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今年大學畢業後,申請到 Fulbright fellowship 美國國家獎學金,遠走香港。當前美國經濟衰退,就業率也會由此下滑,申請各種各樣的 fellowship 會是不錯的 選擇。最近兒子打電話回來說, Fulbright 在12月份會給他們一次機會,或去四川瀘州師範學院,或甘肅兩個星期。問我,他應該申請去哪?我告訴他,爭取申請去瀘州。
瀘州位於四川東部,在重慶成都之中,各位家中儲藏的瀘州老窖就產自這裏。麵對著山清水秀的美景,古往今來,多少詩人拜倒在它的腳下,留下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句。若能夠在這人靈地傑的地方小住時日,過幾天神仙、酒仙的快活日子,豈不快哉。
瀘州師範學院的前身,川南師範學校建在民國初期,它位於交通便利,物產豐 富、並被譽為“川南明珠”的瀘縣。這就是兒子要去的學校,也恰是其外曾祖父在上世紀二十 年代做過校長的學校。外曾祖母也曾執教於此,還是他們相愛並喜結連理之浪漫福地。
無獨有偶,間隔兩代的人在同一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一件事 ---- 教書育人。難道冥冥之中,老天爺在幫助他們兩代人進行天地之隔的對話嗎 ?縱觀這八十七年,彈指一揮間。兒子這次教書訪問的尋親之旅,能否尋找到開中國變革之先的外曾祖父之遺跡嗎?又能否從這厚重的曆史中,理解到中國的今天和昨天?
兒子與外曾祖父從未謀過麵。他們是四代之隔,不僅兒子沒見過,就連我這三代之隔的人也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祖父,外曾祖父”在我和兒子的腦中隻是一個稱謂。最近在整理家中的一些往事及上網查詢中,找到一些資料,使我對從未見過的祖父有了些近距離的接觸。之所以寫出來,主要是為了給兒子提供一些可追蹤的線索。
民國初期,正是中國社會結束了兩千年封建王朝走向共和的時代,一個社會大變革的前夜。多少有誌知識青年,都在思考著一個問題,中國應該向何處去?1918年由王光祈,李大釗等人發起組織了“少年中國學會”。這是一個學術性的政治團體,也曾是孕育出國共兩黨精英的搖籃。祖父是該會會員。
學會的宗旨在於創造出東方的“少年中國”,“來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精實學術,發展社會事業,轉移末世風氣”,並吸納了108名各地包括海外留學的知識青年,很多人已經在社會上嶄露頭角。108名會員恰好與占山為王的梁山泊好漢數字相等,不同的是,這108名會員都是有文化、個性獨特和懷抱多種救國理念的年輕人。學會每月發行“少年中國”,“少年世界”期刊;每年開年會探討中國,社會改造等問題,“盱衡時艱,觸發問題,寫為文章 ...... 風聲所播,全國掀動”,引領了當時社會改革的風潮。
該學會對入會者有著嚴格的要求,須有五個會員介紹,還要通過談話,通信等等來考驗並確認是符合“純潔,奮鬥,對於本會表示充分同情”,才能入會,頗有點像中國封建幫會入會的架勢。後來的中國共產黨,對要求入黨者的考驗是否和這有關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比起耶魯大學“骷髏會”的門檻,還是略遜一籌。當時已小有名氣的詩人郭沫若先生,就是因為嫖娼挾妓等不當行為,沒有能通過考驗而被拒之門外的,因為會規的第一條就是不能嫖娼,納妾。據說郭當時是痛不欲生,很沒麵子,因為學會的幾個主要發起人都是他的四川老鄉。
毛潤之先生是1920年入會的。解放後的禦用史學家們之所以很少著墨研究這段,估計因為當時毛先生隻是會員,而對該會並無特殊的建樹而不願下筆吧。實際上少年中國學會遠比當時各地自行組織的其他學會更有影響力,而且時間長達六年之久,又是全國性的。本人無意在這裏貶低任何人,隻是介紹史實。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引領抨擊封建主義舊文化,提倡新文化風潮的各地學生們,又成立了全國學生總會。爺爺以南京高校代表的身份加入,為當時全國學生十大領袖之一,足以可見他身上具有的組織和領導才幹。在這社會大動蕩的年代,似乎中國的改造,社會的責任都要由他們一肩扛起。頗有“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之氣概,恰是“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這種豪邁的以追求理想、抱負,以中國社會改造為己任之精神,似乎正是我這個在美國生、美國長的兒子身上所欠缺的。想想現今的世界,物欲泛濫,粗俗橫行,人生已逐漸物化。有多少人能夠耐住寂寞,認認真真地坐下來讀幾本書呢?可喜的是,兒子大學畢業後並沒有掉入物欲的洪流中,而是背起簡單的行裝,告別熟悉的生活,行萬裏路去體驗人生的真諦。他能否從中感悟到東方式的無憂、無慮、無懼,有仁、有智、有勇呢?
