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裏也還開著門,但如同任何一個大學食堂一樣,辦堂宗旨 都是為學生說俏皮話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們的議事日程之上。楊紅和周寧在 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煩了,楊紅就照著<<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來。 她雖然也象所有的書呆子一樣,對書中所說的“鹽少許”之類的含糊不清很不滿意, 但她是做實驗出身的,知道實踐可以出真知的,隻要循序漸進地加大投放量,慢慢 會摸出道道來。所以楊紅就常常是先放一點鹽,炒兩勺子,就嚐一嚐。不夠鹹,再 放一點鹽,再炒再嚐。如果不慎放了太多鹽,她也悟出該如何補救,無非是加些糖, 加些醋,把椒鹽搞成糖醋就是了。 後來連周寧也摸出了她的規律,見她放糖就問:“鹽又放多了?” 楊紅隻笑而不答。吃飯的時候,楊紅常常是笑眯眯地坐在那裏,看周寧津津有味地 吃。周寧起初還問她,你怎麽不吃,後來知道她做飯時一路嚐味,已基本上嚐飽了, 也不再詢問,隻管風卷殘雲般把飯菜打掃幹淨,知道這是對楊紅最大的獎賞和鼓勵。 周寧是個好客的人,又愛喝酒,但楊紅不會喝。酒桌上沒有人陪著喝,就象談戀愛 沒有對象一樣,雖然可以暗戀,可以自戀,但都不過癮。所以周寧很快就開始物色 酒友。 那時他們住的是一幢有內走廊的青年教師宿舍,走廊兩邊是一些十平米的房間,走 廊有兩米多寬,算是廚房,兩邊沿牆跟都擺著煤氣灶。一到做飯的時候,家家都在 門前炒菜,一時鍋盆齊鳴,蔚為壯觀。 楊紅從小就聽父母說“吃得虧,攏得堆”,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不怕吃虧,就能交 到朋友,所以楊紅一向是不怕吃虧的。以前住學生寢室,都是別人不要的床位她要, 別人不掃的地她掃,別人不到的垃圾她到,所以跟人處得很好,自己也未見有多大 損失。 現在住在青年教師宿舍裏,做了菜,少不了請隔壁左右的品嚐。同樓還住著幾個未 婚教師,也懶得自己開火,楊紅就經常叫他們過來吃飯,一來陪周寧喝酒,二來也 讓他們打打牙祭。慢慢的,楊紅做的菜在那棟樓就很有名氣了。有時哪家請客,竟 會提幾斤排骨來,撂在楊紅家,說一句:“做紅燒排骨,今天下午請客要的”,就 行了。楊紅就洗淨了,燒好了,放在那裏,貼個條子,免得待會有人來拿時搞錯了 哪盤是哪家的。 楊紅對周寧,起初也是執行著“吃得虧,攏得堆”的政策。不僅做飯,連洗碗也包 了。周寧有個壞習慣,每次吃完飯,就要上廁所,小時總是被他媽罵是“直腸子”, 所以楊紅想都沒多想,吃完飯就把用過的鍋盆碗盞什麽的拿到走廊盡頭的公用水房 洗了。等周寧從廁所歸來,楊紅早已把一切收拾停當了。 楊紅沒想到政策都有個執行範圍,超出了範圍就會適得其反,就象漢族地區的計劃 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數民族地區就會引起強烈抵抗一樣。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寧:“嗨,你夫人出得廳堂,進得廚房,怎麽會看上你的呀?” 周寧聽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麽閃光之處,她看得見,你們看不見羅。” 還有人見楊紅在那裏忙活,而周寧在外與人下棋打牌,就笑楊紅:“嗨,田螺姑娘 啊,你家那個耕田的什麽時候回來吃飯?” 對麵的毛姐就說得直一些:“楊紅啊,怎麽總是你在做飯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 個做飯,一個洗碗。做飯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飯,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楊紅突然被人問到這個問題,答不上來,就說:“周寧他不會做飯。” 毛姐就一針見血地說:“說不會是假的,他要想學,還會學不會?你不也是剛學的 嗎?”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邊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做不 做是態度問題。” 毛姐糾正說:“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愛你,心疼你,他什麽樣的事都 學得會。 楊紅聽了這些話,就愣在那裏,突然想起好像別人的丈夫都做飯的,最少也洗碗洗 衣服什麽的,隻有她家,總是她一個人在那裏忙活。她覺得毛姐的話有振聾發聵的 作用:這不單單是一個做飯洗碗的問題,這個問題要從一個更高的層麵來看,這能 看出周寧疼不疼她,愛不愛她。談戀愛的時候,都是周寧為她去食堂打飯、打水, 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外麵玩。現在剛結婚,怎麽就變得什麽也不幹了呢?難道愛情這 麽快就消逝了? 21 兩個人的第一次別扭就這麽含含糊糊地過去了,周寧沒道歉,楊紅也不追問。 但做飯洗碗的事仍然令楊紅頭疼,倒不是她一個人又做飯又洗碗有多麽累,她也願 意相信周寧的懶隻是從小形成的習慣,與愛不愛她無關。但別人見周寧不做飯不洗 碗就會以為他不夠愛老婆。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再自信,也難免懷疑你丈夫 是不是真的愛你。