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 鄉 ---------------------------------------------------------------------------
回到家她跟程樂匯報了這幾天退休會的情況,除了私自扣下了那句“基督徒一定要和基督徒結婚”的說法。明明是程樂把她從深淵裏拉了上來,難道說她在水裏浸了一下,搖身一變成了上帝的兒女,就該反過來瞧不上程樂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上帝他老人家才不會是這個意思,一定是那兩個室友理解得太狹隘了。她也和程樂隨口提到認識Jimmy的事,不過後來很長的時間裏,她把Jimmy這個人忘得一幹二淨。
程樂已經做好了晚飯,是他最拿手的烙蔥油餅,其他的菜雖然也在很認真地向她學,但都比不上他這道絕活兒。隻是他每次烙餅時都不讓她看,後來才知道,他的秘訣就是用豬大油。難怪那麽香,還偷偷摸摸的——要是早知道裏麵放了那麽多不知能換算成多少豬肥膘和人肥膘的豬油,她是說什麽也不會吃的。倆人有空就上網打印些菜譜出來研究,基本上是一人做一頓,有時間的話就一起做,一人貢獻一道菜。這樣一來的後果經常是拚命報銷自己做的那道菜,盡管心知肚明並不好吃,可嘴上還要發揚“王婆賣瓜”的精神打腫了臉衝胖子,拿自己的胃當垃圾箱。最難得也最難辦的就是她超強的創新精神,雖然一次小小的成功背後不知有多少位失敗媽媽煮的“片湯”“糨糊”這類奇形怪狀的“太空”食品,可她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撓從頭再來,整個兒一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標兵。隻是苦了程樂,老是抱怨自己天賦異稟,味覺和嗅覺怎麽生得比緝毒犬還要敏銳。事後回憶起來,那段日子大概是她生命中最為安心舒心開心又溫馨的時光了。
程樂下班回家後經常興奮地告訴她,“中午熱飯時辦公室的人都說我帶的飯最香了,誇我女朋友能幹!”。她最擅長做的菜基本還都是從前和黃鯤在一起時倆人愛吃的那些,隻是現在,她在每天做給另一個男人吃。不知黃鯤看到程樂飯盒裏那些熟悉的菜式,聞著他親傳正宗的熟悉的味道,心裏還會不會想起那個熟悉的她。
天氣漸漸地暖起來,心頭的雪全都融化了,露出一直埋藏在下麵的一個深坑。那曾經是她為自己掘好的墳墓,正要睡進去,卻被上帝一把拉了出來。現在,那坑依舊留在原處,就象個陷阱,要小心翼翼地繞開來走,惟恐再掉了進去。左手腕上的傷早已愈合,可那道疤永遠都留在那裏,雖然不怎麽痛了,新生的皮肉卻開始有種麻癢的感覺。
在程樂的執意要求下,終於約好了一個時間讓她拜見程樂的父母,也算是為邁出實質性的下一步做準備。她不太習慣用net meeting,打電話還不夠緊張的呢,這下倒好,還要麵對麵地說話。不過程樂的父母的確人很好——這其實從程樂身上就能看出來。電腦上二老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她,窘得她不知該看攝像頭還是該看屏幕上他們的臉。程樂媽媽還拿出像冊,把程樂小時候的照片一張張放到攝像頭前給她看。“程樂小時候跟奶奶長大,被他奶奶寵壞了,嗬嗬……看得出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兒,以後要麻煩你多遷就他了”,程媽媽很客氣地說。
