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病 根 ---------------------------------------------------------------------------
“你到了多久了?”,她有些心虛地問程樂,剛剛在謝雨豪家具體說了哪些話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些會讓他不高興的話。“沒多久”,程樂邊開車邊平平淡淡地說,他向來都是笑眯眯的,現在說話時雖然語調還是很和氣,可他不帶笑容的樣子已經讓她感覺他在生氣。“你聽到什麽了?”,她輕聲問,心想他說不定隻聽見隻言片語,難免有些誤會。“沒什麽”,程樂的語調依舊輕鬆自如。
“程樂”,她想還是應該和他解釋一下,“其實我今天在菜地裏……”,她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下去。難道告訴他她見到了黃鯤老婆,告訴他她差點兒暈倒在地裏,告訴他她心裏那個陰影自始至終也沒有被照亮,現在已經發潮發黴?她衝自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還是解釋點別的吧。
“程樂,其實我說我們倆並不愛對方……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愛,隻是……我也說不清……也許不是不愛,隻是不夠愛……”,她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半天,最終也還是沒說下去。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和他分手,現在討論愛還是不愛,愛得多愛得少,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她忽然覺得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不管他碰巧聽到了什麽,其實都不是誤會。那些絕情的話,早晚都要說出口,上帝安排這種方式讓他聽到,或許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想到這裏,她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我承認,不管你聽到了什麽,全是真話——我隻需要解釋一句,謝雨豪從前就知道我和黃鯤的事,你隻要別誤會他就好了——就這麽多”。她扭過頭看著車窗外,她沒有勇氣看程樂的臉,沒有勇氣麵對那個無情的殘忍的自私的自己。
“誤會的人其實是你自己”,程樂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為他會象當初黎孝誠一樣,沉默,憤怒,痛苦,然後正如她所期望的——和她分手。“你其實根本不了解你自己”,他的語氣還是那麽平靜,“你以為你還是忘不了他,其實你忘不了的是你自己那場毫無保留痛痛快快的付出。你以為他和他老婆的出現仍然在傷害著你,其實傷害你的是你自己。你對從前那種痛苦的感覺已經上了癮,好象吸大煙一樣。你並不是還愛著他,而是沉醉在那種痛苦裏,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反鎖在裏麵,拒絕清醒。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離開了你心裏,你從前對他隻是迷戀。你愛上的其實是愛情,是愛一個人的感覺……唉,你懂嗎?”。
她扭過頭,張大嘴巴呆呆地看著他。他的話讓她感覺自己的心象個芒果一樣被一層層剝開,有種抽絲剝繭般綿長的帶著餘韻的疼痛。而那顆一直包在心裏的心,原來自己從來也沒有把它捧在手裏好好地看清。刹那間,她好象變成了一個嬰兒,赤裸裸地暴露在太陽底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過了許久才幽幽地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吧……我這個人——命都差點兒丟了也沒搞清楚自己的愛情,更不配說愛誰……我們,還是分手吧!”。
程樂隻是看著前方的路,一言不發地開著車,沒有說“分手”,也沒有說“不分手”。她沒再問他,她隻聽見自己心裏頭一個勁兒地在說“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別分手……別分手……”。她不願也不敢追問他,不願也不敢去想離開了他自己的感情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她甚至暗地裏希望他堅決不同意分手,好給她一個留下來的理由。可是,此時此刻似乎一切都在告訴她,分手——隻是早晚的事。
晚上她和他開始分開睡,她在客廳裏泵好了充氣床。氣床很軟,但讓人覺得冷颼颼的,而且躺在上麵晃來晃去,總好象要掉下來,自然沒有程樂的身旁溫暖踏實。過兩天我就去找房子,她想,即使程樂還沒有同意分手,也該讓倆人好好冷靜一下,理清自己的感情了。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程樂啊程樂,是因為你太好,還是因為我們倆都太自信,居然相信溫暖的海風可以吹幹心裏的沙灘。那大浪打來的時候,你我擁抱在一起的身體,也許還能勉強站穩,可倘若沒有了你,我便隻有隨波逐流了吧……對不起,程樂,我愛你,卻愛得太自私,現在的你——也一定後悔了吧?
