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棚鋪老板姓周，外號大肘子，這外號不僅諧音，而且還傳神，因為搭架子支棚子的活兒，還真的需要肘子有勁才能勝任。大肘子老板死於1937年，那年他67歲，不是病死，而是被氣死的。具體說，是被日本人氣死的。
大肘子第一次生日本人的氣是在1894年。那年慈禧老太後要過60大壽生日，慶典辦公室計劃從中南海到頤和園沿線搭建60個彩棚。年輕的棚鋪老板大肘子，拿下了八個彩棚訂單。這可是百年不遇的肥活兒。誰知道這年日本跟大清開戰，祝壽彩棚計劃告吹。大肘子白白花一大筆錢賄賂陳皮宛六爺。10年之後，1904年慈禧老太後過70大壽。棚鋪們又聽說要搭建彩棚，大肘子就盯著慶典辦公室的陳皮宛六爺，繼續給他送禮，並對他說，我都快揭不開鍋了，上次沒搭成的8個棚子活兒，這次還給我吧。
陳皮宛六爺也不客氣，收了禮，然後對大肘子說，那我可有言在先，萬一日本人再跟咱們打仗，你可別怪我。
大肘子說，哪能啊，總不能太後一過大壽就開戰吧？
誰知道這年日本又開了戰，是跟俄國開了戰。雖然不是跟大清，但是開戰的戰場還是在大清的國土上，滿族人的老家，東北地區。這戰事十分危險，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把大清裹進去。所以慈禧老太後過70大壽也沒有了心思。這祝壽彩棚又告吹了。大肘子又白白化了錢。他也沒理由怪罪陳皮宛六爺。人家早說了，“那我可有言在先，萬一日本人再跟咱們打仗，你可別怪我”。所以大肘子隻能恨日本人。從此大肘子就把罵日本人的話，掛在嘴上。
轉眼又過了10年，1914年。大肘子天天提心吊膽，別再出什麽事。8月初，大肘子在聚閑齋茶館，聽說歐洲爆發大戰，他感覺這次東邊應該沒事了。不料到了9月份，日本對德國宣戰，進攻德國在中國的租界地青島和膠濟鐵路沿線。大肘子聽了這個消息大罵，說，日本孫子，你有本事去進攻德國啊，欺負我們算什麽。
1924年，還算平靜。但是大肘子根據自己的判斷，認為日本人還沒有完。果不其然，過了幾年，1931年日本侵占了全東北。1937年又發生了七七事變，日本軍隊居然開進了北京城。
其中一隊日軍人馬從廣安門進城，到了菜市口往北拐，奔宣武門，就從大肘子的九重天棚鋪門口路過。大肘子沒出門，在鋪子裏站在一個長凳上，卷起一點窗戶紙，往外看，見日本鬼子扛著槍，槍口上掛著日本膏藥旗，大肘子老爺子那個氣啊，一跺腳，罵道，我操你們祖宗。可惜那腳跺空了，老爺子從凳子上摔下來，一會兒就死了。
大肘子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老大是女兒，叫周花，小腳，嫁人了。；老二兒子叫周巴頓，聽話，從小愛讀書，但是越讀書越看不起他老爺子，大學畢業之後，就離開北京，到上海謀職去了。老三周過客，從小不聽話，不好好讀書，逃學打架，中學沒有讀完，就被學校開除了。但是大肘子生前還是最喜歡他。他也喜歡他爹，喜歡棚鋪，學了一手好架子工的手藝。周過客外號小肘子，繼承了大肘子的棚鋪業務，也繼承了大肘子對日本人的憎恨。1937年，日軍進北京，大肘子氣死那年，小肘子30歲，正當年。他埋葬了他爹，在墳頭前麵磕了幾個頭，對墳裏的大肘子說，我一定給你報仇，爭回這口氣。
話說清末年間九重天棚鋪有一個鄰居是日本人，叫稻川先生，開著一家小竹器店，後來變成小百貨店，專賣日本製造的小百貨，什麽毛巾，襪子，香皂，花露水什麽的。甲午戰爭之前，稻川先生跟鄰裏關係都挺好，特別是跟近鄰大肘子最要好。可是戰爭之後，就有一點隔閡了。庚子年間稻川小店被義和拳砸得稀巴爛，大肘子就站在旁邊看著。雖然後來義和拳被鎮壓了，但是老稻川感覺在這裏呆不下去了，就賣了房子，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小稻川，舉家回了日本。1923年，日本大地震，然後又是經濟危機。老稻川又懷念起他在中國的日子，就鼓勵兒子小稻川去中國發展。小稻川先去了天津，後來又到了北京。開始的時候，給別的日本公司打工當職員，後來搗房子賺了一筆錢，就出來單幹，專門倒騰二手房子。
小稻川發財心切，除了倒騰二手房子，還利用倒騰房子的機會繪製北京地圖，給日本駐屯軍當間諜。日軍進北京城之後，不少有錢人逃跑，留下很多好房子，小稻川利用這個機會廉價收進不少房院，等局勢穩定之後，又轉手倒賣，發了不少財。1939年老稻川在日本死了。小稻川從日本奔喪回來，想起了他出生的那個地方，就是原來的那個稻川竹器百貨店。