她聽得臉上發燒、心裏發愧,抬頭看看程樂,他也正笑嗬嗬地望著她。“不,阿姨,其實是程樂一直在遷就我”,她紅著臉說,“程樂他很善良、很寬容,是他一直在幫我、寵我……”。程媽媽笑得更開心了,一個勁兒地說“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兒”,讓她愈發無地自容。結束了通話,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一直攥著的手心裏全是汗。“怎麽嚇成這樣兒啊?我爸我媽人那麽好……等到真見了麵你可怎麽辦啊?”,程樂取笑她說。“那得等到哪天呀!到時候再說吧!”,她說。
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哪天”,居然在兩個月後就到了。小趙老師大半年前就盯上了要在北京開的一個腫瘤方麵的國際研討會,一個勁兒地向老板爭取要去。老板自己興趣不大,所以費了老勁才答應小趙老師。沒想到,臨去臨去,小趙老師的兒子患了尿道感染住院了。小趙老師愛子心切,隻好放棄這次免費回國,老板想到的替補人選自然是她,發言也由她來代勞,真是天上掉機票。
她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打電話告訴父母,父母先是大吃一驚,然後自然是興奮得不得了。爸爸念叨著要找人重新粉刷一遍房間,媽媽說冰箱不夠大要添個新冰櫃,就象她要長住似的。“我隻呆兩個多禮拜啊”,她連忙說,“別麻煩了!”。“不行不行,你別管了”,父母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那我真不管了,我現在給姥姥姥爺打電話,讓他們也高興高興!”,她說。“哦……姥爺可能去玩兒牌了,姥姥應該在家……”,媽媽想了想說。“姥爺以前不愛玩兒牌啊?他不是討厭坐一塊兒玩兒牌的人抽煙嗎?”,她奇怪地問。“現在不是上歲數了嗎?大概覺得悶吧”,媽媽解釋道。
姥姥在家,接了電話。“姥姥,我月底就能回去看您啦!”,她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地喊著,姥姥的耳朵這幾年有點背,“您想要美國的什麽東西?除了美國的星星月亮,您要什麽我給您捎什麽!”。“月底回來啊……”,姥姥的聲音有些顫抖,可以想象老人家有多激動,“……那……這次就不走了吧?”,姥姥顫顫巍巍地說。
這句話象隻大鐵錘重重地敲在她心上,她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她多想對姥姥說“對,我再也不走了,外孫女留下來陪您”,可是她不能,她隻能讓老人家失望。她用力捂住嘴,忍住哭聲,“姥姥,對不起,我這趟隻能呆兩個多禮拜——可我以後爭取每年都回去看您,好不好?”。她出生時爺爺奶奶便已去世,姥姥姥爺是除了父母外最親的人。“哎!沒事兒沒事兒!你忙啊就別惦記我們,我們都好著呢!”,姥姥大聲說。她的鼻子又酸了,趕緊換個話題,“姥爺在家嗎?我跟姥爺說說話兒!”。
“哦……你姥爺啊……他又打牌去啦!”,姥姥說,“成天都去!這不吃完午飯就又出去啦!”。“哦,怎麽每次打電話姥爺都不在啊?我都好長時間沒跟姥爺說話了”,她失望地說,“姥爺不是一直後背疼嗎?我想給他買一個按摩墊,放椅子上的,我都看好啦!”。“不用不用,千萬別買啊”,姥姥連忙說。“哎呀不貴的,姥姥您別管了!”。“真的不用”,姥姥執意道,“你姥爺他……現在後背不疼啦,全好啦!”。“是嗎?那太好啦!”,她高興地說。
走出北京機場海關一眼就看見程樂的父母笑眯眯地向她揮手,她趕緊迎了上去。“Vivian你好!”,程樂媽媽拉過她的手,仔細端詳著她,“真人比照片和電腦上還漂亮!我們程樂可真是好福氣啊”,程媽媽高興地說。她紅著臉尷尬地笑了笑,叫了聲“叔叔阿姨好”。程樂爸爸話不多,隻是看著她笑,看得出他也是由衷地高興。
