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芝加哥機場以西的地平線上,所剩無幾的金紅色像一根殷紅的彩帶,柔和地牽著天和地。那條下機的通道猶如看不到盡頭的輸油管。一種空落的期待和猜測,仿佛時差放慢的腳步,把她的反應變得遲緩了。她不僅沒有像過去那樣很快看見他,她甚至都不大認識他了。
“我留了胡子,”當她的手被熱切地握著時,他帶著從未有過的興奮用抱歉的口吻說,“所以你認不出了。”
一片短而密的絡腮胡竟然讓他年輕多了。她不無奇怪地望著他的西裝。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才讓保安準許他來到這出口處迎接她?可她不想問。既然已經料到是來替他照看女兒的,那麽,在他們的熟人關係上,又多了一層主仆的關係。而主仆之間的問話總是越少越好的。
“你這身衣服配得倒是挺合適的。”他笑著,用一種探尋的眼神,把他的頭盡可能地挨近她。因為她在他身邊走著,看上去是那麽矮小瘦弱。
為了他的誇獎,她十分有禮貌地抬頭看了看他,隻是不大相信這是真話。想起剛才他對著她染成金黃色的鐵釘式短發皺過的眉頭。這一皺,就好比在她的發型上皺出了問號。可是,一個追隨時尚的保姆有著她的自由,不是嗎?她愛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他管得著嗎?
然而,讓她最為惦記的還是她能夠獲得多少報酬。在伯克萊,她每月的收入已經超過了一千塊。
“當保姆不會有那麽多了。”她在心裏說。
她希望他能盡早告訴自己。可他呢,除了左手按著他的領帶,什麽也不說。好像那不是根領帶,而是根擀麵杖,不按著就會掉下去似的。
身邊的擁擠替代了兩側繁雜的店鋪。喧鬧的人聲。亂哄哄的人群被籠罩在與親人團聚的欣喜中。在那條極長的、頂棚裝有霓紅的通道上,她拘謹地站著。頭頂是上百道神秘莫測的霓虹。從黃橙紅紫綠藍開始,挨個變幻出一片縱橫交錯的光彩。順著這光彩,可以聽到種種樂曲,叮叮咚咚,派生出去,仿佛一組不能接地的空心樂。音樂一旦失去了主心骨,就像人失去了靈魂,即使再動聽,也是飄忽不定的。
他時而摸著他的絡腮胡子,時而又摸著他的頭發。害得那些頭發像是故意要跟他作對似的,硬著腰板往上翹,好像馬上就要飛離他的腦袋,去找自己的自由了。
“嗬嗬!”她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笑什麽?”他馬上看著她也笑了。
“沒笑什麽。”她抿起嘴,不好意思地低頭拿手在鼻下蹭了蹭,再抬頭時便故意指著頭上的霓虹,把話扯開了,“這是什麽音樂?”
他仍然看著她,還是笑著。“不知道。”他說。
此後,他就不想再把眼睛離開她的臉了。
她想,假如別人以為我們不是主仆,而是情人怎麽辦?
她把身體稍稍往後挪了挪。此刻他也收回了他的目光,並且將他那副可以呼風喚雨的寬肩也往後讓了幾寸。如此一來,他們的身體雖然有了更多的距離,但在無意中卻把彼此的第六感官占為了己有。彼此間就像有了默契,或者說心照不宣,或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你躺在後麵的座位上。”到了他的汽車前,他用遙控打開了他那輛銀灰色的SUV車門。然後,提起她的滾輪箱往車後走去,一麵又說,“隻要把身子躺平閉上眼,你就不會暈車了。”
“我沒有暈車的毛病。”她一動不動地站在車旁辯解道。
“我聽大孫說,你們出車禍就是因為你有暈車症。”他將滾輪箱放進車的後備廂裏,然後砰的一聲蓋上蓋,又走回到她麵前說,“放心,我開車很穩。”
“我坐在前麵一點問題都沒有。”她執意不肯躺在後座上。又極力辯解道,“那次不是因為我暈車,是因為,因為我怕係安全帶。隻要不係安全帶就行!我可以拉著,一有警車馬上係上。肯定沒事!真的!我發誓!”
她竟像個孩子似的那麽固執。他笑了,不再堅持。停車場大得好似全無止境。遠處,芝加哥雄偉的市中心,高樓大廈沉默在夕陽的敬禮中。在開上銜接東西兩岸的80號公路之前,為了節省時間,他上了付費的88號公路。
前方流動著黃昏中的長雲。路麵上閃著瀝青的幽光,遠遠看去仿佛灑著一攤攤清水。城市被拋在了車後。夏日裏久久不願離去的暑氣把暮色變得無足輕重了。
“玉米!”她驚喜地大叫起來,情不自禁地把臉貼著車窗,幾乎都要站起來了。
公路兩側大片大片的玉米田,那些潮濕的墨綠在她靈魂裏紮得太深。如果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她想,她會讓他把車停下,到那墨綠中去發發瘋。
“那是農民住的房子嗎?”忽然,她指著遠處白色的房屋問他。
“對,那就是農民的房子。”他興致勃勃地又指著黑灰的糧倉說,“房子邊上那是裝玉米的糧倉。”
“原來那是裝糧食的啊。”她歎道,“那麽熱的天把玉米裝在那裏頭不會發黴嗎?
