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救 贖
世上的事有時真是東邊不亮西邊亮,該亮時不亮不該亮時才亮。她本以為得罪了Eric,黎孝誠申請學校的事就算沒戲了。誰知道那天閑來無事和小趙老師去華人教會,閑聊中認識了一位姓蔡的台灣老先生,在生物工程係,差不多相當於那個實驗室裏的二老板。因為大老板就要退休了,所以什麽都讓他來管。不僅如此,他太太就在那個實驗室做秘書,簡直快成了他們的夫妻店了。
可能因為是老基督徒了,蔡先生講話很謙卑也很隨和,“我們最近正要招學生,老板很喜歡你們大陸來的留學生,都很勤快,又聰明。有沒有知根知底的,幫我們介紹兩個啊?”,還沒等她問,蔡先生竟然自己笑嗬嗬地提了出來。“有啊有啊”,她連忙把黎孝誠的情況介紹了一下。“很不錯啊,還有一點你肯定忘了介紹——就是長得一定是高高的帥帥的對不對?”,頭發花白了的蔡先生還挺愛和小姑娘開玩笑,“我見過好幾個你們北方的男孩子,全部都是又高又帥的”。“其實——現在南方男孩很多也又高又帥”,她尷尬地笑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比她矮了整整一個頭的蔡先生。
蔡先生還真的幫了大忙,在他的敦促下,申請的事漸漸有了眉目,很快黎孝誠那邊便收到了錄取信。電話裏黎孝誠還稀裏糊塗的,“那個Eric Yang那兒怎麽辦呢?就這樣不去了?”。她一直沒告訴黎孝誠她那天和Eric的過節,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再說也沒必要讓他知道後心煩。她也沒跟黃鯤提過,她怕黃鯤一怒之下去找Eric算帳,要是在學校裏鬧大了,吃虧的還不是作學生的?“嗯……我覺得他那個實驗室不好,新升的faculty都喜歡拚命使喚人,還是蔡先生這邊比較有前途”,她說。“那我這幾天就打電話預約簽證時間——可能怎麽也要約到十月份了,要是簽證順利,年底前我就可以過去了”,黎孝誠高興地說。“好啊”,她努力調動大腦中所有高興的細胞。
可能也是因為蔡先生的緣故,她從那時起幾乎每周都去教會。剛開始是怕蔡先生為了黎孝誠申請的事找她,盡管牧師的講道她幾乎一點也聽不懂。後來,她漸漸喜歡上了那個教會和那裏的人。他們都很熱情,好象有點愛心過剩,一個個輪流過來關心她,問她生活上有沒有難處,讓她覺得受寵若驚。有一次聚會時,她和大家一起拿著詩歌本唱詩,唱到一首歌詞上說,“我不知明天將如何,每一天隻為主活,我不借明天的陽光,因明天或不晴朗,我不要為將來憂慮,因我信主的應許,我今天要與主同行,因他知前麵路程……有許多未來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識透,但我知誰掌管明天,我也知誰牽我手”。
她唱著唱著,不禁想起和黃鯤這場沒有明天的戀愛。就快要結束了吧,一切的一切,沒有了他的明天,不知道要怎麽過……被他鬆開的我的手,上帝啊,求你來牽住它。可能是教堂裏那種聖潔的氣氛,讓人格外脆弱,詩歌還沒唱完,她竟在鋼琴聲中忍不住當著眾人的麵哭了起來。她覺得大家都在看著她,很不好意思,想努力控製住情緒,沒想到卻哭得愈發不可收拾,象山洪暴發一樣,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一塌糊塗的。
不過,沒有一個人笑她,這裏的人們好象早就看慣了這種長久壓抑下的宣泄和崩潰,離家久了,大概換了誰都會有這種控製不住大哭一場的時候吧。旁邊遞過來一片潔白的紙巾,是牧師的太太,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好象在說“哭吧,我們都了解”。詩歌唱完了,她也哭夠了,接下來牧師的講道她聽得格外明白。當聽到那段最有名的馬太福音十一章二十八節:“凡勞苦擔重擔的,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必使你們得安息”,她再一次泣不成聲。心裏沒有重擔的人永遠不會了解,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她永遠不會了解,這樣的應許中包含了多大的愛與寬容。
聚會結束後,牧師太太走過來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她有點不好意思,可人家根本問都沒問她剛才為什麽哭得那麽凶。“上次我們聊天時你說,你不很明白‘罪’的含義……”,牧師太太和藹地說。“師母,您別說了”,她一臉的慚愧,“我是個罪人,我罪不可恕”。她痛苦地用雙手掩住了麵孔,腦子裏象放電影一樣閃過了無數畫麵——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手牽手漫步在珍珠梅叢中,女孩無憂無慮的笑聲將睡夢中的白色梅花驚醒,紛紛爭相綻放,女孩幸福地靠在男孩的身上,一遍遍地訴說著自己的夢想——就是和他完成那個一輩子的約定……可是,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的誘惑?她自問不會向金錢和名利屈服獻媚,卻在美豔絢麗的愛情麵前潰不成軍、一敗塗地。
“我們大家都是罪人,這沒什麽可恥的”,師母拍拍她的肩說,“耶酥基督已經在十字架上為了洗淨我們的罪流下寶血,隻要認罪悔改,神會潔淨我們,主耶酥為我們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以後的重擔,都有主耶酥幫你來扛,以後的道路,都有主耶酥帶你來走”。
“認罪”容易,“悔改” 可就難了。小林和胡玲已經搬了出去,前些日子剛登記結婚。她也搬出了原先學校附近的那棟房子——那片公寓樓裏住的中國人太多,低頭抬頭總能碰到熟人,或是熟人的熟人。而且,大家對誰找了個老美、誰跟誰離婚了、誰又跟誰同居了這類消息特別敏感,總之,住在那裏是非太多。她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找了個小一點的2-bedroom公寓,說不定等黎孝誠來了以後,他們倆就可以在這個新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她想——如果一切進展順利的話。