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又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難道這些格言都是人瞎編出來的? 楊紅也知道還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議論吧!”但她不要說 做到這一點,她連讀都讀不好這句話。 上高中時,楊紅的語文老師自恃普通話講得好,能分清“z,c,s”和“zh, ch, sh”, 對朗讀特別重視。楊紅有一次被叫起來朗讀課文,內中就有這句格言。楊紅看到有 “自己”和“別人”這對反義詞,就想當然地把重音放在這兩個詞上。但老師說她 讀得不對,像她那樣讀,讓人感覺你還可以“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老師 說,這句話的重音應該是在“路”和“議論”上,才能顯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閑話 的決心。楊紅讀了好多遍,都沒讀出老師要的效果。最後還一連三遍地讀成: “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吧!” 按弗羅伊德的說法,口誤、筆誤都是下意識的逼真反映。你誤讀成“走別人的路”, 實際上是因為你潛意識裏就想走別人的路。其實何止是潛意識,楊紅的明意識裏也 是寧願“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的。別人留長發,她就留長發;別人有劉海 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裏;別人不穿裙子的時候,她絕不率先穿裙子。總之,是寧 停三分,不搶一秒,傻子過年看隔壁。雖然有時也覺得別人的做法不對,但也隻在 心裏嘀咕幾句,算是 “議論”過了。 結婚買家俱時,楊紅本來不喜歡粉紅、粉藍的,但不知為什麽,那段時間H市流行這 兩種顏色,楊紅為別人著想,隻好買了一套粉紅的。後來同樓的人個個說好看,楊 紅也暗自慶幸,還是“走別人的路”好。她買的電視也是照當時的潮流,要買大的, 雖然她的房間隻有十平米,但她還是買了一個29寸的,在當時已經是大而無當了。 看電視時因為離得太近,老覺得人物象打了格子一樣。 對麵毛姐家也是一個大電視,她丈夫老丁就對周寧說,不如你坐在我門前看你家的 電視,我坐在你門前看我家的電視,隔著走廊和一間房,距離正好。楊紅想,老丁 也跟我一樣,也隻敢“讓自己去議論”,買電視時,還是要“走別人的路”,買大 的。 楊紅從小就很敬畏這個“別人”。小時候外婆說到“別人”時,臉上滿是懼怕之色。 楊紅想既然外婆都知道這個“別人”,一定是本鎮的,而本鎮能讓外婆這個自稱 “一把老骨頭,誰也不怕”的人害怕的,應該隻有隔壁的王紅眼。 “楊紅,坐要有坐相,別叉開兩腿,別人看見要笑話的。”外婆說,揚手就往外麵 一指。 楊紅就想起隔壁的王紅眼,聽說這人解放前在國民黨的軍隊做過夥頭軍,後來又被 解放軍收編,成了解放軍的炊事員,後來又被國民黨抓回去,後來又被解放軍收 編......解放後王紅眼在楊紅媽媽那個學校工作,做炊事員。王紅眼額頂長著一個 肉瘤,臉上一個酒糟鼻子,眼永遠是紅的。有人說他是被抓壯丁抓去的,但他說是 自己跑去的,“沒飯吃麽”,還說他打仗時用挖行軍灶的鐵鍬砍死過人。這件事一 直讓人當作曆史問題調查,到底砍死的是國民黨的人還是共產黨的人。不過那時楊 紅想,不管他砍死的是什麽人,肯定是個叉開腿坐的人。 楊紅一聽外婆提“別人”,就覺得是在說王紅眼,趕快把兩腿並攏,怕王紅眼走過 來,拿鐵鍬砍死她。 長大了,才知道這個“別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形無狀、無處不在、無 孔不入、防不勝防的群體。考得不好?別人要笑話的;穿得太怪?別人會怎麽說? 楊紅的一個表姐還告訴她,說找不到男朋友,別人會說你“高不成,低不就”。別 人這樣說你,你的兩個肩就會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因為女人愛麵子呀,“低不就” 還扛得住,但扛著“高不成”的那邊吃力太多,就會壓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畢業 的,在北京工作,隻有春節才回來,三十多了還沒結婚,回來沒人玩,就跟比她小 很多的楊紅玩。表姐總是說:“高不成?好像我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吃到一樣,其實 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沒有鵝!” 楊紅知道自己是個“為別人活著”的人,過得再幸福,如果別人都認為她不幸福, 她就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不幸福的。更何況是“愛不愛”這種很難找到客觀衡量標準 的東西呢?什麽叫愛?什麽叫不愛?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還在那裏以為他愛 你,不是有點自欺欺人嗎?就算你丈夫口口聲聲說愛你,他都可能並不愛你,更何 況象周寧這樣說都不說愛你的人呢? 所以楊紅雖然寧願自己做飯洗碗而不想為這些瑣事與周寧發生爭執,但因為住的是 集體宿舍,不能不為群眾著想,於是仍然天天逼著周寧洗碗。好在周寧有更遠大的 計劃在心中醞釀,也不計較,每次都丟三拉四地把碗洗了。楊紅隻要在別人眼裏過 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殘局也無怨言。