程樂的爸爸是一個研究所的研究員,程樂家也就一直住在研究所的那片家屬樓裏。程樂的媽媽是個女強人,在一家公司做投資顧問,這次來機場接她的就是公司派給程樂媽媽的司機和車。一路上也顧不得觀賞首都的城建發展變化,光硬著頭皮和程樂的父母寒暄了。她真恨自己笨嘴拙舌的不懂怎麽跟父母輩份的人聊天,可程樂後來說他父母對她的第一印象很好,誇她厚道、實心眼兒——現在很多時髦的女孩子可能會以這樣的評語為恥吧,土得跟“驢打滾兒”似的,還直掉渣兒。
程樂的家很大,布置得也很有品味。客廳裏最顯眼的不是那套象牙白色的真皮沙發,也不是大得嚇人的平麵直角彩電,而是一個超級的落地櫃形魚缸。魚缸裏麵礁石水草、氧氣燈光一應俱全,十來條幸福的熱帶魚在裏麵盡心盡力地做著它們的本職工作——高傲地不停扭動著它們漂亮的身體,讓她想到美國電影裏的脫衣舞娘。她來到程樂的房間,雖然根本沒人住,可還是被程樂媽媽收拾得一塵不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程樂媽媽又帶她來到程樂的書房參觀,一進門頓時眼前一亮,原來書房的四壁上畫了四幅畫,中間的電腦桌、書架、畫架反倒成了點綴。四幅畫的用色迥異,主色調分別是綠、黃、紅、白,很明顯畫的是“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春”是大學校園裏那片嫩綠的草地和樹下私語的一對戀人;“夏”是一片夏威夷般的灑滿陽光的金色海洋;“秋”是一條鋪滿紅色落葉的林間小路;“冬”是北方城市街頭的雪景和銀白色樹掛。不用說,這些“壁畫”肯定是程樂畫的。程樂媽媽說程樂從小就喜歡在牆上畫畫,所以原先住的老房子已經不知被粉刷了多少遍,牆壁甚至都厚了一層。她輕輕撫摸著定格在牆上的春夏秋冬,置身在這個房間裏,和在程樂懷裏的感覺竟是如此相似——寧靜、安全,不用躲避雨雪的侵襲,不用出去大風大浪地闖,卻可以感受到春夏秋冬輪番的擁抱。
她把程樂捎給父母的維生素片和魚油交給他們,然後又拿出自己送給程樂媽媽的護扶品,給程樂爸爸的葡萄酒,和給奶奶的花旗參片。程樂的奶奶不和他父母住一起,今天特意過來看她這個未來的孫媳婦。老太太耳朵聾,她說什麽根本聽不見,光是裂著嘴笑了。吃飯時雖然菜肴很豐盛,但一來剛下飛機累得要命,二來和程樂父母在一起十分拘謹,有些食不甘味。飯正吃著一半程樂打電話過來,“接到了接到了,我們正一起吃飯呢……很好很好,我們特別滿意……你等一下——Vivian,程樂和你講話”,程樂爸爸笑眯眯地把電話遞給了她。
“怎麽樣啊?醜媳婦兒終於見公婆了!嗬嗬……”,程樂笑著說。她連忙把聽筒緊緊抵在耳朵上,生怕被程樂父母聽到。“是……沒晚點,挺順的”,她無可奈何地胡亂答道。“挺順的?那就商量好什麽時間把咱倆的問題解決了,正好問問我父母”,程樂可能聽出了她有些話不好意思當著他父母的麵講,開始惡作劇地故意逗她。“哦……我……我今天下午回天津問問我父母……嗐,不是!回天津看看我父母”,她的臉紅到了耳根。“哈哈……”,程樂大笑起來,“你真好玩兒,不逗你了……跟我父母不用那麽緊張,你就把他們當成是我!他們肯定會喜歡你的——即便不喜歡又怎麽樣?我喜歡你不就成了?”。
她心裏感到一陣暖意,程樂一家人都那麽真誠、那麽善良。和他們在一起,她還有什麽可擔心顧慮的呢?邊吃飯程樂的父母邊問起她家裏的情況,並讓她代向父母和姥姥姥爺問好。程樂媽媽還拿出一枚裝在精美盒子裏的玫瑰形鑲鑽胸花送給她,那胸花看著就價格不裴,嚇了她一跳,可在程樂媽媽的堅持下隻好還是收下了。
吃過飯程樂媽媽的司機把她送到了會議地點——友誼賓館。這家四星級賓館非常高檔,給與會人員安排的房間如果按標準收費要120美元一晚。可有句話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管他幾星賓館,自己家陽台上的星星更多更亮更好看!反正老板沒有一起來,她在組委會報了道,看清自己的發言時間是在兩天後,便迫不及待地打的直奔火車站。程樂媽媽本來想讓公司的司機師傅開車送她回天津,被她謝絕了,那多麻煩人家啊,還是這樣洋不洋土不土地混在形形色色趕路的人群中讓她覺得自在踏實。北京到天津的火車隨時都有,先上車後買票,綠色通道暢通無阻,象她按捺不住的心情,一路被風托起奔向故鄉。
