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顫 栗
晚上,她接到黃鯤的電話,問她一個生物係學生家裏的電話號碼,他說那人要賣床墊,他想向他買。“哦——對不起啊”,她不好意思地說,“單海已經把他的床送給我了……”。其實還是小趙老師麵子大,單海聽說她是小趙老師的朋友,又剛來沒多久,立刻告訴她他家富裕一個床墊,還分文不取地送給了她。“不過——我一個人睡現在的twin size就足夠大了,其實也不需要這個full size的。你是男生,占的地方又大,幹脆送給你吧!”,她說,她很高興自己能幫上黃鯤的忙。
“啊——那我就不客氣了”,黃鯤也是個痛快人。過了一會兒,黃鯤和謝雨豪來敲門。“在這裏”,她指著床墊,“我剛才一點點把它挪到了客廳裏,你們現在好搬一些”。“你一個人怎麽還搬來搬去的?多重啊!”,黃鯤大聲嚷了出來,帶著一點責備的口吻。她有點喜歡這種口吻,讓她有種被人關心、被人在意的感覺,“還好,我搬得動”,她衝黃鯤笑笑。
“這幾天你過得怎麽樣?”,謝雨豪問她。“還那樣兒唄——噢,對了,我今天下午剛買了輛車”,她提起車就高興。“是嗎?那我來教你開車!”,謝雨豪很高興地說。“你這幾周不是要準備qualify的考試嗎?”,黃鯤說,轉向她,“我替謝雨豪教你開車,就當是謝謝你的床墊。你別看我自己還沒買車,我可是在中國的時候就開車了”。
“好啊,等你有時間的時候吧,不急”,她說。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更希望讓黃鯤教她,她覺得和黃鯤在一起的時候更自在也更開心,大概是因為他倆來自同一個城市的緣故。黃鯤讓她想起高中和大學時的同班男生,還有她的鄰居、堂兄、爸爸同事的兒子……,總之,讓她想起所有她在天津時認識的男生,她覺得他很親切。
第二天吃過晚飯,她正要準備去實驗室消磨時間,忽然聽到臥室的窗外有人叫她的名字。探出頭去,看到黃鯤在樓下,跨在自行車上正向她招手。她趕緊跑下樓去,“你怎麽不上來?”。“你家電話一直占線,我進不了外麵的security door”,他說。“是小林正在上網——你怎麽來了?”,她看見他很高興。“我等不及想教你開車啊”,他笑著說,“你有空嗎?”。“現在?!噢,有空”,她有點緊張,又很興奮。“那走吧”,黃鯤把自行車鎖在她家樓下,兩人走向那輛停了兩天的黑色Corolla。“車鑰匙”,黃鯤頭也不回地向她伸出手來。“哦,對”,她乖乖地把鑰匙放到他手裏,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大手,一陣臉紅。幸好他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應該是沒有感覺到。
他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員的座位上,她坐在旁邊。“第一件事情——係好安全帶。我們從前駕校的老師說過,你一旦坐在駕駛席上,便是一隻腳跨進了監獄、另一隻腳跨進了地獄”。“哦”,她有點害怕,用力地點頭。“然後——左腳踩住離合——你來看,在這裏——右腳放在刹車上——別搞錯了,這個是油門,這個才是刹車。這樣子把車子點著”,他很認真,一臉的嚴肅,“現在天已經黑了,別忘了開燈——在這裏。接著下麵——放下手刹,掛上一檔,然後——右腳放在油門上,一點點慢慢地給油,一定要慢;同時左腳一點點鬆開離合,兩隻腳都要慢——就象這樣,最後完全鬆開離合”。他很輕鬆地把車開了起來,右手隨著加速不停地換擋,車子行駛得很平穩,他真的開得很好。
他先把車子開到了工程學院大樓的後麵,那裏有一個挺大的露天停車場,到了晚上停車場上一輛車都沒有,的確是個練車的好地方。“停車的時候呢,就正好相反,象這樣,邊鬆油門,邊踩離合,總之,油門和離合至少有一個是踩下去的——好了”,他把車停下來,“現在你來試試,記得我教你的要點嗎?”。她點點頭,緊張得心髒好象要跳出來,下車和黃鯤換了位置。她調好了後視鏡,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定定神,按照已經背熟的要點,開始試著起動車子。車子終於動起來了,但是一點也不穩,而是“噌”的一下子衝出去。她聽到黃鯤在旁邊叫著“慢點給油,再慢點”,可就是很難把聽到的話和自己的動作聯係起來,好象那根神經已經斷了一樣,緊跟著,車子就一下子停下來,徹底死掉了。
