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借 口 --------------------------------------------------------------------------- 歡迎轉貼!但請注明作者“與子成說”E-mail:shuoshuofalling@yahoo.com 小說是閃爍著生活影子的杜撰,請勿對號入座,謝謝。 ——與子成說(文學城博客)
幾天來她一直耗在實驗室,早出晚歸,有意躲開程樂。親人一個接一個地去世,身邊對她好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出危險,她沒有辦法解釋這一切。可她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是個不吉利的人,會連累所有對她好的人。這不是在看離奇的恐怖片,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如果說是迷信,可瘟疫一樣的厄運就是那樣真實無比地發生了,一樁接一樁,再沒有任何辦法能換回那些去世的親人。不管這是魔鬼對她的詛咒,還是上帝對她的懲罰,她都毫無討饒的資格和能力。她開始擔心程樂,他是那麽善良的人,魔鬼啊,請你放過他吧;上帝啊,求你保護他吧。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有些偏激,也知道別人不會理解,不過,也沒有什麽“別人”來聽她訴說。“強迫症”的種種症狀在這種壓抑的精神狀態下克服了藥效,又開始頑強地滋長。她的身體和意誌已經放棄了對疾病的抵抗,藥也是想起來才吃一次——小姨一直都在吃藥,結果還不是一樣!現在唯一值得她認真花心思去做的事,就是趕緊和程樂分手。他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了,她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哪怕把他永遠寄存在別人那裏。
可是,怎麽跟他分手呢?堅決不能告訴他她生病的事,否則他反而不會同意分手,她太了解他了。搞不好最後還會落得跟姨夫一樣的下場,耽誤他一輩子。他也不會相信“瘟疫”的說法,肯定又要罵她迷信了。怎麽辦?怎麽辦?上帝啊,給我一個和他分手的借口。
上帝聽到了她的乞求,慷慨地賜給了她不隻一個借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第一個借口還是從她的“大仇人”——Eric手裏送給了她。
近來一段時間她發現老板對她的態度很冷淡,真是莫名其妙。雖說她的感情生活和家裏發生了不少變故,可工作一直還算順利,第二篇論文也已經被接收了,按理說憑她的能力和表現,應該是實驗室裏最讓老板滿意的人。她不好問,又實在是猜不出個所以然,加上忙著準備幾天後的答辯委員會,隻能憋在心裏。直到那天中午吃飯時跟Debbie聊天,無意間提起了她這個苦惱。Debbie瞪著眼睛聽她說完,一邊若有所思地重重點著頭,一邊告訴了她這事的大致起因。
有一回Debbie的實驗做到一半有些疑問,便去Eric的辦公室找他。辦公室的門關著,Debbie正要敲門,忽然聽到裏麵傳來兩個人很激動的對話聲。美國人一般不愛管別人的閑事兒,Debbie剛打算離開,聽到裏麵好象在重複提到“Vivian”,於是忍不住又站在門口多聽了一會兒。辦公室裏說話的人是Eric和她的印度老板,印度老板聽上去很生氣,一個勁兒地說“這是真的嗎”、“怎麽也沒想到Vivian居然是這樣的人”一類的話。很明顯Eric向老板告了她的狀,但是具體剛才都說了什麽Debbie就沒聽見了,隻說Eric表麵上在安慰印度人,其實聽起來更象是煽風點火。
原來如此!一定是她那次和Debbie的談話被Eric偷聽到一半,以為她把那件事全盤告訴Debbie了。他自然是惱羞成怒,為了掩人耳目,幹脆來個惡人先告狀。她氣得脖子都紅了,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把Debbie嚇了一跳,皺著眉問她從前是不是得罪過Eric,要不他對她哪兒來這麽大意見。她盛怒之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想解釋也根本沒法兒解釋這件事。Debbie本以為Eric隻是不滿意她的工作,告訴她也隻想讓她心裏有數兒,答辯委員會上他可能會提些刁鑽的問題,卻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強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趕緊吃完飯先回自己實驗室了。
果然,答辯委員會上Eric帶著一臉譏諷的微笑,開始對她的工作報告雞蛋裏挑骨頭,說她應該“trash”這個“trash”那個,還有這個“doesn’t make any sense”那個“don’t understand why you did this”。她冷冷地瞪著他,心裏明知道他在胡謅白咧,還是要壓著怒火平心靜氣地回答他每個尖酸刻薄的問題。盡管其他幾個教授對Eric的意見不敢苟同,可畢竟都在一個係工作,平時還互有合作,犯不著為了個學生把關係搞僵,居然沒有一個站出來幫她說話。本來單憑Eric一個人的意見還決定不了她的命運,可惡的是他那天不知都跟她的印度老板說了什麽,沒準兒還添油加醋地造了點謠。印度人本就生性多疑記仇、心胸狹窄,聽了挑撥自然是恨她入骨,也隨著Eric一起損她。
她氣得眼淚象開水一樣咕嘟嘟直往上冒,針對她也就罷了,明明那些工作做得很出色,卻被他們說得象堆垃圾,印度老板最後居然還說了句“以後不要做這種實驗來浪費試劑和我的錢”。那些實驗可都是Dr. Stewart很欣賞的啊,她心裏罵道,你這個印度黑矮子、大白癡!
