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休 書
聖誕節的機票很貴但也沒有辦法,隻要能把這味“良藥”送到姥姥身邊,希望真的有效才好。沒想到,盡管她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一切小心加小心,而且不斷從聖經中找力量,極力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寬容忍讓賢惠的好女人,還沒等回中國,明顯肝火太旺的Chris卻因為點雞毛蒜皮的事,把她給“休”了。 Chris的父母雖然從小把他一個人放在中國,畢竟也是為了兩人在美國打拚奮鬥,情有可緣,這一點隻有第一代移民才能深切地體會。所以她一有機會就對Chris進行仁孝禮義的再教育,希望能夠幫助他和父母之間的溝通,多體諒體諒當初他父母初到美國的不容易,不要老想著自己小時候在中國受的那些苦。剛開始Chris很難開化,說外婆告訴他小時候他媽媽連奶都沒喂過他一口就把他扔給了外婆,嫌懷他生他時難受,生出來了又是個累贅。Chris媽媽的娘家從前也算是資本家,可能或多或少帶了點大小姐脾氣,好在後來找到Chris爸爸這麽一個沒脾氣的老好人。據Chris說他媽媽每次吵架摔完碟子砸完碗都是他爸爸收拾,有時他爸爸實在受不了了,就一個人去mall裏看一天的電影,晚上肚子餓了隻好回家再笑臉陪罪。
不過工夫不負有心人,有上帝和孔子兩位老人家撐腰並提供大量的參考文獻,久而久之,她的努力潛移默化地對Chris產生了一些影響。Chris的媽媽過生日時她慫恿他給媽媽買了條金項鏈——用的錢當然是兩人的聯合戶頭,也就是進項靠她一個,戶頭上的錢倆人一起花。聽著電話裏媽媽感動的聲音,Chris的鐵石心腸也開始軟了起來,放下電話後劃時代地感歎了一句“當時他們口袋裏揣著兩百美元來闖美國,也挺不容易的啊”。她不知道如果Chris的父母聽到這話會不會掉眼淚,至少她哭了。
Chris的媽媽疼兒子,有時會從加州不惜郵費地寄來一些食品,包括月餅、幹烤麩、小胡桃、海苔絲、魷魚絲等等,似乎怕東岸買不到。那次還寄來一大包幹貝,配有Chris媽媽親自手寫的食用說明,說要先在料酒裏浸泡過夜,再上鍋蒸熟做菜時用。後來不放心,又打電話來親自向她傳授經驗。“這個東西是high cholesterol,一定不能夠多放!燒湯時放八——八——”,Chris媽媽說起普通話來有時找不到合適的詞。“燒湯放八顆就好了?”,她連忙討好地接道,想幫Chris媽媽省些力氣,“您放心吧!我不多放,就八顆!”。“不是不是的呀Vivian!”,沒想到Chris媽媽一聽急了,“是八分之一顆!用手撕成細絲,炒蛋的話放半顆,燒湯放八分之一顆讓味道鮮一點就可以了的呀!Very high cholesterol的,放八顆就完蛋了的呀!”,Chris媽媽急急地說,聽起來對她有些失望。她心裏說不出地後悔,怎麽就嘴快接了個“八顆”呢?這下馬屁還拍砸了。她沮喪地看著那些拇指指甲蓋大小的幹貝,想象著八分之一是個什麽數量級,忽然有個很不妙的預感——自己將來一定不會是個好媳婦。
Chris媽媽還愛寄來一些有關健康飲食的中文剪報,常提醒他們報紙上說“科學家”們又發現什麽東西致癌,千萬不能吃。比如有回打電話來說八角花椒這些東西含有毒素,加州政府已經禁止進口了。Chris向來對健康問題——尤其是他自己的健康十分在意,所以馬上頒下聖旨一道,八角花椒斬立決。她本來想把廚房裏剩的那半袋八角扔掉,想想又覺得怪可惜的,不是說禁止進口了嗎?那以後在美國怕是買不到了,還是留著等Chris不在家吃飯時自己炒菜放——反正都吃了二十幾年了,再毒也不至於這半袋吃完就“希特勒”吧(“希特勒”是她聽Chris和他媽媽在電話裏講醫院病人情況時偷偷學會的一句方言,意思是“死掉了”)。
時間一長可就壞了,有一天從實驗室回來特別地累,腦子有點走神,燉肉時養成了習慣,一順手丟了兩顆八角到高壓鍋裏。肉燉好後她把蔥薑八角撿出來扔進垃圾箱時還是沒有想起本該已經被“處斬”的八角怎麽會“還魂”了這一層。等Chris香噴噴地吃完飯,擦擦嘴巴把napkin扔進垃圾箱準備轉身去玩槍時,一眼看見了垃圾箱裏那兩顆黑不溜湫的東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不是八角是什麽?!