迷迷乎乎中她居然又夢到了黃鯤。他依舊不說一句話,他的晨床徽媲校?殘硎撬??妹揮屑?剿?恕K?永疵揮邢氳階約壕尤灰不嵊幸惶旒遣磺逅?哪Q??墒牽?詞固?患??詞箍床磺澹??褂行峋酰??狗直嫻貿鏊?砩夏侵治兜饋;蛐碚?緋湯炙檔模??钅畈煌?模?涫狄膊皇撬?奈兜潰??竊?負問蹦侵殖湛窈透卸?奈兜饋2還茉趺囪??淺湛窈透卸?謝衛椿穩サ娜?撬?撓白櫻??慫?怯澇兌步洳壞艫耐純嗪屯純臁?/FONT>
夢裏的他背對著她,向一間屋子走去。她站在他後麵大聲地喊他,可嘴裏卻“依依呀呀”地說不出話,好象變成了啞巴。她心頭一陣惶恐,可顧不了那麽多了,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她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她看到他走進那間屋子,她連忙跑過去,輕輕推開了門。
屋子裏麵居然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等待著什麽。她看到黃鯤站在人群中間,微笑著牽起旁邊一個女人的手,就是那個讓她自輕自憐伏地顫抖的“皇後”。“皇後”的臉她倒是看得很清楚,和白天見到的一樣。他似乎在向眾人宣布那是他挑選的妻子,然後溫柔地擁起那個女人,當著眾人的麵,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吻向那個女人的嘴唇。
盡管這個畫麵早已在腦海中上演過無數遍,卻絲毫沒能麻痹她那根脆弱痛苦的神經——或許,大腦真的中了毒、上了癮,不知滿足地渴求著一輪又一輪痛苦的刺激,讓那殘忍的一幕一遍又一遍在夢裏重現?夢裏的她已經口不能言,她也無言以對,隻能用盡全身的力氣,“啊——”地發出一聲長長的絕望的嘶啞的叫喊。她看到黃鯤的目光終於轉向了站在大門口的她,他的目光陌生而詫異,就好象根本不認識她。難道他全忘記了?她淚流滿麵,用力地搖著頭,你怎麽可能忘記,是我啊——哪怕命運能夠改寫一筆就已足夠,我便會是現在你正吻著的新娘。
沒有用,他的目光告訴她他不認識她。她困惑地轉頭看著四周的人,那些人中很多是她的朋友和同事,可他們居然也都用那種驚訝甚至嘲諷的目光看著她。她順著他們的目光,緩緩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身體……天哪!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全身赤裸、一絲不掛,象個嬰兒般站在眾人之間。她雪白的身子開始瑟瑟發抖,一瞬間,驚惶、恐懼、羞愧、侮辱、憤怒、絕望……所有感覺齊刷刷地湧上心頭。那種感覺比死還要可怕,她隻有緊緊抱起雙臂,在那些鄙夷的要刺穿她身體的目光中蹲到地上。她蜷縮著身體,把臉捧在手心裏哭泣,她弄丟了蔽體的衣服,她弄丟了地上的影子,她弄丟了她自己……
自從那天撞見“皇後”和夜裏那個夢之後,她發現自己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每天早上出門下樓時,站在樓梯上,她會猛然間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衣服全都不見了,自己正赤身露體地站在樓梯上——就象那個夢裏發生的一樣。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怖感覺每次都把她嚇得魂不守舍,隻覺得整張臉加上脖子和頭皮都麻木了,心好象被什麽東西撞得節奏全亂了,似乎馬上就要跳到嘴巴裏。有時那種心慌的感覺讓她連氣都喘不上來,隻能扶著樓梯小口小口又短又促地呼吸。盡管明明記得自己穿了衣服,可還是要低下頭,由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眼睛千真萬確地看到了衣服卻還不夠,脆弱得已如驚弓之鳥的大腦總懷疑那是錯覺,雙手還要把身上的衣物切實地摸過一遍,這才能說服大腦衣服好端端地就在自己身上。
這種情況幾乎每天都出現,一直持續了幾周。起初頂多是浪費點時間,每次出門前把自己渾身上下的衣服仔細看一遍、摸一遍,到了後來,這毛病又延伸到了鎖門、鎖車、關火等等。當然,做實驗時也少不了“事倍功半”,同一件事翻來覆去地檢查好幾遍也不放心。她自己分析這應該是種精神病,忍不住想起了在“瘋人院”住的那一晚,還有那個“僵屍”病友和lobby裏的一群瘋子。難道精神病也傳染?!想到這兒,她心裏一陣發毛。