一怒之下她下午就給Dr. Stewart發了一封e-mail,問他如果轉學去他的實驗室難度大不大,他願不願意收。Dr. Stewart當天晚上就回了信,說非常歡迎,而且表示他會去跟研究生辦公室和係裏打招呼,她想轉學並不困難。等冷靜下來她才想到自己這個決定太突然了,都沒跟程樂事先商量一下——不過,這不正好成為她和他分手的理由嗎?印度老板看來對她已經仇深似海,呆下去即使多拖兩年最後能畢業,也要被他折磨得活活脫掉層皮,何況還有Eric在委員會中作梗。
後來仔細想想,當初Eric不一定傻到為了反咬一口而把那天的事告訴別人。那樣即使把髒水都潑到她身上,他自己也難免濺上一滴兩滴。可能不過是告訴印度人她在外麵罵老板差什麽的,而印度人還尤其在乎自己的“高大”形象,動輒恬不知恥地拿自己當個“大老板”,聽了這話自然是一點就著。但願Eric積點口德,沒殃及到她的名聲,否則隻消幾周時間,整個城市的中國人恐怕就都知道這檔子事兒了。不管跟老板這仇是怎麽結下的,總之,這所學校還是遠遠離開的幹淨,這個城市也還是遠遠離開的幹淨。對那些糾纏不清忘不掉也甩不開的人和事,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把從前所有的記憶全都埋在這裏,然後遠遠離開,再也不回來。
轉學的手續辦得很順利,她把去東岸的打算簡單告訴了程樂,他嘴唇動了動,沒說什麽。畢竟倆人已經“分居”那麽久了,“情侶”這個詞正在離得越來越遠,說是“室友”可能倒更貼切。Jimmy來的前一天她已經收到了東岸那所學校寄來的錄取信。按理說辦轉學需要這邊老板寫封好點的推薦信,可Dr. Stewart和印度老板的名氣簡直是天壤之別,人家壓根兒就沒把這印度人放在眼裏,告訴她隨便找兩個關係好的教授寫信就成了。後來聽說Dr. Stewart自己做學生時因為脾氣太直,也被當時的老板整得夠嗆,對她可能也有些許同情。
Jimmy是個嬌生慣養的主兒,嫌住在朋友的朋友家裏不自在,幹脆就在Motel住了下來。她去找他時他還沒起床,揉著眼睛給她開了門,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本來已經快要忘了Jimmy的長相,這次見到他才一下子想起倆人在退休會上認識的經過,還有他那雙“張智霖”一樣的眼睛。如果換作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那種方式的邂逅也許還能成為一種浪漫的開始呢。
她能感覺到Jimmy挺喜歡她,他看著她時總是害羞地笑,還會臉紅。可是,她已經不想也無力去開始一段新的戀愛了,盡管她承認Jimmy的眼睛確實很好看,對Jimmy這個人的印象也不錯。Jimmy梳洗打扮起來很慢很仔細,光是對著鏡子往頭發上抹hair gel就足足弄了一刻鍾,不過經他那樣一弄,黑色的短發又亮又挺,真是比其他任何顏色的頭發都精神。好不容易等他收拾利索,倆人終於出了門開始逛城市。
找了家McDonald’s吃過點早飯,她先帶他去了Barkley lake。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這個城市實在沒有多少地方可逛,mall裏又還沒有開門,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這裏了。其實這個城市對她而言,最美麗最值得留戀的地方也隻有Barkley lake。她帶著一個簡單蒼白的夢來到這個城市,本以為和黎孝誠的那個約定能夠給夢加上幸福的顏色,盡管那根紅線好象錯係在了頸間,讓她有時感到窒息。然後,就在這個湖邊,接連走來了謝雨豪、黃鯤、程樂……當然現在還有Jimmy——如果一定要把他也算進去的話。他們每個人都是一種顏色,塗在她每一頁的黑夜和白晝間,在她的生活中寫下了那麽多值得留戀的東西——但不幸的是,那同時也是她努力要忘掉的東西。她的夢圓在了這個湖邊,她的夢碎在了這個湖邊。
