郎Andrew和Todd、還有陳牧師和翻譯等人,隻有Chris的父母還沒到,他們不想跟公司請假太久,婚禮前兩天才會來。找了家中餐館請大家吃過飯後便來到教堂開工了,她一個人在地下室裏叮叮咣咣地擺桌椅——結婚那天等儀式結束後、正式晚宴開始前,在地下室會先有一個reception,因為很多人來時都不會吃午飯的。
“嗐!你是新娘子啊,怎麽還自己幹這個?!”,Peggy下來時看到她,瞪著眼睛叫道。“沒人幹就自己幹唄”,她笑笑說。Chris的那幾個朋友一個也靠不上,正湊在一旁聊天,沒有一點眼力勁兒,她總不能叫爸爸媽媽和牧師來跟她一起幹苦力吧。“讓Chris他們幹!你別幹了,走,我們去試婚紗,要是有什麽不合身的地方還來得及改改”,Peggy說著就拉上她跑到一個有化妝鏡的空房間,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找到這地方的。
經過前一段時間的失眠和消瘦,原本很合適的婚紗如今稍微有點肥。“哎喲,沒有袖子又沒有吊帶,這樣子走路時容易掉下來的喲……回頭讓你媽媽幫你縫幾針吧,反正就穿半天”,Peggy真是個稱職的伴娘,幸好有她提醒,在婚禮前又試了一次婚紗。“手套就不用試了,來,再把頭紗也戴上看看”,Peggy接著說道,麻利地幫她把長發挽起,用發卡把白色的頭紗固定在腦後,“不錯,到那天你去化妝做頭發時,一定要告訴她給你弄得牢一點。”
“謝謝你,Peggy”,她衝Peggy感激地笑笑,“對了,你和‘仔仔’怎麽樣了?”“嗐,就那樣唄!Jimmy隻是長得有點象‘仔仔’而已,性格其實一點都不象”,Peggy笑嘻嘻地說,“哎?你是不是說過Chris長得象你從前的男朋友你才喜歡他的……?”Peggy的話音未落,房門猛地被拉開了,把屋裏的倆人嚇了一跳。“找你們半天了,你們怎麽藏在這裏?”,Chris站在門外皺著眉大聲說,隨後用那種和她吵架時一貫的厭惡的眼神盯著她追問道,“什麽你從前的男朋友,你們剛才說什麽呢?”
她平靜地望著他的眼睛,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心裏也沒有絲毫的心虛和愧疚。因為那個和他樣貌相似的人如今早已不是她的什麽難言之隱,她對那個人的愛情也早已和她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愛情一起,徹徹底底地同歸於盡了。Peggy臉色發白,後悔莫及卻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麽幫她。四周的空氣仿佛凝結了起來,讓人呼吸困難。僵持的沉默好象煤氣一樣充滿了整個房間,焦渴地等待著那點火星的迸發。
“找到了找到了,她們在試衣服呢”,媽媽的聲音響了起來,如同在這一觸即發的房間裏打開了一扇窗戶。緊跟著,媽媽的笑臉出現在房門口,“你們倆試衣服也不跟大夥說一聲……怎麽了?”媽媽看到Chris臉色鐵青,象瞪著他的仇人一樣瞪著他的新娘、她的寶貝女兒。“有什麽事都好好說,大喜的日子”,媽媽笑嗬嗬地打著圓場。“回去我再跟你算帳!你最好給我說清楚!”Chris還是很給未來嶽母麵子,指著她的鼻子低吼了一句,轉身甩門出去了。
她呆呆站在屋裏,臉上還是掛著平靜的微笑,“沒事兒,媽,沒事兒,你別多想”,她輕聲對媽媽說,又溫柔地笑了笑。“是啊阿姨”,Peggy終於清醒過來,連忙幫腔道,“沒什麽大不了的,Chris那是衝我呢,真的!”媽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對Peggy笑笑,“我跟她說幾句話,一會兒讓她去找你。”“哦,好的”,Peggy脆聲答道,用眼睛迅速瞟了一下兩個人,“那我去大廳那邊幫忙布置一下……阿姨您真的別多心啊,Chris跟我是老鄉,熟起來說話就那樣”,Peggy又笑了笑才離開了房間,還特意把門帶上。
“有句話我跟你爸爸一直想對你說,可又怕你多想,看來應該說,而且應該早說”,媽媽拉她坐到沙發上,望著她那一臉可憐巴巴的笑容,“你這兩次回國我們發現你長大了,能自己把事情處理得很好,我們很放心。有些事我們不了解情況,給的建議可能是錯的,那你就不要聽我們的……比如你轉學的事,我們剛開始不理解,現在就覺得挺好的……你跟Chris之間,真的沒有問題?結婚可是一輩子的事啊。”“沒事兒,媽,真沒事兒”,她大大咧咧地笑道,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媽媽想了想,“那好,我最後再說一句,以後就不提了——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昨天夜裏我們睡不著還說這事兒呢。”媽媽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小手,繼續說道,“我們有時候覺得怎樣怎樣做會讓姥姥高興,其實不一定就是那麽回事兒,老人經曆得多了,凡事有自己的想法,看得也比我們通透……同樣,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總想著怎麽做爸爸媽媽才會高興,其實,我們最希望的是看到自己的女兒一輩子開開心心……”“媽——”,聽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了,一頭撲進媽媽的懷裏放聲大哭。“你自己決定吧。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相信你,無論你作出什麽決定,我和你爸爸都會支持”,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地說。
這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不等她說話,Peggy已經拉開門探進頭來,告訴她陳牧師正在找她。她正想把衣服換下來,卻被Peggy阻止了,“別換了,你正好要習慣一下穿沒吊帶的衣服,反正沒穿裙撐,也不礙事。挺胸!”她忙擦幹了眼淚,跟著Peggy來到主日崇拜的大廳。陳牧師正跟翻譯交代婚禮上的講稿,她和Peggy兩人便坐在長長的座椅上等。昨夜又是一宿沒合眼,加上剛才哭得眼皮發脹,她覺得困意漸漸襲來,往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一趴,就又開始迷乎上了。
“哎,你的那隻貓,Titan……”,Peggy的話讓她猛地清醒過來。“Titan怎麽了?”,她大聲問道,這才想起昨天好象就沒看見它。“我剛才好象聽Chris跟他同學說那貓跑了,說他趁你前天帶父母去買菜時開槍打中了那貓”,Peggy皺著眉迷惑不解地說,“可他怎麽會有槍呢?再說要是真打中了,那貓也早死了啊,怎麽會跑呢?可能是開玩笑,他笑著說的。”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眼眶好象要裂開一樣,一眨不眨地瞪著Peggy,突然用力抓住了Peggy的手,急切地說,“我得回去一趟,親眼看見Titan我才能安心,Peggy,我得回家一趟!”“現在?!”,Peggy驚訝萬分地看著她慘白的臉,那張臉上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仿佛在跟你打交道的是個死人。三秒鍾後,Peggy果斷地說,“快走!我開車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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