每當周寧洗碗時,楊紅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 一聲:“嗨,都來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別又說我丈夫不疼我。” 22 楊紅雖然在許多事情上都是寧可“走別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卻有很堅定的要走 自己的路的決心,那就是“愛情”。其實如果把“別人”這個詞的定義放寬一些, 她還是在走別人的路,隻不過這個“別人”不是生活中的張三李四,而是理想愛情 中的王五趙六。 楊紅不知道她的愛情觀是從哪裏來的,她沒看過多少瓊瑤式的小說,也沒看過多少 西方的浪漫電影或者中國古典式的愛情故事,肯定都看過一些,但並沒有在腦海中 樹立起一個鮮明的印象,不象現代的追星族,明確知道自己究竟是愛木村拓哉還是 愛金城武。有人說每個少女都或多或少追過星,如果真是這樣,楊紅追的,肯定是 星光,而不是具體的星,是那些星們在電影電視中塑造出來的人物,而不是星們在 現實生活中也會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楊紅不知道愛情究竟應該是什麽樣的,但她往往直覺地知道愛情不應該是什麽 樣的。有人為她介紹對象時,她馬上就能想到: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有人追求她 的時候,她一看那個人,就能立即做出結論,我愛的人不是這樣的。但是如果有人 問她:那你究竟要什麽樣的人呢?她就糊塗了,答不上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麽 樣的人。 有些幸運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麽樣的人,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要這樣的人,知道 自己的性格是怎麽形成的,或者一個重大決定是怎麽做出來的,她們經常會說“就 是他那一句話使我愛上了他”,或者更厲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 從那時起...”。楊紅從來沒有這麽幸運過,有時還強詞奪理地想,說那些話的 人,也不過是象那個笑話裏麵吃包子的傻子一樣,花所有的錢買了一盤包子都沒吃 飽,後來問同桌的人討了一個,才吃一半就吃飽了,遂後悔莫及:早知道半個包子 就能吃飽,就不該買那一盤包子了,還可以把錢省下來。 楊紅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盤包子是從哪裏買來的,而那半個包子也一直沒吃到,所以 就隻在腦筋裏麵有些模模糊糊的愛情觀,無法用言語來作個界定。她記得很小的時 候,跟幾個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為什麽說到長大了要跟誰結婚上頭去了。如果外 婆聽見肯定又要拿“別人”來唬她,不過小女孩說結婚,並不知道結婚這個詞跟性 還有聯係,隻說結婚就是穿漂亮衣服,發喜糖,然後就有一個真人而不是一個洋娃 娃陪著你了。 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搶了頭牌,就率先說要跟毛主席結婚,其它的見毛主席已 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搶著說要跟雷鋒、黃繼光、董存瑞們結婚。楊紅雖然年幼,也 覺得她們天真得可愛,幼稚得無知。毛主席都已經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 死了的人是不能結婚的。 楊紅對毛主席逝世記得很清楚,因為剛發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課,老師 政治學習,楊紅在學校的操場上玩,等媽媽下班。突然就聽見學校廣播裏放起哀樂 來,楊紅知道肯定有什麽重要人物逝世了,因為前一段時間周總理逝世,也是放這 種音樂的。楊紅就見學校的老師都從辦公室跑出來,一邊念念叨叨地說:毛主席去 世了!一邊就嚎啕大哭。楊紅還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嚴重後果,有點哭不出來, 但也捂住臉,怕別人看見她沒哭會責備她,心裏納悶,媽媽不是說有一個高人測算 過,說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歲嗎?怎麽提前就逝世了呢? 楊紅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個小女孩的錯誤,說你不能跟毛主席結婚的,毛主席已經 死了。那個女孩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尷尬,臉也紅了,很羨慕那幾個搶到英雄人物 的同伴。楊紅倒不覺得那幾個要跟英雄人物結婚的人有什麽不對,充其量也就是眼 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幾個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她隻知 道雷鋒是殉職的,董存瑞是犧牲了的,黃繼光是舍己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遠 都象照片上、畫麵上那麽年輕,可能都住在什麽大地方,也許就是北京,世界上還 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麽?