和Jimmy並肩漫步在早晨的草地上,看著湖麵上金燦燦的陽光,她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程樂。他今天沒有一起來,Jimmy是個和他毫不相幹的人,而她,其實很快也將是個不相幹的人了吧。他那幅幾個月都沒空畫完的畫——他好象管那畫叫“心湖”,畫的景色跟這裏的很象。同樣平靜的湖水,同樣搖曳的柳枝……她忽然覺得和程樂的畫相比,這裏真實的景物倒少了程樂筆下那份夢境般的飄逸和完美。
Jimmy在e-mail裏寫得一套一套熱熱乎乎的,可和她麵對麵時還是不愛說話,隻是低著頭慢悠悠地走在她身邊,和她離得很近。她見識過Jimmy貼在媽媽身邊的樣子,也不怎麽見怪,隻覺得Jimmy和她明明是同歲,倆人的經曆和心態卻好象差了十年。不知是因為女生比男生早熟,還是出國的經曆逼著人成熟,或者根本是在美國長大的人實在太天真、太幼稚。
她和Jimmy在湖邊坐了下來,麵向著湖水。那片湖水是她最知心的朋友,對著湖水她可以坦白地訴說自己的心事,沒有任何過去需要隱瞞。Jimmy默默地坐在她身邊,陪她望著湖水,盡管他絲毫也不知道這湖水裏收藏的她的那些故事。她也不想多說話,也許很快她就要跟這片湖水告別了,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來看望這位老朋友。與其說她陪Jimmy逛城市,倒不如說是Jimmy陪她來看朋友。
正想著草地上一扭一扭地走來一群鴨子,一邊“呷呷”地叫著,一邊四處尋覓今天的早餐。她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和黃鯤一起坐在這裏,黃鯤見到那些鴨子時會說“你去買甜麵醬和小蔥黃瓜,我烙幾張薄餅,咱把它們捉回去做掛爐烤鴨——嘿,是不是覺得你師父特沒出息,就知道吃!”,逗得她“哧哧”地笑個不停。後來,坐在她身邊的人換成了程樂,他喜歡笑眯眯地遠遠看著那群鴨子,告訴她“湖水太安靜了,所以要有鴨子來鬧一鬧、攪和攪和,這樣一幅畫才有生氣”,她則會嬌嗔地抗議他這話有影射他是“安靜的湖水”、而她是“瞎攪和的鴨子”之嫌。
她甩了甩頭,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坐在她身邊的不是黃鯤,也不是程樂,而是隻見過兩次麵的Jimmy。她扭頭看看Jimmy,擔心他坐在湖邊會覺得悶,卻發現他正忙著翻身上的口袋。最後他終於翻出一包薯片,象個孩子一樣抬頭朝她笑了笑,然後打開包裝,把薯片扔到附近的草地上。那群鴨子沒想到會有這麽高級的早餐,興奮得大叫著衝了上來,嚇得她連忙拉起Jimmy,一起笑著逃離了“鴨陣”。
回到車裏,倆人邊笑邊喘,話也說不出來。她忽然覺得Jimmy看她的眼神有些發燙,他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收斂,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她心裏有些慌亂,怕他說出什麽讓人尷尬的話,連忙打岔道,“現在mall應該已經開門了,我們去逛逛吧”。
周六一大早mall裏還挺清靜,她和Jimmy一人舉著一大杯冰的Cappuccino,一家店一家店地閑逛。Jimmy的興趣集中在賣音樂CD、遊戲和那些稀奇古怪東西的小店鋪,兩手插在肥大得象麵口袋卻很時髦的帆布褲兜裏,走路都不在一條直線上,顯得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小些。不知不覺就快到中午了,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已經逛足了兩大圈,差不多該找地方吃飯去了。兩人走到了JC Penney裏通向一樓的自動升降扶梯,準備從那裏下樓去停車場。
