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 枝 玫 瑰
她坐在會議室最不顯眼的角落裏,看著前方夾雜著花裏胡哨小電影的皮影戲般熱鬧的幻燈,聽著同事那口曲裏拐彎讓人急得直攥拳的印度英語,開始做二十年來她覺得最幸福的一件事——走神。
中學課堂上,尤其是政治課,她一走神就會想起操場上那個足球踢得最棒的高年級男生;上了大學,尤其是上午三四節課時,就會想起去晚了就買不到的學四食堂大包子;現在工作了,每次走神時,就會想起五百英裏以外的那個人,踢走了足球哥哥,也幹掉了熱氣騰騰的大包子。
今天是情人節啊,她想,什麽叫情人?是愛你的人還是你愛的人?這個日子,到底應該和誰一起過?想了一會兒她決定不想了,這個問題屬於哲學家和心理學家,不需要由她來傷腦筋,因為她並不需要在這個問題上作出選擇。
忽然,她感到四周有些異常,斜對麵坐在門口的那兩個白人女孩在衝她笑。她以為是自己走神被人家瞧出來了,連忙尷尬地輕咳一聲,故作思考狀地去看幻燈片,努力把那幻燈帶來的暈眩感覺當成是看立體電影的享受。
那兩個白人女孩還是一個勁兒地笑,而且不時看著門外,好象那邊有什麽人。逐漸地,另外好幾位同事的目光也被吸引到了大門口,然後都不約而同地扭頭朝她這邊笑嘻嘻地看過來。
她終於確定門外的人或事跟她有關,連忙起身悄悄地溜出會議室,輕輕帶上門。一頭霧水地往樓道裏左右一看,驚訝地發現他居然站在那裏,手裏還舉著個細頸水晶花瓶,裏麵插著一枝紅玫瑰和一些滿天星。“你怎麽沒去上課?跑到這兒來幹什麽?”,她看見那花,心裏已經有了點線索,可還是下意識地隨口問道。
“Happy Valentine’s Day!”,他說,笑著把花遞到她手裏,“我今天下課早,出來時看到一樓有賣花的,想起來今天是Valentine’s Day,正好又有時間,就買了送你——加上花瓶一共才十塊錢,合適吧?我去你辦公室發現沒人,才想起來你們在開會,就拿到這裏來了”,他喘著氣一連串地說。她張了張嘴,忽然發覺他已經把她想問的所有問題都回答了,就沒再問,“可我在開會……”,她猶豫地說。
“沒關係,拿進去吧”,他輕鬆地說,“讓你的同事們羨慕羨慕。我得走了,晚上你——?”。“哦,晚上全體同事要去參加一個party”,她說,“我看幾點鍾能完吧——你慢點開車”。“嗯,走了”,他背起書包往電梯那邊去了。
她在同事們微笑的目光中紅著臉象握接力棒一樣地握著花瓶,靜靜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兩邊的同事一人又投過來一個誇張的“Wow”的表情,一切這才又恢複平靜。他們全都認識他,他作為她的“significant other”陪她出席所有單位裏的party,而且講話幽默,有時喝多了還耍點寶,雖然讓她有些難為情,卻很有人緣。
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三分鍾前自己心裏想的還是另一個男人,那個五百英裏以外的男人,現在手裏這枝玫瑰越紅,似乎對她的諷刺就越烈。她必須做點什麽來轉移自己的注意,沒有人心甘情願接受良心的譴責而不為自己做出任何辯護。她隨手拿起花上那張小小的情人節卡片,打開後裏麵是他寫的“Happy Valentine’s Day!”,還有他和她的名字。她這才想起來她剛才沒跟他說“Happy Valentine’s Day!”,甚至連“謝謝”都沒說一聲,心裏暗暗有些慚愧。
會議結束後她回到辦公室,把那枝玫瑰擺在辦公桌上,又和前來看花然後“乍呼”一番的女同事們強顏歡笑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激動”情緒。等該上學的上學去了,該上班的上班去了,她這才舒了口氣,打開了e-mail信箱。有新信!他的!!她忍不住臉上的笑意,急不可耐地點開。他給她寄來張情人節的電子賀卡,上麵是一枝紅玫瑰。
她衝著電腦屏幕上那枝玫瑰傻笑了足足十分鍾,忽然想起自己剛才收到他送來的真玫瑰時竟也沒有這麽激動,僅僅有點感動,隨後那長滿老繭和硬痂的心便再沒有任何感覺。她甚至還為那玫瑰來的時候她正想著另外一個人而心裏不大舒服。也許是自己本來就不很喜歡花吧,她想,她總是覺得家鄉大院裏鄰居養的五顏六色的“死不了”,就是長在髒兮兮的搪瓷盆裏,高興時再放上兩片雞蛋殼給它補充營養那種,其實比玫瑰要好看。
在電腦前發了一中午的呆,疲倦的眼睛有些模糊,桌上的玫瑰漸漸和屏幕上那枝重合到一起。她覺得有點困,揉了揉眼睛,兩枝玫瑰便又分開了,一是一二是二地擺在那裏,讓人有些沮喪。
電話響了,老板交代明天來人參觀,讓她負責陪談陪飯。她一時沒找到紙,順手扯下那張小小的情人節卡片,在背麵記下時間地點和客人的姓名。放下電話,看了看手中的卡片和麵前的玫瑰,腦子裏不知怎麽回蕩起了那首滑稽的童謠《兩隻老虎》:
“兩枝玫瑰,兩枝玫瑰,好氣派,好氣派……一枝沒有思念,一枝沒有香味,真奇怪,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