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越 獄
她一頭衝進夜色裏,她的心從未跳得這樣厲害,全身的血液好象突然間多了一倍,漲得她的皮膚發痛。她的頭腦卻異常地清醒,她知道他很快就會追上來,而她這樣赤著腳穿著毛絨拖鞋,在雪地裏不用多久就會被他追上。她也知道當她狠狠地推開他跑出公寓的時候,他正在那裏憤怒地吼著她的名字。她在瞬間發起的“越獄行動”讓他措手不及,他愣了三秒鍾,然後開始拚命地往腳上套鞋子,而就是這三秒鍾,已經讓她一瞬間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她沒有回頭,因為一個回頭就會減慢她的速度,就有可能被他追上。盡管沒有回頭,背後的這一切,她全部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就象親眼看見一樣清晰準確。決不能夠回頭,一旦被他抓回去,他會對她更為嚴加防範,她可能再難找到機會逃出來,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那個人。即使不是永遠,但隻要幾天的時間,幾天就足夠讓她窒息在這裏,窒息在她的這段“初戀”中。
“初戀”啊,讓人陶醉在回憶中的一個詞,散發著酸酸甜甜香氣的一個詞,對此時的她卻象是一座監牢,或是一座廟宇,隻有空洞慘白的四壁和散發著黴氣的古佛。她感到一陣略帶痛楚的快感,那是肆意的釋放,是自由的呐喊,是所有道德框架全線崩塌那一刹那夢幻般的解脫。她現在的真理隻有一條:“要見到他,馬上,見不到那個人,我會死的”。
白天剛下過一場大雪,這樣兩三英寸的積雪是這裏冬天的家常便飯。這個城市不很繁華,九點多鍾的市內住宅小區,外麵就已經夜深人靜,沒有輝煌的燈火。她的闖入絲毫沒有破壞這一片寧靜與和諧,黑暗就象一位慈祥的母親,毫不猶豫地用她寬大的胸懷容納和擁抱這個叛逃的女兒。她飛快地穿過空無一人的馬路,然後意外地停下了腳步,一閃身消失在一棟房子後院的籬笆下。她聰明地選擇了隱藏自己,因為若論跑步,她絕對不會比他占優勢,何況在這樣的雪地中。
果然,她剛剛躲到籬笆下,他的身影就出現在馬路對麵。她目不轉睛地窺伺著,她的身體不停顫抖著,不是因為冷,她絲毫也不覺得冷,盡管她隻穿著一條單褲和一件薄毛線衫。來美國後她便再沒穿過襯褲,臨行前媽媽為她新織的毛線褲幹脆就沒從衣箱中拿出來。學校裏、家裏、車裏四季如春的空調從未讓怕冷的她受到冬天的欺淩。更何況,她是逃出來的,她此刻的身份不是一個觀光的遊客,或是一個撒嬌的女兒,而是一個越獄的逃犯。對自由的渴望讓她無比勇敢和堅強,她全身的細胞因為過度興奮而戰栗。她象一隻負傷而饑餓的狐狸,眼睛裏閃爍著頑強的火花,全身的寒毛豎起,隨時準備著一觸即發的逃亡或是生死相搏。
她藏在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對麵的他,她可以看到他站在馬路上絕望地尋找她的身影,可以看到他灰色的單薄外套,迅速起伏的胸膛,嘴邊的白色哈氣,甚至眼鏡片隱隱約約的反光。“他一定很冷吧”,在一瞬間她竟然這樣心軟地想,但是馬上,這種對敵人的仁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戰術看來非常成功,因為他顯然完全失去了頭緒,長長的空空的街道,一個穿著毛絨拖鞋的女孩,竟然在幾秒鍾的時間內就這樣從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焦急地左右環顧著,向一個方向奔出了十來米,但又猶豫地走了回來。畢竟,他剛到美國一周多的時間,對周圍並不怎麽熟悉,茫茫黑夜,到哪裏去找一個存心叛逃的人。
終於,她看到他失望地回去了,直到走進樓門之前,他還在不甘心地四處張望。她依然紋絲不動,狡猾的她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門口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會再回頭查看,才箭一般地朝另一個方向衝了出去。她很清楚他的個性,他不會罷休,可能是回去打電話找人幫忙,或者去穿羽絨服和推自行車。總之,危險並沒有結束,她要把握這個機會。“幸好他還不會開車”,她暗自慶幸地想。