她臉漲得通紅,可憐巴巴地看著黃鯤,象個做錯事的孩子,等著挨他的罵。沒想到他卻笑了起來,“跟你說過鬆離合和給油都要慢,溫柔一點,溫柔一點你會嗎?——而且,你不聽我的話,離合和油門的兩隻腳同時鬆起來了對不對?”。糟糕,他怎麽全知道?她低垂著的頭微微點了點,不敢抬頭看他。
“告訴你,你師父我可什麽都知道”,他看著她的一副可憐相,一邊的嘴角挑起,嘴邊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笑容,“不過沒關係,手動車最難的就是起步停車,這個學好了也就會一半了——再來”。接下來這次她做得很好,“現在好多了,再多練幾次就全會了。你看你多聰明,我們上駕校時光是起步就學了一整天呢!”,他鼓勵她說。她又試了幾次,越開越好,心裏特別興奮,簡直有點上癮。
也許是太得意,這次她沒注意到前麵就是一團黑乎乎的灌木叢。“啊——”,等她突然看見灌木叢,頓時就慌了,本能地鬆開方向盤,用雙臂擋住臉,腳底下也全忘了該怎麽辦了。“別鬆手呀你!”,黃鯤喊了起來,反應很快地撲過來握住了方向盤,也就在這個時候,車子終於停下來了。等她睜開眼睛,黃鯤已經在狠狠地瞪著她了。
“你竟然鬆開方向盤?!居然還閉眼?!”,他的語氣異常地嚴厲和生氣,臉上沒有一絲的笑容,“開車的時候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能鬆開方向盤,也不能閉眼,前麵遇到危險就更是不能這樣!”。她知道自己犯的錯誤很嚴重,心裏後悔得要命,她也知道黃鯤著急是為她好,可還是很怕他。她低著頭紅著臉,眼淚都衝進了眼框,就差沒掉下來了。
他頓了頓,語氣有點緩和,“想把你師父嚇出心髒病來啊?以後我得準備跟小棍兒,你再犯我就打——真打,狠狠地打”,他歪過頭從下麵偷看她低垂著的臉,臉上又是那種不屑一顧的笑嘻嘻的表情。“好了,你今天已經學了那麽多,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我就沒得教了。休息一會兒吧,然後回家”。他把座椅向後放倒,兩隻手枕在頭下,很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黃鯤”,她終於小聲說,“對不起,我太笨了”。“哈——你才不笨呢!”,他笑了,“手動車本來就難一些,你學得已經很快了!……而且,我跟你就是發不起火,要換了我女朋友啊,我早就跟她急了”,他躺在那裏看著車頂,好象在想事情。
“你女朋友在天津啊?”,她小心地問,看他的樣子可能正在想他的女朋友。“嗯”,他輕輕地說,思緒飄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是大學同學,臨出國前連婚紗照都照好了……你呢?你有男朋友嗎?”。“有”,她想起了黎孝誠,心頭一片寧靜,臉上不禁浮現出一個微笑,“他也在天津”。
“對了”,他笑著說,“我聽別人說,男女朋友之間不能互相教開車,還有夫妻倆因為一個教另一個開車最後鬧離婚的呢!”。“真的?”,她也笑了起來。“所以幸好你不是我女朋友”,他笑著扭頭看著她。“嗯,幸好不是”,她也笑著看著他。
回到她家已經是十一點了,黃鯤去推他的自行車,“路上當心”,她囑咐道。她有些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得讓他自己騎車回家,“沒關係,現在正好又涼快又清靜”,他說。進了客廳,胡玲有些不耐煩地從房間裏出來告訴她,黎孝誠已經打來好幾通電話找她了。“你男朋友還看得你挺嚴,生怕你跑了似的”,胡玲幹笑了幾聲。“我回房就給他打過去,對不起,吵到你了”,她趕緊跑進了房間。
黎孝誠的聲音很不高興,“你到哪兒去了,這麽晚才回來?我擔心死了”,他說。“我去學車了嘛,現在不是回來了嗎?”,她心情不錯,不想計較他的語氣。“學車不能白天學嗎?晚上什麽都看不見”。“唉呀你不懂,晚上停車場才會沒人才能練車啊,而且,我要麻煩人家教我,也得等人家沒有課才行嘛”,她開始覺得他有點煩。
“誰教你啊?”,黎孝誠還是沒完沒了地問。“黃鯤唄,除了老鄉還好意思求誰啊?”。“他不是也剛到沒多久嗎?”。“可是他在國內就會開車,而且,他已經用謝雨豪的車考到駕照了……黃鯤教我開車可凶呢!我特別怕他”,她想起剛才的事,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不過她不想跟黎孝誠多說,反正他也不會愛聽。