早晨她象往常一樣開車上班,進了辦公室剛在椅子上坐下,卻忽然開始懷疑剛才是不是忘了鎖車。其實明明記得鎖了,但是那毛病一犯,大腦死活就是不信。她隻得又跑回停車場,用力拉了四五下車門,這才放心。轉身剛要走,可恨的大腦又變著法兒地整她,開始擔心早上煎完雞蛋好象忘了關爐子,程樂走得比她早,要是真的忘了……她想起昨天小趙老師說有一家中國人就是因為忘了關爐子而引起火災,來了兩輛消防車,可還是燒光了半個家。頓時,她眼前似乎出現了自己家裏變成一片火海的樣子,忍不住重重歎了口氣,“精神病!”,她自言自語地罵道。雖然知道這種想法荒謬無比,對自己這毛病也是忍無可忍,可終於還是放心不下,上了車直奔家裏檢查爐子。等再回到辦公室,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預約心理醫生。
那個三十多歲的男醫生坐在她對麵,一邊聽她描述自己的症狀一邊很滿意地點著頭。大概她所講的和書上的定義實在太吻合了,讓他獲得了一種在病人身上印證自己學問的快感。等她說完,心理醫生又問了幾個問題,包括是不是做什麽事都喜歡過分追求完美、從有光的地方一下子走進沒開燈的房間是不是覺得想哭、還有自己是不是意識到現在這樣重複做同一件事是一種病等等。她驚訝地看著醫生,不停地點著頭,這醫生如果不是會算命,那就還真有兩下子,不象從前碰見的那幾個美國江湖騙子。
最後,醫生百分百確定地告訴她,她這是最為典型的“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還伴有輕微的“depression”。“But there is a good news”,醫生居然還衝她輕鬆地笑了笑,讓她目瞪口呆。原來他指的“good news”是兩種病都用同一種藥來治,這樣她就可以少服一種藥。她可沒那種幽默感,實在笑不出來,從沒想過自己居然真的被診斷出精神病,還得吃藥,可見已經病得不輕了。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醫生的話,先吃六周的“antidepressant”,無效的話還要接受“behavior therapy”——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她綁在椅子上,象訓獸一樣用電擊什麽的,好防止她一遍遍去重複鎖門鎖車這些動作。天哪,希望吃藥管用!可醫生說這藥有些副作用,除了可能引起惡心、頭暈、嗜睡,影響消化等等,還有最讓她提心掉膽的一條——自殺。醫生說曾經有病人因為長期服用另外一種類似的藥物導致自殺,但給她開的這種新藥“should be fine”。唉,美國醫生該說不該說的都要告訴病人,還不如不知道呢。難怪人家說看醫生沒病能給你找出病,小病能給你變成大病、甚至還治死,說不定不吃藥反而好些。
她想起一個中學同學在念醫學院,說不定會懂得這方麵的知識——現在隻能隨便抓個人來多了解點情況了,雖說係裏也有中國來的醫生,可是跟身邊的人谘詢,人家一下子就能猜到你頭上。到了晚上,趁程樂還在圖書館沒回來,她翻箱倒櫃地找出那個同學中國家裏的電話。都有五六年沒聯係了,天知道她搬沒搬家,隻能碰碰運氣。同學的爸爸接了電話,告訴她同學上個月剛來了美國。拿到了同學在美國的電話,撥過去,正好抓到她忙裏偷閑在家看電視。
和老同學寒暄了一陣,終於切入正題。“對了,向你谘詢一下,我的一個同事——男的,得了‘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這就是‘強迫症’吧?醫生說他介於“personality”和“disorder”之間,什麽意思啊?你學過嗎?”,她問。“對,是強迫症,我們以前學過”,同學痛快地說,“personality沒有disorder嚴重,差不多就是我們常說的‘神經質’,但是如果發展下去就變成強迫症,好比有人每次洗手要洗十來遍——這病得吃藥!”。
“哦對,醫生給他開了抗抑鬱藥——這病吃藥就能好了是吧?”,她試探地問。“唉喲,我告訴你這個吧,這病其實沒法兒治根兒,吃藥也就是減輕症狀,而且一吃就是一年半年的。很多人停藥後過了好幾年,再遇上點兒什麽事兒,得!又回來了”,朋友坦率地說,“這是一輩子的毛病……唉喲,你看我——該不會是你男朋友吧?”,朋友終於冒出來個心眼兒。
“不是不是,你想哪兒去了?”,她連忙辯解道。“不是就好,否則呀,一輩子的累贅,說什麽幹什麽都得小心翼翼的,怕刺激他。不過好在不是抑鬱症——就是‘depression’啊,否則他可能還會跑去自殺呢!到時候你就成了小寡婦了!哈!”,朋友死性不改,說著說著就不著邊兒了。
她本來剛想接著問關於“depression”的情況,一聽這話從頭涼到了腳,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了,隻好匆匆向朋友道了謝。自殺!自殺!!她越想越怕,何況她還有過前科,那機率豈不是更大了?即使不考慮那一層,“一輩子的累贅、一輩子的累贅……”,她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朋友的話,“不行!程樂,我不能做你一輩子的累贅!”。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吃藥治病,而是——怎樣趕緊跟程樂正式分手。