一走出出站口,迎麵已經聞到了空氣裏家的味道。汽車尾氣的汙染很濃重,卻依舊遮不住河水淡淡的略帶腥味的清新,混著周圍攤販餐館香噴噴的炊煙,讓人閉起眼睛就能想象到熱氣騰騰剛出籠的包子。對麵就是長長的彎彎的象條彩虹的海河,河畔有她二十年來的影子,從小小的牽著媽媽手心的小女孩,一直到長發垂肩倚在柳樹下看書的翩翩少女。那一晃一晃的河水中,不知還有沒有當初從小手裏不小心滑落的洋娃娃,還有被她撕成碎片的那第一封匿名情書。
她象隻輕快的小鹿跳上了路邊開來的一輛公共汽車,甚至看都不看是幾路,反正沿著河邊一直開下去,沒幾站就是她的家了。這裏的鄉音、這裏的味道、這裏的一切,已經便是在家裏了,還怎麽會迷路?她沒讓媽媽開車來接,因為要去拜訪程樂父母,不知道坐哪趟火車回天津。反正行李不多,家裏有的是她的衣服,帶回來的那些禮物正好裝滿背上的書包。
跳下公車她撒歡兒一樣地往家跑,原先白色的居民樓顏色舊了些,周圍小區的變化也不小,但家就是家,即使閉上眼睛,她也能絲毫不差地找到自己的家。看著樓門前的那些花花草草,似乎都和她有了血緣關係,忍不住想彎下腰去親一親、打個招呼。她一步兩三級樓梯地跑上樓,心卻還嫌不夠快,撲騰撲騰的好象變成了一隻鴿子,迫不及待地飛到了前方帶路。終於,站在了自己的家門口,那種幸福的感覺真的象是在做夢。剛一按響門鈴,就聽到爸爸在屋裏說“回來了回來了”,一邊快步往門口走來。門被拉開了,她真真切切地見到了爸爸的笑臉,這回可不是在夢裏!
兩年沒見,爸爸明顯老了好多,眼睛也沒有從前那麽神采奕奕。漂泊異鄉的遊子啊,若要數算你成長的代價,隻需看看父母平添的那些皺紋和白發。她心裏又激動又難過,費了很大力氣才忍住眼淚,不在父母麵前哭出來。媽媽隨後也迎了出來,還和她記憶中的一樣漂亮,不象爸爸那樣顯老。
“爸、媽,我回來了!”,她激動了半天,還是沒法兒象美國人一樣緊緊地擁抱父母,對他們說“我愛你”,隻是憋出了遊子們回家時最常說的這幾個字。屋裏已經坐了好幾個親戚,大家都知道她今天回來,有的上午就來了。“好,好……”,爸爸激動得比她更不知說什麽好,倒是媽媽不停地問“累不累”“哪天去北京開會”什麽的。親戚們也都很惦記她,拉過她來象不認識她一樣仔細打量著,好象她的鼻子也變高了、皮膚也變白了、眼睛也變藍了似的。家宴上自然全是她最愛吃的菜,媽媽早上還特意從早點鋪買了炸糕和切糕,恨不得讓她一頓吃遍家鄉所有的美食。邊吃飯她邊給大家講美國的生活,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好比“填火雞”和“填鴨”的本質性人道主義區別、大蒜被做成了藥片兒還賣得挺貴什麽的,都能讓大家興奮上半天,憧憬著自己心目中那個遙遠陌生的國度。
晚上,親戚們終於都走了,房間裏就剩下三口人,象從前二十年來一樣。“我現在就去看姥姥姥爺”,她興奮地說,嘴裏象炒崩豆似的,“我給姥姥買了幾件衣服,給姥爺買了白蘭地和雪茄,姥爺肯定沒嚐過……”。“不急不急”,媽媽忙說,“那個……你先倒時差,明天再去”。“不用,我特興奮,感覺不到時差!”。媽媽和爸爸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緩緩開口道,“有個事兒——得告訴你……”。她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心頭猛然被揪緊,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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