後來學會內部發生了分裂,本來就是各抱各自理想的一群人,自然的就分出了左中右來。以傾向共產主義的如李大釗,毛潤之 , 張聞天,鄧中夏等為左翼成為後來的共產黨的基石,右翼則是一批傾向於國家主義主張,爾後成為國民黨,青年黨中的柱石。中間派是 既不讚成共產主義,也不同意國家主義,主張無政府主義,教育救國。爺爺屬於後者。
1921年,有後來四川船王之稱的盧作孚,少年中國學會會員,當時他和爺爺有著一樣的理想:即在教育中實現救國之路。那時各地政局基本上掌控在大小軍閥手裏,占有川南25縣的軍閥楊森也想學習西方,在他管轄的地方推行新文化。他特地聘請盧出任瀘州永寧公署教育科長具體管此事,正好盧也想在川東南推行通俗教育實驗,開辦新式學校。此事一拍即合。隨後盧去了重慶,拜會了少年中國學會創始人之一的陳愚生,要他推薦川南學校的校長和師資人選。爺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由楊森下聘書,出任川南師範學校的校長。
教務長一職由另一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中共早期黨員惲代英擔任。一年後爺爺離去,上任富順縣長。惲接替了代校長一職。惲比爺爺晚到學校半年,後來在惲寫給友人的信中是這樣描述的;“ 到川南師範學校以後,我發現這裏出乎意料地具備了好些前所未有的有利條件。我之所指‘有利 ’,並非校舍、設備而言,此方麵,可謂極差。校舍乃一廟宇,操場也無,圖書、儀器十分缺乏。我高興的是學校有一種蓬勃的景象 …… 到此校後的感想: xx 校長勤樸真誠,出我意外。校內氣象頗好。我回想他們所為,極肖我初辦中華附中時 …… 學校的教師們比我在宣(宣城師範)一部分同事,狂士名士,公然認為教員是為自己的,確有希望點。教育科長盧思(盧作孚),人更可注意,真可謂濟濟多賢 ……”。
惲代英當時在少年中國學會中有“教育大王”的美譽,爺爺教育治國的理念和實踐,能得到他背後的稱讚,足見爺爺不是浪得虛名。
二十年代初,爺爺就已經是一個非常惹眼的時髦新派人物了。在風氣閉塞的川東,他一身西裝筆挺,梳著拿破侖式右多左少的分頭,手執文明杖,皮鞋透亮,風度翩翩。在我所看過的照片裏,就沒見過他穿著長衫的裝束。
我不知道爺爺是在哪一年加入了國民黨,隻是耳聞他一直在國民黨教育部裏做事。抗戰時期,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為發展周邊地區的黨務,在漢藏混居地,四川鬆潘創辦了“中國國民黨執行委員會組織部直屬邊區鬆理茂職業學校”。1940年,國民黨為統一全國教育,將非教育部所辦學校一律改為教育部辦,該校更名為“國立鬆潘初級實用職業學校”,爺爺這時又遠足西南出任校長並兼任鬆潘縣太爺。
1939年,爺爺做為國民黨教育部大員到陝西榆林考察教育。因為與毛都是少年中國學會會員,爺爺順道在延安停留,拜訪毛澤東,以敘會友之誼。
從少年中國學會到國共分裂、又到國共合作抗日,同為會員的爺爺與毛潤之先生在延安二十 年後再次相逢。為了接待這位會友,潤之先生特地送上一匹馬,這樣爺爺騎了馬來到延安。看來政見的不同,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會員情誼。毛經常和詩會友、寄錢敬師之事常見,但送一匹馬與舊故,可能僅此一例。
我無法想象他們都談論了些什麽,隻是文革後期在一次與父親的聊天中知道了一點小事。那時父親人已經在延安了,正在學習。爺爺可能是望子成龍心切,總之他希望父親能得到潤之先生的照顧,於是向主席提出能否讓自己的兒子到主席身邊工作。主席同意了。父親聽說後趕緊寫了封信給主席,大意是我還年輕,還想多學習,不想現在就工作。婉拒了老一輩人的好意,不知這個婉拒是不願意爺爺管他的事還是考慮到其他。後來主席回了一封信給父親,說同意你的選擇。
此後父親潛心讀書,十八歲就在延安講授“資本論”。據現在的某些史學家考證,毛並沒有完整地讀過資本論,似乎更鍾情於古代的線裝書。主席的這封回信,父親一直珍藏在身邊,直到文化革命中被機關大院裏的造反派抄走,不知去向。為此事父親還一直耿耿於懷。
文革後,我曾問過父親,如果當年你去了主席身邊工作,文革中是否能少吃點苦頭,父親笑笑不置可否。現在想來,父親是不願意在我麵前談論這個敏感話題,特別是他的好友田家英的悲慘結局,更印證了那句老話“伴君如伴虎”。
源於少年中國學會到後來的五四運動,爺爺結交了不少國共兩黨的朋友。國民黨方麵他有什麽朋友我現在還不清楚,共產黨方麵我也是最近在整理父親手稿,及父親在延安記的日記中才得以了解到的。父親在1943年10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
“晚上跳舞,副主席問我收到他的信沒有,說皖南事變後,我父親曾去他那裏談論兩個鍾頭,從五四運動,生我談起,談到現在他和我母親都很喜歡我,希望我不要出去等等。周副主席估計我父親為 cc (國民黨內的右翼,由陳果夫,陳立夫為首)。。。。他說,我母親的情形,他已去查了,將來告訴我。最後他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二歲,他笑了,說“五四運動”以後的人,現在就長著麽高了,並喊洛甫(張聞天)同誌說:“洛甫,這就是某某某的兒子”。
爺爺於抗戰勝利後死在鬆潘黃龍,能長眠在這風景如畫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不錯的歸宿。爺爺傾其一生來實現年青時的誌向,推廣新文化,新教育。雖不轟轟烈烈,但也死得其所。
這段濃縮的家史當然也離不開我的奶奶,她是中共黨員,所以我們家的這段曆史也就是中國近代史中最重要的兩個黨派 -- 國共兩黨爭論,合作的縮影。我會在下一篇中講奶奶的故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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