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大少死於1966年,他活了82歲,按說這是喜壽了,但是他死的時候不開心。他是氣死的。
那年8月的一個星期天,紅衛兵們已經開始在街上橫衝直撞。烏大少對小羅鍋女兒瑪利婭說,你今天就別去教堂了。瑪利婭說,我一個弱女子,誰能把我怎麽樣,我去去就回來。於是像往常那樣,脖子上戴上十字架項鏈就出門了。
瑪利婭這年已經36歲了,但是隻有1米40高,因為她有一個駝背,所以長不高。她原來是南堂育嬰院的孤兒,後來被烏大少收養,同時被收養的還有她的姐姐以斯貼。兩姐妹的名字都是比利時魚嬤嬤給起的。解放前夕,姐妹倆從教會中學畢業,姐姐以斯貼考入護士學校。瑪利婭則留在烏大少老兩口身邊幫助管理三合毛衣合作社,並在南堂當教會的積極分子。
1952年南堂的法國卡神父老先生因特務嫌疑被遣送出國,瑪利婭也被拘留了三天,進行審訊,結果沒有發現什麽特務的證據,但是在檔案上記上了一筆,特務嫌疑的帽子從此就扣在瑪利婭頭上。
1955年三合毛衣合作社被公私合營,烏大少也退休不再管事。雖然這個三合毛衣合作社原來是瑪利婭家的,但是她因為是特嫌,就安排她打掃衛生。幹了幾個月,得了一場肺病,以後就斷斷續續地發作,長期在家修養。
在菜市口一帶,瑪利婭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了解她的人,知道她信洋教,曆史不清白,本人有肺病,也沒有人敢搭理她。而不了解她的人,覺得她長得太難看,像一個怪物。在街上,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背後喊她小羅鍋。瑪利婭隻當作沒有聽見,把自己封閉在上帝的精神世界裏。
1966年8月這一天,瑪利婭還沒有到宣武門路口,就遠遠地看見有人爬上了南堂樓頂,正在拆樓頂上的十字架。她又往前走了走,看見教堂門口圍了一群人。她擔心教堂裏的江神父不要出什麽事情,就手捂著胸前的十字架,趕緊往前走。
到了南堂門口,擠進人群,她才看見了幾個紅衛兵正按著江神父的肩膀,揪著他的頭發,讓他屁股朝後,臉朝天,麵對圍觀的革命群眾接受批鬥。瑪利婭連忙低頭,在胸前劃十字。她想上前製止,但是見周圍群情激奮,寡不敵眾,隻好閉上眼睛,嘴裏小聲為神父禱告,願天父保佑江神父平安度過危難。
這時候,隻聽有人喊,大家看,這兒有一個死硬分子。
人們立刻從瑪利婭身邊閃開,讓出一個圓圈,把她圍在中間。有人喊道,看哪,她還帶著十字架。還有人喊,她還是資本家,不勞動,靠剝削吃飯。還有人喊,她跟那個男的有通奸關係。一個婦女衝上來,把瑪利婭脖子上的十字架揪下來,拋向天空。又有很多人喊,把她揪上去。
憤怒的群眾圍上來,揪住瑪利婭,把她推向教堂門口,跟江神父並排站立,接受批鬥。
在揪推的過程中,有人想看看瑪利婭的羅鍋,就把她的上衣,從後脖領子撕開了。瑪利婭用一隻手捂住前胸,以免衣服掉下來,另外一隻手想去拉住衣服後麵,但是拉不住,她的後背袒露了出來,光光的肉皮包著高縱的駝背骨頭。
瑪利婭離家之後,烏大少感覺有點不對頭,就拄著拐棍來南堂找她。見教堂門口圍了很多人,像過節一樣,在高聲歡呼。老爺子也擠了進去。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心愛的小羅鍋女兒正抱著胸,赤裸著駝背,在群眾的叫罵聲中接受批鬥。老爺子把手中的拐棍往天上一舉,眼睛血紅,大聲喊道,你們他媽還是人嗎?
不知為什麽這聲音沒有發出來,隻是一組口型。烏大少覺得心頭一緊,眼前發黑,就倒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起來。[2006-9-16][2007-10-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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