出於這個考慮,她盡量把小小的新家布置得溫馨舒適,還添置了不少新東西,象書架、電腦桌、沙發、音響、還有成套的餐桌和餐椅,當然也少不了買張大床。廁所裏的新浴巾、新牙刷、甚至睡袍,全部是兩套,她儼然變成了一個等心愛的男人下班回家的小女人。可是,來自黃鯤的巨大引力就象是個磁場,她所做的這一切努力,在那磁場中簡直是可笑的徒勞掙紮。每當她換上幹淨的床單和枕套,深深吸著房間裏芳香油那甜甜的氣味,憧憬著即將開始的二人世界,腦海中那個朝夕相處的男人總是變成了黃鯤。唉,她重重歎了口氣,黎孝誠,你快過來吧,我都想不起你的樣子了。
她沒和黃鯤講黎孝誠拿到錄取信的事,畢竟他簽證順不順利、什麽時候能過來都還不好說,而且,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和黃鯤說——他這些天也夠忙的,婚期隻有幾個月了,現在正和家裏商量在天津辦酒席請客的細節。即使說了,會有什麽分別嗎?他會在意嗎?和黃鯤在一起時,她的話越來越少。她不想問他籌辦婚禮的事,也不想說自己的事——這是個特殊時期,再加上他倆間這種特殊關係,任何話題都會惹他心煩。甚至當她察覺到月事晚了三四周還沒來,嚇得飯都吃不下去,也沒敢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他。
一個人住就是愛疑神疑鬼,不過這種事一個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又怎麽能泰然處之呢?她一遍遍努力地回憶前幾次的詳細經過,黃鯤一直都很小心的,應該沒有意外啊。可還是越想越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事情往往按照最倒黴的版本發生。如果是真的,我該怎麽辦?她想出了一身冷汗,堅決不能告訴黃鯤,更不能生,黎孝誠又快來了,真該死,怎麽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的肚子變得老大,她跑去醫院,醫生說墮胎違法,然後警察就出現了,把她關進監獄裏,她抓著牢房的欄杆歇斯底理地喊著“放了我,我得去機場,黎孝誠今天的飛機”,這時牢房的門真的打開了,進來的卻是她神色憔悴的父母……噢,上帝啊,求求你殺了我吧,她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第二天天黑後,她偷偷跑到Walgreens買了一個驗孕的kit,交了錢掉頭就跑,象做賊一樣,生怕撞見熟人。到了家手忙腳亂地拆開包裝,看清了使用說明,呆呆地坐了半天楞是沒有勇氣驗。最後又是耶酥又是菩薩地胡亂叨咕了一通,終於鼓足勇氣進了廁所。等她翻過來倒過去地檢查了無數遍,確認驗孕棒上隻有一條帶出現,和說明書上畫的陰性結果一模一樣,這才發現早就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
黃鯤通常來找她前會事先打個電話,有時也會直接來敲門。除了車鑰匙,她還給了他一把門鑰匙,這樣如果她下班晚了或是正在洗澡,他隨時都可以進來。倆人還和從前一樣一起做飯、吃飯、看牒、做愛。好幾次她想說是不是今後應該少見幾次麵,可兩人剩下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指不定哪次約會就是最後一次。這樣一想,再怎麽過分的纏綿親熱似乎都變得理直氣壯——反正這條路,已經快走到頭了,幹脆就閉上眼睛一路走到底,直到撞牆為止。
偶爾黃鯤也會留下來過夜。“你下次什麽時候過來?”,清晨她總是裹在被子裏這樣問他的背影。他一邊穿衣服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再說吧,我不能每天都說在程樂家通宵打遊戲吧”,然後彎腰在她臉上親一口。“你一定是撒旦派來引誘我的”,她恨恨地看著他說。他還是那種不屑一顧的笑容,一邊的嘴角揚起,“哈,怎麽可能?我自己就是魔鬼撒旦!”。
黃鯤不來找她時,她就去網上瞎逛,在中文聊天室一泡就是一晚上。她在聊天室裏有兩個名字,一個叫Amy,和男生聊天時用,還有一個叫Kevin,當然是和女孩子聊時用。她喜歡在網上大大咧咧地說話,一副嘻皮笑臉的無賴相,真的象是個無聊的男生。她從來不提自己的私事,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看到失戀的可憐人會過去勸勸,可要是看到有人在那裏不識趣地大叫“我要結婚啦,我太happy啦”,就會象饑民撞見了肥財主衝上去痛扁一頓,臨走再罵一句“結婚是因為不敢承認愛情已經消失了這個事實——我鄙視你”。盡管她隱藏得很好,有時還是有細心的網友問她,“你聽起來怎麽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她本來打算按一貫的作風胡說八道一番,可想了半天,終於還是緩緩地敲出了一行平平淡淡的字,“我愛的人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晚上她接到黎孝誠的電話,“我今天拿到簽證了,那一組就我一個人簽下來了,太懸了!看來你的禱告還真靈,你以後愛信上帝就信吧,我也不笑你了……還有,機票訂好了,就在下周!快想想還要帶什麽?”。“這——這——這麽快啊?”,她突然有點結巴。“是我爸托旅行社的朋友訂的,正好找到一個空座,怎麽樣,高興嗎?我能陪你過生日了!”。“哦……高興……你把航班號e-mail給我,我那天去接你”,她失魂落魄地掛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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