她也在看到Chris臉色驟變的同時想起了那道禁令,可是為時已晚,炸彈的引信已經點燃了。她深吸了口氣,靜靜走到水池邊開始洗碗,等待著背後的爆炸定時發生。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端著一碗米去街邊爆米花,也是堵住耳朵,等著那不可避免的“砰”的一聲爆炸。想起小時候的事,她覺得心裏挺安詳挺踏實,如今她雖然不能堵住耳朵,卻可以試著充耳不聞,由他去罵好了。
“Sh*t!你怎麽還用這個東西?!”,他終於開始了,聲音震耳欲聾,可她已經習慣了,“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你偏不聽!你一直偷偷在用!”。她嘴唇動了動,想分辨說自己隻是無意間用了這一次,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他不會相信,也不會因為“就一次”而放過她。殺人犯沒被抓住則已,一旦被抓,殺了一個人是死,殺了十個人也是死。
電話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Chris正在氣頭上,也正罵在上風,不打算接。可那不識趣的電話還是沒完沒了地響,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咣咣”地跺著地麵走過去抓起電話。“打電話這位該倒黴了”,她心裏冷笑著說,手裏繼續洗著她的碗。果然,Chris沒好氣兒地衝著電話吼了句“What?!”。過了一會兒她聽到Chris又氣急敗壞地吼出幾句她聽不懂的方言——真不幸,看來這位無辜的受害者正是Chris他媽。他媽媽在電話裏講了很多話,Chris一直喘著粗氣在聽,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吼道“我沒有鈔票!Sh*t!”,然後“砰”地掛上電話。
等Chris回到廚房準備重新投入戰鬥時,她的碗已經洗完了,正在尋找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做。“你故意不聽我說話對不對?你為什麽不說話?”,Chris叫道。她這副冷漠的神情在他那把大火下麵又添了一把柴,她知道如果她此時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痛改前非,或許能夠平息這場戰爭,可她實在做不出來。她隻能冷冷地、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那對和黃鯤一樣漆黑明亮的眼睛,把心底殘留的那點關於黃鯤的美好感覺翻箱底般地找出來,交換成對眼前這個盛怒男人的一絲憐憫與寬容。
“Sh*t!那有毒的東西我不知道已經吃下去多少了!剛才又吃過!F**k!”,Chris瞪著她繼續叫著,他的頭腦此時應該已經被燒昏了,居然又叫了一句“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他似乎一直在挑戰她忍耐的極限,而這一次他終於成功了。“我幹嘛故意下毒害你啊?我自己不是也吃了嗎?我把我自己也毒死啊?”,她大聲喊道,“你還夠有想象力的啊你!你聽說過用八角下毒害人的嗎?”。她覺得自己最後這句話挺好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她知道接下來他又會因為她剛才那話說得聲音過高而歇斯底理地喊“Shut up!我最討厭女人衝我叫!”,她太了解他了。於是她轉身進了臥室,把門一關,想通過隔離來停止火勢瘋狂的蔓延,讓彼此冷靜下來,不要再繼續傷害對方。
Chris沒有跟進來,這樣正合她意。在和Chris無數次的爭吵中她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火力最猛的時候轉移精力清醒一下是很重要的,否則肯定沒事變有事、小事變大事。憤怒很容易膨脹,而且不長眼睛、六親不認,記憶力卻奇佳,能把陳芝麻爛穀子都給你抖落出來,見著火再象爆米花一樣那麽一“砰”,不知道能變成什麽模樣呢!
她躺在床上,翻著這個房間裏唯一的一本書——《聖經》。她隨手翻到的那頁上有一句話觸到了她心裏,“主怎樣饒恕了你們,你們也要怎樣饒恕人”。她默默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這話聽起來好耳熟,和Chris曾經對她說的“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起石頭打她”那句的意思很接近。不要去論斷別人,不要去度量別人,因為自己又何嚐不是一樣的罪人。她又想起了過去,自己辜負、欺騙、背叛、傷害別人,還沒到二十四歲生日,卻已經和四個男人上過床——也許應該算是五個。她長長歎了口氣,“Chris是我最後一個男人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道,“我不能再繼續墮落下去了”。
忽然間她有些僥幸地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嫁給Chris,那麽和他上床似乎就變得稍微合理合法一點點,至少不會那麽太難接受。這樣一來,她的墮落自然而然就停止了,她的罪過也或許能夠減輕一點點,哪怕隻是一點點。此外,現在對Chris的包容和忍讓是否也是上帝給她的一次贖罪的機會呢?也許這一切都是報應吧,自己早先那樣狠狠地傷害別人,現在這一切隻不過是報應回來了。隻是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啊,我得到了我應該得的,希望你們也得到等值的福份。
想到這裏,她覺得心裏一陣釋然,做了個深呼吸,準備出去勸勸Chris,因為在她的“吵架真經”裏,還有很重要的一條是“吵架不過夜”。她正要下床,門猛地被推開了,Chris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筆直地走到床頭櫃旁,看都不看她一眼,把一個信封重重地拍在床頭櫃上,然後轉身揚長而去,拿上車鑰匙抓起外套就出了大門。
她呆呆地想了幾分鍾,分析得出的結論是Chris可能會去Natalie家或者其他同學家,至少他拿了外套,開著車子,不會象她上次“滾”出家門時那樣狼狽不堪。放下了心,她這才拿起那個信封。信封上用歪歪扭扭的繁體中文和流暢的英文寫著她的名字。她看著那賴賴巴巴寫得還不如小學生的中國字,心裏已經不怎麽生氣了,反而覺得他居然還用書信這麽老土的方式交流也夠好玩的。就是有點搞不懂給她的信他為什麽還要把信封口粘上,大概隻是為了顯得正式?