如果有,毛主席也不會住在北京了。 可能楊紅的血液裏天生就沒有“追星”的因子,她從沒想到過跟英雄人物結婚。她 隻覺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遠的,認都不認識自己,自己怎麽會同他們 結婚呢?如果他們就住在鎮上,又走過來說喜歡自己,自己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楊紅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誰結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媽媽學校老師聯歡時, 有一個馬老師,是個“摘帽右派”,曾經在台上拉過二胡,那音樂給她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不知為什麽 就把她聽哭了。當時還就因為她哭了,就有老師起來說今天是 個喜慶日子,拉這個做什麽呢?那個馬老師就尷尬地下去了,搞得楊紅很不好意思, 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後來問媽媽,才知道馬老師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說一個 女的受了什麽委曲,在一條江邊哭泣的故事。楊紅就想,難怪那麽傷心。 楊紅就對女伴們說:我長大了要跟一個會拉琴的人結婚。她覺得這個理想還比較現 實,當然不是馬老師,他那麽大年紀了,肯定等不到我長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為 什麽媽媽老說馬老師是“摘帽右派”,楊紅看見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頂黃軍帽, 從來沒摘過。女伴就問她,什麽拉琴的?楊紅就比劃了一下,結果大家都說,還說 什麽拉琴的,原來是鋸木頭的。楊紅覺得她們沒聽過那個音樂,不知道它的妙處, 也懶得跟她們多說。 從這個意義上講,楊紅最終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愛情理想的,不是全麵實現,至少也 是部分實現,因為周寧也可以拉拉二胡的,隻不過拉得沒有那個“摘帽右派”好, 不會拉“江河水”,隻會拉“唱支山歌給黨聽”,而且隻會拉前麵慢的部分,拉到 後麵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聲音也是直杠杠的,不優美。問他,他隻說我這個人 學什麽都是這樣,進門比誰都快,但學到深處,就沒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為學 不會揉弦,就放棄了。 23 有人把女性按她們的擇偶標準分成三大類型:攀龍附鳳型,門當戶對型,救世濟貧型。 對最後一種類型,很多人都以為是指那些有錢的女人,下嫁了一個窮光蛋。其實這 個救世濟貧並不是就金錢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願意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要靠她的愛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們喜歡聽男 人說“如果得不到你的愛,我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或是“如果你不愛我了,我 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處無芳草”去打動一個女人,基本上是會以失 敗告終的。女人的救世濟貧,就是要用自己的愛情拯救一個愛她愛得病入膏肓的男 人,愛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動她的心。如果她的愛能使一個殺 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重獲新生,或者使一個尋花問柳的浪蕩 子忠貞不二,她多半是要把愛情拿出來救那個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說這是因為女人有“救世主情結”,實際上是因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 或者母性。如果一個男人聽一個女人對他說“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會開心地想, 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幾分鍾去,既然想著我就不會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換了一個女 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過去,對他說,我來了,讓我來治好你的心痛。 楊紅的擇偶觀就是典型的救世濟貧型,不過她執行得更極端,已不限於愛情了,算 得上極端救世濟貧型。在她看來,愛情是跟金錢地位不沾邊的,一沾邊就不是真正 的愛情了。