“黃鯤有女朋友的,人家都快結婚了,這下你放心了吧?”,她說。“我不是不放心這個……”,黎孝誠嘟囔著說。她打斷了他,“行了,我今天學車學得好累,明天再給你打——還有,以後太晚了別給我打電話,會吵到我室友睡覺”。黎孝誠沒說話,肯定不太高興,她於是又補上一句,“好了好了,我愛你我想你,親你一下,Bye-Bye”。
黃鯤隔三差五地就會來教她開車,晚上隻要沒有作業要做就會來找她。她則會提前準備一些冰好的飲料,或是煮好咖啡裝在保溫杯裏,省得倆人晚上犯困。黃鯤還是騎著自行車來,不過如果離開時太晚了,就在她的執意要求下,開她的車回家。第二天早上她出門的時候,總能看見車子又靜靜地停回原處,而黃鯤又換了他的自行車上學去了。
她已經學會了起步停車、加檔減檔、轉彎換道、倒車和平行泊車,現在已經沒開始時那麽緊張了,因為沒犯過什麽錯誤,也沒再挨黃鯤的罵。其實她已經可以在馬路上開了,可黃鯤對她的要求很嚴格,她也就不急著出師。她越來越喜歡看黃鯤很認真地在那裏一邊比劃一邊講“迎弧打輪”和“坐弧打輪”,她覺得他的臉從側麵看很好看,有很清晰的線條和輪廓,有點野,但是很帥。
休息時他們就躺在車裏邊喝飲料邊聊天,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多。她很感激他花這麽多的時間來教她開車,“其實,我也願意來教你開車,這樣我就不會覺得悶”,他說。是啊,原來有個人常常陪在身邊,悶的時候、想家的時候聊一聊,是那麽快活的一件事。她剛剛意識到,原來,在美國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麽容易、這麽輕鬆、這麽快活。
她還是幾乎每天給黎孝誠打電話,盡管每次時間都很短,說幾句一天裏發生的事,最後例行公事般一成不變的,自然是“我愛你”和“我也是”。黎孝誠對於她,就象是一條長長的環型路上的一棵大樹,她已經走出了好遠,將他遠遠甩在背後,可是,他也是遠遠地守在前方,她早晚還是要走回那棵大樹,那是她不能更改的歸宿。
終於,她覺得自己開車已經沒什麽問題了,便偷偷地一個人跑去考駕照。胖考官選了downtown的一條路線,隻要不超速、不闖紅燈、單行街別走錯方向、記得在轉彎和換道時打燈,其實容易得很,她很順利地得到了駕照。拿到駕照,她高興得不得了,立刻開到超市兜了一圈,象征性地買了倆蘋果。
晚上,黃鯤又來找她開車。她遞給他一個洗好的蘋果,“你看這是什麽?”,她興高采烈地拿出新駕照,迫不及待地想看他驚喜的表情,“你徒弟我終於出師了”,她高興得快笑出來了。“你這個小丫頭,居然自己跑去考駕照!還竟然考下來了!”,他並不象她期待中的那樣高興,“那個考官一定是尿急,很不得趕快讓你通過,他好回去上廁所”。
“有你這樣棒的師父,徒弟怎麽會那麽差?要對我有點信心嘛!”,她笑著說。“唉,好吧,考就考了吧。不過你可千萬別以為拿到駕照就可以大意了,好些人都是剛拿到駕照就出了車禍”,他還在婆婆媽媽個不停。“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謝謝我的好師父功德圓滿”,她和黃鯤說話已經很隨便,有時撒點嬌也沒關係,反正他就象是她的大哥哥一樣。
“明天再說吧”,黃鯤作出一臉可憐的表情,還抽了一下鼻子,“你以後隻要能帶師父去買菜,師父就感激不盡了”。“哈哈——那當然了,我隨叫隨到”,她也正愁以後要怎樣才能見到黃鯤,“要不——我們現在就去?”。“不去”,他很堅決地說。她感到有一絲失望。“但是你的確需要多加練習”,他接著說,“所以,我們現在去Barkley lake”。她又驚又喜,“現在?!這麽晚?!”。“對啊,現在馬路上人少,這條路又長,正好讓你練車——敢不敢開?”,他又用那種不屑一顧的表情挑起一邊的嘴角笑著看著她。“敢敢敢”,她一連串地答應,幾乎是跳著跑向車子。
路上很清靜,黃鯤給她指路,不時告訴她“慢點,再慢一點——拐彎時速度一定要減為一檔,不能有駕照就什麽都不管了!”。二十多分鍾後,她再一次來到了Barkley lake,她第一次見到黃鯤的地方。公園裏幾乎沒有人,她圍著湖轉了一大圈,找了一處停車場,把車子朝著湖的方向停下來。“到了,呆多久?”,她問他。“困了再回去”,他說,然後放倒座椅,把腳翹起放到擋風玻璃前,舒舒服服地躺在車子裏,就不再說話了,好象開始想事情。她也把座椅放倒一點,這個角度很舒服,還能看到前麵月光下一閃一閃的湖水,簡直美極了。