她剛撕開信封,就有個什麽亮閃閃的東西“鐺”的一聲掉到床頭櫃上,滴溜溜地轉了半天,然後又掉到了地上。她撿起那東西,臉上好不容易才出現的微笑凍住了。死氣沉沉的絕望漸漸鋪散開來,象朵厚重的烏雲,遮蔽了手裏那枚男式白金結婚戒指放出的光彩。
那戒指是前些天他們一起逛mall時在Zales買的。當時正好on sale,她本來說不用急著買結婚戒指的,可Chris說50% OFF這麽好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她想想也是,倆人便買了一對款式最簡單的白金wedding bands,兩枚一共才一百多塊。這回終於可以買到大小合適的了,試了半天發現她要戴四號半,還得專門定做,隔了一周才取到。她把那大了一圈的訂婚“鑽”戒戴在無名指的下端,上麵再用四號半的結婚戒指那麽一套,正好固定住不合適的“鑽”戒,穩穩當當,問題徹底解決了!隻是,結婚戒指一定要在結婚典禮上才能由對方為你戴上,在那一天之前,可憐的“鑽”戒總是身處險境、搖搖欲墜。
現在Chris放在信封裏交給她的,便是那枚在Zales買的男式結婚戒指了,以前一直保管在他那裏。她琢磨了半天這戒指是什麽意思,忽然發現信封裏還有一封折好的信,手有點抖地拆開看了起來。
信是用小學生中文寫的,夾雜著很多英文單詞,字跡一筆一劃卻談不上工整,每個漢字的大小也參差不齊,語法句法不古不今、混亂奇怪。大意是:“Vivian,我對你的所有做為非常之失望……我們性格不合,無法忍受,分道揚X(‘鑣’字想是不會寫)……這個wedding band是用你的錢買的,現在還給你……你在搬出去前可以居住此地。望你今後好自為之。——Chris”。末尾居然還有一個鮮紅的圖章,上麵是他的中文姓名,就象畫家書法家在自己的作品上題字簽名一樣,想必也是為了表明此信的正式。
她讀完這封名副其實的“休書”心裏有種想笑的感覺,可眼前已經一片模糊,眼淚頃刻便流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許什麽也沒在想,隻是哭,痛快地哭,反正他不在家,不會有人指著鼻子對她吼“我最恨女人哭了”。即使他在家又怎麽樣,不是已經“分道揚X”了嗎?不是讓她“好自為之”嗎?她現在對自己最好的待遇,就是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哭著哭著電話又響了,她想了想,擔心Chris出了什麽事,還是擦擦眼淚接了電話。“Vivian啊,是我”,電話還是Chris媽媽打來的,聲音很不高興,“我剛才放下電話後越想越生氣。Chris是怎麽搞的?我就是告訴他人家李阿姨的兒子給他爸爸媽媽在上海買了一套房子養老,他就衝我那樣子一通亂叫哦。你說,他這叫什麽態度?!聖經上說‘要孝敬父母,使你們得福,在世長壽’,你讓他自己想想看,哼,反過來會怎麽樣?我們真是白養了他那麽多年!你是不知道啊,他居然還會罵粗口哦!”。
Chris媽媽越說越氣,她無言以對,難道告訴人家您兒子不僅會罵“Sh*t”,還有很多更精彩的?告訴人家您兒子不僅罵您一個,有我跟您就伴兒?她咽了咽眼淚,輕聲安慰Chris媽媽道,“阿姨您原諒Chris吧,他今天心情很不好。您和他血濃於水、骨肉親情啊,沒什麽化解不了的。我——我相信他會轉變的,您再給他點時間吧”。
Chris媽媽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些,“我告訴你Vivian,他這個樣子對父母,神會懲罰他的”,頓了頓,接著說了一句讓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的話,“Chris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啊?怎麽回事?是不是Vivian你把他寵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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