可她還不是一樣不能開車。他把她的車鑰匙奪去了,她沒看到他把它藏在哪裏。她尖聲叫著“你還給我,還給我”,他隻是“哼”了一聲,“你知道我不會的”,他冷笑著說,幹脆順手抓過椅子一屁股坐在門口,堵住了大門。他以為這樣一來就能讓她死心。是啊,外麵冰天雪地,到黃鯤家開車也要十幾分鍾呢。可他錯了,他低估了她的勇氣,他以為她還是那個原來的她,那個軟弱的聽話的愛哭的她。也就是這樣一個錯誤,最終送給了她這個寶貴的機會成功地逃了出來。
當她在房間裏叫得嗓子都啞了,她終於意識到他是不會因為同情而向她妥協的。她象一頭被困的野獸,開始在房間裏團團亂轉,尋找出路。她甚至跑去仔細檢查窗子的構造,並用手指用力地摳著紗窗和玻璃窗的邊緣,試圖摘掉整層玻璃。他看到一度忍不住想衝上去製止她,這個小瘋子,她想幹什麽?這裏是三樓啊。但他馬上意識到她是絕不可能成功的,於是又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唉,我怎麽也差點和她一起發瘋了”,他頹喪地想。
她還在努力地和窗子較勁,指甲上磨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缺口。她足足折騰了二十分鍾,又衝進臥室去嚐試那裏的另一扇窗,終於絕望地發現屋裏兩扇構造相同的窗子,全都冷漠地不肯放她一條出路。她早已經是淚流滿麵,可她不記得自己哭過,因為她的心裏並沒有悲傷,眼淚就象是汗水,不知不覺地流著,一直都在流著。
她終於累了,溜著牆壁跪坐到了地毯上。她的目光忽然變得溫柔,她停止了無謂的掙紮,她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純潔的笑容,因為她又想到了鯤。這塊在心田的最深處、在周圍的一片廢墟中卻被保存得完好無缺的小小空間,是她珍藏著留給自己的唯一奢侈了。簡直象夢境般的幸福,這一刻,她要好好地享受。
其實在幾個小時前她還剛剛見過鯤。那時鯤咚咚地敲著她家的房門,他從門鏡裏看了一眼,一臉官司地給鯤開了門。“你還來幹什麽?”,他很不客氣地問,並沒有讓鯤進屋說話的意思。“我把她的東西都帶來了,就放在她車子的後備箱裏……照相機和VCR什麽的在外麵放久了可能不好”,鯤低聲說,同時向房間裏匆匆地瞥了一眼,“你有空去拿上來就行了。還有,這個是她的鑰匙——”,鯤頓了頓,“那我先——”。
鯤想說“那我先走了”,不過顯然已經太遲了,她已經聽到鯤的聲音從臥室裏衝了出來。“我就知道是你來了”,她的臉上綻放著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的幸福的光輝,“你一敲門我就知道了”。是呀,鯤總是這樣敲門的,鯤是從來不用門鈴的。她以最快的速度衝了過去,不由分說地一下子緊緊抱住還站在門外的鯤,就那樣赤著腳,在走廊裏一動不動地緊緊地抱著鯤,貪婪地用麵頰感受著鯤羽絨服上新鮮冰冷的雪粒,用力吸著鯤身上那久違的令她發狂的氣息。
鯤並沒有馬上推開她,而他,居然也沒有立刻拉開他們兩人。他有權拉開他們嗎?他還能拉開他們嗎?他這樣問自己。他不知道,他隻是緊皺著雙眉慢慢地把頭扭開,不去看他們,他能做的也許隻有這些。
鯤深吸了口氣,握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推開她緊貼著的身體,低下頭看著她的眼睛,“進屋去”,鯤用一貫的略帶命令的口吻對她說。她從來都無法拒絕鯤的這種口吻,這種口吻讓她心甘情願地放棄抵抗,即使鯤端給她一碗毒藥,對她說“喝下去”,她都會毫不猶豫還無比幸福地把它喝光。但這次不行,她倔強地搖搖頭,她的眼睛異常的明亮,可能是因為走廊裏的燈光。看著她堅定的目光,鯤歎了口氣,“我和你一起進去”。鯤抬頭看了看石像般站在門口的他,他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忽然轉身向屋裏走去。