她扭頭偷偷看著黃鯤,他不知道是不是在養神,閉著眼睛,象睡著了一樣,她於是開始大膽地仔細打量他的臉。她從來也沒有這樣近距離這樣直接地看他,平時又怎麽好意思做這種“花癡”一樣的事?不過,現在是個大好機會,反正他正閉著眼睛,又不會知道。
原來,他的臉是這樣的英俊,比她從前見過的男生都帥,自然也比黎孝誠帥,這一點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眉直直的長長的,好象要飛起來一樣;閉起來的眼睛和睜開時一樣好看,讓她的心跳略微加速;他的鼻子比較尖削,鼻梁又直又挺,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在他的鼻側留下立體的美好的陰影;他的嘴唇薄厚適中,輪廓清秀。忽然,她一直盯著看的那個漂亮嘴巴一邊的嘴角挑起,露出一個笑容,把她嚇了一跳。
隻見他還是閉著眼睛,微笑著說,“看我幹嘛?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趕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沒有啊”,她紅著臉小聲狡辯,真是的,怎麽什麽都瞞不過他。他笑了笑,沒再難為她,“對了,你男朋友——他叫黎——”,“黎孝誠”,“對,黎孝誠,你們兩個怎麽認識的?”,他問。
“唔……我當時負責帶他的實驗課”,她有點不習慣和黃鯤講黎孝誠的事。“是嗎?那應該是很浪漫的吧!”,他睜開眼睛朝她笑笑。“也沒有……”,她有點不好意思,“那你和你女朋友——哦不,你未婚妻,你們呢?”。“我們?”,他笑了一聲,“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沒什麽可說的”,他閉上眼睛,好象又開始想事情。他總是有很多的心事要想,她想,為什麽我就沒有心事呢?不過她不想追問他在想什麽,也不願打擾他,兩人就這樣一直躺在車裏,他閉著眼睛想事情,她睜著大眼看月光下的湖水,沒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已經有點昏昏欲睡,忽然聽到他大聲說,“好了,回去了!”,她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歪過頭看看她,笑著說,“我看你不行了,我來開吧!”,於是和她換了座位,把車子起動。她也真的是累了,乖乖地蜷縮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不一會兒就不知道身在何處了。黃鯤特意把車開得很慢很平穩,不時扭頭看看她有沒有醒。黃鯤的車開得真好呀,一點都不顛,唔——我真舒服,她模模糊糊地想,然後就徹底睡著了。等黃鯤叫醒她的時候,已經在她家門口了。“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他問。“不用了”,她揉揉眼睛下了車,“你回去時慢點開”,她囑咐他。
輕手輕腳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她這才想起來,今天還沒給黎孝誠打電話呢,應該告訴他考到駕照的事。可一看表,已經十二點了,明天再說吧。她澡也沒洗,趴在床上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個不算惡夢但也不高興的夢。她夢到黎孝誠來到了她身邊,她和他終於又見麵了,可是他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沉默,隻是無盡的沉默。夢裏他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他倆呆在一個有著雪白牆壁和雪白窗簾的房間裏,房間裏全部的東西都是同一種顏色——雪白,似乎整個世界突然失去了色彩,又或者她的眼睛已經完全變成色盲,分辨不出任何顏色。她坐在雪白的床單上,背對著黎孝誠,一言不發,他慢慢走過來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他的手接觸到她身體的一刹那,她的肩頭一陣顫栗,好象觸電一樣,一直顫到心裏頭,可她卻終究也沒有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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