這地方老稻川當年廉價賣給了翡翠唐。翡翠唐在這裏開了唐記翡翠珠寶行分號。生意一直不錯，持續到1939年的時候，當家的是翡翠唐的女兒唐丹鴻。小稻川來了一次，進來轉了一圈，看了看。然後就派了一個中間人來提買房子的事。可是眼下生意好好的，唐丹鴻當然不願意賣，就把中間人頂了回去。
小稻川見中間人被頂回來，就悄悄弄了一身日本軍官服，穿在身上，自己親自來了，臨走，對唐丹鴻撂下話來說，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其實小稻川沒有軍籍，他穿上日本軍服，是來嚇唬中國人的。唐丹鴻不知道真假，一看來了真日本鬼子，誌在必得，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了，隻好收攤歇業，把房子賣給小稻川。小稻川把這個地方按照當年稻川竹器百貨店的老樣子，恢複了老店，雇了一個日本人管理小店，算是紀念父親老稻川。
這事情經過都被鄰居小肘子看在眼裏。他聽說過稻川一家人，但是他不認識小稻川，因為稻川家搬走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在老肘子嘴裏的老稻川還是一個不錯的人。而在小肘子眼裏見到的小稻川，整個一個強盜。他記住了穿日本軍服的小稻川的模樣。
那時候北京老房子天花板都是紙糊的，到了年頭舊了發黃，就要換新的。糊頂棚，也是棚鋪的日常業務之一。小稻川弄來房子，在出售之前，總是要收拾一下，自然少不了要糊頂棚，所以時常與棚鋪小肘子打交道。約活兒的是他秘書過小姐。小稻川本人不跟小肘子打交道。每次見到小稻川來檢查收活兒的時候，對小肘子愛搭不理。而小肘子心裏就盤算著如何下手幹掉他。
小肘子為了這個計劃，雇傭了兩個河北農村來的棚子工，一個叫化外，一個叫張石，家裏都有人被鬼子屠殺，對鬼子有深仇大恨。一天小肘子請他們喝酒，最後跟他們挑明了，他要傾家蕩產幹一件大事，就是要殺一個日本人。化外和張石一聽，正說在他們心坎上，願意跟著小肘子一起幹。
下一次又遇上小稻川秘書過小姐請他們給一處大院糊頂棚。他們在房間裏偷偷挖了一個坑，搭了一個陷阱。這天過小姐陪著小稻川來驗活兒。
小稻川走進屋子，仰著頭，看頂棚，走著走著，踏上了陷阱，嗖地一下就掉進地下沒影了。
化外眼疾手快，一把報住過小姐，捂住她的嘴，沒有讓她驚叫出來。張石手持鐵鍬，對小肘子說，我最恨哈日的中國娘們了，把她也埋了吧。
聽張石這麽一說，過小姐掙紮了幾下，眼白一翻，渾身癱軟無力，昏了過去。化外把過小姐抱了一會兒，肉乎乎的，已經有了同情之心，就對小肘子說，咱別殺中國人，她也是為了謀生，沒幹別的壞事，放了她吧。
其實化外不說，小肘子也不想殺過小姐。因為過小姐經常把活兒給他們九重天棚鋪，畢竟有一些情麵，於是就對張石說，要是她不把活兒給咱們，咱們也沒機會埋了這鬼子。不殺她。
化外提著一個勁往下出溜的過小姐，問道，那把她現在怎麽辦？
小肘子對化外說，把她捆結實了，堵上嘴，扔在這裏就行了。然後又對張石說，快把陷阱埋上。
張石揮動鐵鍬剛要活埋小稻川，隻聽院子外麵有人敲門，還有人哇啦哇啦說日本話。這下小肘子他們三個人都傻了眼。小肘子一揮手，示意大家撤退。張石扔下鐵鍬，化外扔下過小姐，跟著小肘子，三個人出了屋子，到了後院，翻牆跳了出去。
在牆根兒，小肘子從懷裏拿一個報紙包，打開，露出三疊鈔票，都一邊厚。
小肘子說，這是我賣店的錢，咱們一人一份，分頭出城逃命吧。
張石和化外，激動得眼圈都紅了，說，大哥，這錢我們不能要。
小肘子說，都什麽時候了，別爭了，一人一份，活著咱們地上見，死了咱們地下見，回見了您內。
說完，小肘子把錢一人一份，然後揣上自己那份，抬腿就走了。
小稻川命大，沒有死，後來被搭救出來，從此不敢輕易出門。戰後隨著日軍，兩手空空，撤回日本。他在北京弄的全部房產，都歸了接受勝利的國民黨政府。
小肘子抗戰之後回到北京，被洛爺請到多維棺材鋪幫忙，混口飯吃。解放後也成了人民家具廠的一位工人師傅。[2007-1-10][2007-3-3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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