鯤一隻手攬著她的身體——唉,她總是這樣,一到他的懷裏就好象是患上了“肌無力”,身子會一下子變得癱軟,自從第一次鯤抱她的時候就這樣了,也許,鯤那強壯有力的臂膀本就是為她設計的吧。鯤用另一隻手把門帶上攬著她走進客廳,然後扶她坐到沙發上,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羽絨服也沒脫。不久鯤的另外一隻手也伸過來握住她的手,鯤的手是冷的,而且用的力氣好大讓她有點痛。
鯤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她也隻是看著鯤,臉上一如既往地向他報以一個甜美的笑容。“Vivian”,鯤聽起來怎麽那麽嚴肅,“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你懂嗎?”。她還是笑眯眯地看著鯤,並沒有回答,她從鯤出現起眼睛就沒離開過鯤,她笑得那麽幸福,光著的腳在沙發前一晃一晃的上下擺動。鯤似乎聽見她在說,“我會好好吃飯,我會好好睡覺,隻要有你”。
鯤又歎了口氣,輕輕推開她的手,站起身轉向他道,“孝誠,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她有些驚惶,他又要離開了嗎?他終究是要撇下她不管嗎?鯤輕輕拍了拍她拉住鯤衣角的手,安慰她說,“我先不走,不走,我們隻是說點事情”。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兩個男人走出門外,他們講話的聲音很低,隔著門她聽不清楚。好象是鯤的聲音一直在講,而孝誠偶爾“嗯”“嗯”地表示答應。她狂躁不安了,他們正在談判嗎?他們正在決定這場交易中她將最終歸誰所有嗎?她不要!這是屬於她的愛情!她正是為了這個理由而存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排!她早已經作出選擇。她背叛了孝誠,因為她更加無法忍受背叛自己的心,與其在初戀的牢籠中囚禁終生,她甘願作一個可恥的叛徒。
她正要衝出去對他們說個清楚,他們卻先結束了談話推開房門。她迫切地尋覓鯤的目光,怎麽,鯤你為什麽不進來?她察覺到情形不對了,她衝向鯤,卻被孝誠隔在中間。她忽然意識到她被他們出賣了,這兩個因為她才會見麵的男人,這兩個在她生命中留下烙印的男人,他們都談了些什麽啊?她拚命試圖衝破孝誠用身體構成的屏障,她距鯤僅一步之遙。“你快走!”,孝誠一邊用力擋住她不顧一切的衝擊,一邊對呆呆站在房間外看著這一切的鯤吼道。鯤好象忽然清醒過來,立刻轉身而去重重地帶上了房門。終於,鯤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她徹底瘋狂了,是的,沒有鯤,她會抓狂至死。她將所有的怨氣發泄在孝誠身上,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捶打他、推搡他。“我愛的是鯤!你知不知道!?我不愛你了!我早就已經不愛你了!你不知道嗎!?我愛鯤!你放我去找他!沒有他,我會死的!”,她歇斯底裏地向他尖叫著。也許是被她的話正好刺中了要害,他的精力有一瞬間的分散和猶豫,也就趁這一瞬間,她竟已成功地衝破防線,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誰知道,好不容易衝進走廊的她,卻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愣住了。她看到的是讓她終生難忘的一幕,她看到鯤還在那裏,靠著走廊的牆蹲在那裏,他的頭微微地仰著,他的眉深深地鎖著,他的眼緊緊地閉著,他的雙手捂住鼻子和嘴,他的臉上全是淚水。
她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她震驚了。這是你嗎,鯤?你在為我流淚嗎,鯤?你其實是深愛我的對嗎,鯤?她還從未見鯤流過眼淚,她一直以為鯤是沒有淚腺的。鯤遇到什麽事都從來不哭,哭的總是她,而鯤總會讓她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讓她用他的襯衫擦眼淚。鯤啊,你怎麽能夠狠心親手把我交給另外一個男人?