正想著程樂開門進來了。“你吃過了嗎?”,盡管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分手分手,可一見到他,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最習慣的話。“沒呢”,程樂笑笑,“給我做什麽好吃的了?”。雖然不睡在一起了,倆人還是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逗“太難”玩兒,就象剛剛開始戀愛的情侶。她和程樂之間的愛情,好象是按下了倒播鍵的錄像帶,先是熱戀,然後在一次次的迅速降溫中退回到默默依戀著對方的最初階段——反正離原點已經不遠了。
“‘貓不理’包子,豬肉豆角餡兒的,‘太難’不喜歡——我剛才試過了,所以叫‘貓不理’”,她邊說邊準備給他熱包子,“有點兒冷了……是熥一下還是——你愛不愛吃煎的?”。“都愛吃,煎的更好。那我先check一下e-mail,你慢慢弄”,程樂衝她笑笑,去了書房。等包子煎好了,她大聲叫程樂出來吃飯,可叫了好幾聲也沒動靜,便隻好徑直去書房找他。程樂正一臉嚴肅地盯著電腦屏幕,神情不太自然,見她推門進來,連忙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被她不由分說地拉去趁熱吃包子。
“好吃嗎?”,她微笑著問他,她喜歡照顧他起居的感覺。隻是,馬上就要跟他分手了,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給他蒸包子,想到這裏,她一陣黯然失色。“好吃極了!我還很少吃豆角餡兒的包子,原來這麽好吃——‘太難’真不識貨”,他笑著說。她出神地望著程樂笑眯眯的眼睛,還有他臉上那兩個酒渦,忽然覺得怎麽也看不夠。也許——隻是假如,把我生病的事告訴程樂,他一定不會同意分手,還會好好照顧我,有一瞬間她這樣想道。可馬上又狠狠地搖了搖頭,唉,我怎麽這樣自私?!不過,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嗎?何況,程樂那麽好……
“那你慢慢吃,我去洗個澡”,她說。走進浴室,忽然想起今天買了新的浴簾準備換上。包裝半天也拆不開,隻好跑到書房找剪刀。拉開電腦桌的抽屜時,她無意中瞥了一眼電腦屏幕,那上麵是程樂打開著的hotmail信箱。她對偷看別人的隱私從來就沒有興趣,低下頭接著去找剪刀——等等,剛才那一瞥之間,好象看到了燕子的名字。
她心裏有種做賊的感覺,全身的血液猛然湧向了頭頂,麻木的頭皮仿佛是通了電,可又實在忍不住去看那屏幕。沒錯,是燕子!她的手顫抖著伸向鼠標,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了來自燕子的那封信。
“樂樂,昨天夜裏我又夢見我們一塊兒挖螞蟻洞,在原先老的家屬大院兒裏。你還拿樟腦丸兒在地上畫圈兒,結果螞蟻都不怕,估計是假藥,哈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拿到了去你那所學校念MBA的錄取信,雖然隻是半獎,但靠我在北京工作這兩年的積蓄,到了那邊再打打工,應該沒有問題。去年隻是隨便聯係了幾所學校,其實那時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麽,也許就是想出去看看吧,正好Ivan向我求婚,我對他印象也不錯,就答應他了……你信裏說我不應該悔婚,你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裏的感受嗎?我以為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理解我的人,為什麽連你也要和他們一樣教訓我?難道你不明白我為什麽悔婚?有時我真懷疑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同時還收到了Iowa州立的錄取信,但我已經決定去你那裏。你高興嗎?真希望早點見到你。——燕子”。
她腦海中頓時好象飛進來一大群蜜蜂,“嗡嗡嗡”地四下裏亂撞,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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