“那我們這就走了?你不想要點這個州的紀念品?印著球隊名字的衣服帽子什麽的?我送給你啊”,她問Jimmy。“我……我想要……”,Jimmy低著頭,抬起眼睛迅速瞟了她一眼,臉上露出一個有點狡猾的壞笑。“要什麽?我們現在去買”,她邊問邊踩上了自動扶梯的台階。“我想要一個kiss…here, on the cheek”,Jimmy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一邊的臉頰,火辣辣地看著她。果不其然,這個Jimmy啊,原來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的臉。除了象“張智霖”一樣明亮有神的眼睛,Jimmy的臉長得也很帥,劍眉薄唇,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剛才那句話,他恐怕想了很久了,說不定來這兒之前就早計劃好以這樣的方式作為倆人之間的初吻。不知道這是不是美國戀愛的方式,先不問“你喜不喜歡我”,也不用說“我喜歡你”,更甭提“愛不愛”了,開門見山地就接吻。唉,小Jimmy,她心裏覺得有些滑稽,姐姐吃過的苦比你吃過的糖都多,和你在一起簡直象玩小孩過家家。何況,程樂現在還是我名義上的男朋友——盡管和他分手可能就是這幾天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剛要拒絕他,突然目光凝固在了前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腳下的自動扶梯正在以很慢的速度下行,她有足夠的時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迎麵自下而上的扶梯上,肩並肩地站著兩個她認識的人,而且是這個城市裏她最不願遇見的兩個人!一上一下向相反方向運行著的扶梯正把她和那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寸一寸地拉近,她站在狹窄的扶梯上無處可逃。
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就是逆著下行的扶梯轉身跑上去好躲開他們,可是太晚了,那兩人已經同時看到了她。女人的目光有些茫然,好象在想從前在哪裏見過她。而黃鯤的目光則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這大概是他結婚後第一次見到她。他的眼神深得象個無底洞,她不得不緊緊抓住扶梯的扶手,用盡全身心的力氣和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引力抗衡,不讓自己再一次被吸進去。他輪廓分明的臉離她越來越近,他漆黑的眸子逐漸明亮起來,變成一麵鏡子,映出她惶恐無助的模樣。那讓她無處躲藏的明鏡一樣的目光中充滿了無聲的詢問,似乎想在一瞥之間了解她這近一年來的每一天是怎樣渡過的。
她在心裏默默祈禱著這個難堪的場麵和從前一樣,不過又是場噩夢。然而,這不是夢!她沒辦法象從前一樣尖叫著哭醒,沒辦法睜開眼睛就讓他突然消失,甚至沒辦法從他還有那“皇後”的麵前逃開。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已經心亂如麻,為什麽還要讓我麵對這樣的場麵?你聽到了嗎上帝?快點告訴我該怎麽辦?忽然,她感到身邊有人正試探地拉住她的手。她猛然驚醒,再顧不上思考,扭過身子雙手扶住Jimmy的頭,微微踮起腳尖,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下去!
她緊緊閉著眼睛,雙唇一直用力地貼在Jimmy的嘴上。她感覺Jimmy剛開始很驚訝,後來才醒過味兒來,開始溫柔地回吻她。他要求的不過是她在他臉上吻一下,本也沒把握她會不會同意,沒想到竟得到這麽大一份禮物。她始終保持著擁吻他的姿勢,不敢睜眼看他的表情,不敢睜眼看黃鯤的反應,不敢睜眼看自己好象幹枯的發絲一樣混亂糾纏成一團的心思。
扶梯移動得出奇地慢,讓她感到和Jimmy的這次接吻是她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吻,似乎永無休止。縱然是閉著眼睛,她也仿佛看見,那緊緊挨著卻向相反方向移動的兩條扶梯,一條載著黃鯤,另一條載著她……兩個人越來越近,直到重疊在一點,然後,又被拉得越來越遠,今生今世再也沒有重疊的一天。
扶梯終於走到了底,她不敢回頭,拉著Jimmy逃難似的跑出了JC Penn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