她不再瘋狂,她一動不動,她的眼淚盡情地流著。追出來的孝誠顯然也沒想到鯤還留在這裏沒走,他無可奈何地衝鯤憤怒地咆哮,“你怎麽還不快走!?”。孝誠的聲音震動著她的鼓膜和整條走廊,她自從認識孝誠就沒聽過他用這麽大的聲音講話。鯤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下樓去了。他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鯤這次是真的走了。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憑孝誠抱著她的腰幾乎是把她拖回房間。
她安靜了幾個小時,躺在床上發呆。可是剛才那一幕,鯤痛苦的臉,鯤滿臉的淚水,不行,她要去找他,他們是不能夠分開的,沒有人能夠把他們分開。於是她去門邊的桌子上拿車鑰匙,可孝誠先她一步搶走了鑰匙,還包括鯤剛剛送回的那串。她又開始打窗子的主意,因為孝誠堵在門口,可是窗子怎麽也拆不開。她沉默了,她又想到了鯤,鯤的臂膀、鯤的懷抱、還有鯤的味道,她忽然又有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沒有任何征兆,她對這座牢房又發起了新一輪的衝擊,她試圖把孝誠從椅子上拉下來,可她的力氣不夠,自己還差一點兒跌倒。她腦海中全是鯤的樣子,鯤那不屑一顧的樣子,鯤那放聲大笑的樣子,還有,鯤那滿臉淚水的樣子。
真是奇怪,隻要一想到鯤,她的腦子就不大清醒,看著孝誠臉上那冷冷的略帶嘲弄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無功而返,她徹底失控了。她居然不擇手段地衝到廚房,隨手拿起碗架上的一把菜刀。孝誠萬萬也沒想到她的這一舉動,他站起身向她撲了過來,他的聲音因為絕望和憤怒而嘶啞,“你要幹什麽?你想殺我!你想殺我嗎?”。她沒有說話,他終於離開了門口,她敏銳地察覺到他身後露出的空隙,並且把握住了這唯一的機會。她扔下手裏的刀,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衝出了房門。“殺你?”,她心裏想,“也許是我自己吧,隨你怎麽想”。
他站在那裏,他覺得他已經崩潰了,他真的不想再管她了,他不認為她會回心轉意。她再也不是過去的她,那個屬於他的她,現在占據了這個美麗軀殼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怪物啊!?可是——鯤剛才不是說他再過一個月就會回國,去和他在那裏的未婚妻完婚,讓他照顧好她嗎?鯤已經退出了,她不可能和鯤在一起的。等鯤一結婚,她就死心了,也許,時間會撫平一切,會給他機會重回她的身邊。就在他遲疑的這幾秒鍾時間,她已經衝下了樓,等他套上鞋子追出大樓,她卻已經在空無一人的雪地中消失了。
此刻的她正匆匆地穿梭於排列整齊的民房之間,她不敢走街燈通明的大路,她需要黑夜的掩護,此刻黑夜是她的朋友,此刻的她不會怕黑。她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和腳步聲,積雪在她腳下嘰嘰吱吱地響。偶爾她也會驚動哪戶人家的看家犬,惹來一兩聲警惕的吠聲,不過很快它們便嗅出她身上匆忙的氣息,一切便又重歸寂靜,黑夜的雪地裏便又隻剩她一個。人們其實還沒有睡,每棟民房裏都有柔和的燈光從百葉窗中溢出,隱約也不時有談笑聲溢出,好象在告訴人家:那裏有愛,多得溢出來。
是的,那裏有愛,多得溢出來。那就是她要逃向的地方。
她的褲腿和毛絨拖鞋早已經濕透了,腳也感覺不到溫度。每次有風吹過的時候,就會惡作劇般的掀起地上的積雪撒向她身上,風卷著雪粒穿過薄薄的毛線衫肆意地撫摸她的身體,她開始感到一點點冷。這冷,很清爽,可以稍稍冷卻她接近沸騰的血液,讓她的五髒六肺不那麽燙得發痛,頭腦也頓時清醒了很多。可略微降了溫的頭腦,又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就象一架水車,不停地絞起回憶擺在眼前,那些模模糊糊、好象已經是前世的回憶,一件又一件。結實的記憶的繩索狠狠地絞著她痛得麻木、已經再沒有血滴出來的心。她緊緊咬著嘴唇,臉上停留過淚痕的地方被凍得開始有點癢。她繼續向著鯤家的方向,一腳深一腳淺地跋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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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閃爍著生活影子的杜撰,請勿對號入座,謝謝。 ——與子成說(文學城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