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時,如果是當官的公子,暴發戶的兒子,她見都不 見,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們生活中算個什麽?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不能說是周寧的窮打動了楊紅,但他的窮,絕沒有影響楊紅對他的感情。楊紅從不 計較周寧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覺得正因為他什麽都沒有,才說 明她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是不夾雜任何金錢的成分的,所以很為自己的高尚情操 自豪。 但她沒想到是,她不計較周寧的窮,周寧自己卻很計較自己的窮。 剛畢業就結婚,兩個人都沒有什麽錢。楊紅好一點,H大從七月下旬就開始發工資給 她,還分了房子。而周寧那邊呢,要到九月他去報到了才開始發工資,所以整個暑 假裏,周寧是顆粒無收。 楊紅的父母雖然覺得女兒的婚事來得太匆忙,但他們尊重女兒的決定。這是女兒的 終生大事,應該好好辦一辦,他們也還有一點積蓄,請幾桌客不成問題。但周寧一 聽說婚禮就麵有難色,因為他沒錢,他父母也沒錢。雖然楊紅告訴他不用他掏錢的, 周寧仍然不開心。他說:“我是個男人,拿不出錢來辦婚禮,覺得活得很窩囊。如 果你父母拿錢出來辦婚禮,我在婚禮上隻是個牽線木偶。結婚證領了就是結婚了, 為什麽一定要辦宴席呢?” 最後兩人都折衷了一下,沒有在楊紅老家辦婚禮,隻在H市請了兩邊的父母和一些同 班同學。楊紅本來還想趁蜜月出去旅遊的,後來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寧從學生宿舍搬過來的東西,隻有一個樟木箱子,裏麵裝著周寧所有的家當。楊 紅這才知道為什麽周寧身上總有一股“傷濕止痛膏”的味道,原來是樟木箱子在那 裏作怪,就跟周寧商量,說我們現在有了穿衣櫃、掛衣櫃什麽的,把這個箱子扔了 吧。 周寧不同意,說這個家裏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就是這個箱子了,他要留著,如果以後 楊紅不要他了,他還可以收拾收拾,提著這個箱子回老家去。楊紅見他把兩個人的 東西分得這麽清楚,有點生氣,但聽他口口聲聲都是說楊紅不要他,而不是離婚啊, 分手啊什麽的,心想可能他因為家窮有點自卑感,也就不去計較。 周寧有一雙黑色的破長筒膠鞋,早就沒人穿的那種,楊紅趁周寧不在時,丟在水房 門外,等回收廢物的人來撿去。結果周寧比回收廢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見了自己 那雙破膠鞋,又把它當傳家寶一樣提了回來。 他彎腰拿膠鞋的時候注意到旁邊還有 不知是誰丟掉的一個破鬧鍾和一個舊收音機,也見財起心,順手牽羊地拿了回來。 楊紅看了哭笑不得,說:“要那個破鍾幹什麽呢?家裏又不是沒有鍾?” 周寧自己也覺不好意思:“丟了怪可惜的,我會修鍾,修好了送給我老家的人用。” 周寧說的老家,還不是他家現在住的銀馬鎮,雖然那個鎮在楊紅看來已經是貧窮落 後得可以了。周寧的老家在一個比銀馬鎮還貧窮一百倍的周家衝。光這一個“衝” 字,就足以使你對那裏的偏僻和貧窮產生無窮聯想了。楊 紅婚前跟周寧去過一回, 因為周寧說要讓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機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 天,楊紅才看到那個周寧魂牽夢縈的周家衝,楊紅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個地方,隻 覺得恍如隔世,真個是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後幾十年的今天,居然有這麽閉塞 而貧窮的地方。如果她一定要自不量力,用文字來形容,隻能說誰看了誰想哭。 楊紅就不明白,中國怎麽還會有這樣貧窮落後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隻是個小鎮, 但也許是離省城不遠,父母又是教師,所以從來沒受過這份窮。楊紅站在暮色中的 周家衝,看幾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從田裏回來,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這裏,恐 怕也不會有上學的機會,大概也同這幾個女人一樣,生於斯,死於斯,藏於斯,世 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會超過100 人。 去過一趟周家衝,楊紅很能理解為什麽周寧做的夢大多是有關那個地方的,那種貧 窮落後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過目不忘,尤其是你到過另外的世界,或是 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心中有一番對比的話。 楊紅那時衝動地對周寧說:“我們兩個人都到這裏來教書吧,我們可以讓這裏的孩 子出去上大學,離開這裏。” 周寧無精打彩地說:“我沒有這個雄心壯誌了,你也呆不到三天就想離開的。我隻 感謝我的父母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銀馬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