“不會。“他笑著說。
農田和糧倉替她找到了話題。她告訴他,在加州時她曾經兩次出去尋找農田。她覺得哪怕遠遠地望一眼也好。可是除了光禿禿的山石,什麽也沒看見。後來,她遇見了一個騎馬的女人,戴著牛仔帽,身穿格子襯衣和馬靴。她說她真想過去摸摸那匹白蹄灰毛的大洋馬,可那女人很快策著馬跑去了山的那一麵。不過,那匹馬讓她興奮了好幾天。
他想,一匹馬就能讓她興奮好幾天,這是因為她過早地走進社會嗎?
“你小時候在家玩過什麽遊戲?”他問她,“你會溜冰嗎?”
“遊泳,溜冰我都會。”她得意地說,“我溜冰都不用穿溜冰鞋。”
“那穿什麽?”他對她笑著說,“你該不會是光著腳溜吧?”
“你說啥呀!”她忍不住撒嬌似的說,“我們村的孩子都是自己做滑冰板。把鐵絲嵌在木板下,然後綁在棉膠鞋上。所以我老想著要是我有個哥哥就好了,好給我做副好滑板。”
他鬼頭鬼腦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有一次我在夢裏找著個妹妹,小鼻子小眼的,跟你一樣。就是成天咧著嘴哭,哭得我怪心疼的。我就哄她說,別哭,我給你吃手指。結果我把手指伸進了小高的嘴裏,叫她一口把我咬醒了。醒來我就想起那首《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歌。”
“嗬嗬。”她謹慎地笑著,根本不信他的話。
“又笑什麽?”他扭過臉看著她問。
她想說他盡胡扯,可又怕這話太過近乎了,畢竟他是個有家小的男人。於是她說,“沒笑什麽。”
“對了,你為什麽怕係安全帶?”他看了她一眼問道,似乎她的沉默讓農田打破了,他就不想讓她再停下。
“我天生怕繩子。”她脫口說道。
“天生怕繩子?”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問,“為什麽?”
“因為我娘生我的時侯用過一根皮繩。”
“生孩子用皮繩?”他搖了搖頭,“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呢。你說我聽聽。”
於是,她開始說起她娘生她時的情景。她生在八月,不是開桂花的陰曆八月,而是鏟土豆的季節。她娘生她的那天早上在地頭上覺著肚子裏有動靜,可她認為生孩子不會那麽快。她忍著疼,在看不到盡頭的大田裏,一直鏟到地的那一頭,剛好到了晌午。這時候,她才覺得事情不對了。不僅覺得肚子裏的孩子直往下墜,褲襠裏也濕了一大片。她不知道這是羊水破了,可她知道回家生孩子是不可能了。她把鋤頭丟在田埂裏,捧著肚子就往附近一個地營子跑去。進了地營子,四下看了看,裏麵空空蕩蕩的,唯一能讓她躺下的地方,就是牆角那堆頭年的麥稈。可是生孩子是全身使力的活,她娘躺在麥稈裏手上使不出勁,後來她發現邊上有一根套牲口的皮繩,就把它套在房梁上,雙手拉著皮繩才算使上勁。可那是根套馬的肚帶,不夠長,她娘拉著它就沒法躺下了,隻能半蹲半站著,直到將她生下來。後來她姥姥說,“你一落地就看見根油花花的皮繩,怎麽會不怕?”
他聽著,先是沉默,隨後就歎起氣來。不知她的瘦小是不是因為她母親吃了太多的苦所造成的。這使他想到了他的母親。
“我母親生養了我們七個,”他說,“可她的個頭和你也差不多。有時候我真想不出她是怎麽把我們生下來的。”
她覺得他對這根皮繩的事未免太認真了,便笑道,“這都是我姥姥說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其實我身體好得不能再好了。除非看見血才會頭昏。”
“那你是有暈血症。”
“我沒有暈血症,”她不肯承認,“朱向才才有暈血症。”
“好,你沒有。”他笑了,也不去跟她多爭,隻將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起來,習慣地在方向盤上劃了個圈,掏出煙來,放到點煙器上熟練地點上,抽了一口,這才捏著煙問道,“你不介意吧?”
“沒關係,你抽吧。我們村裏人人都抽煙。”
“我也是在農村長大的。”他坦然地說,“我父母也是地道的農民。”
“真的?”那對小水瓢似的眼睛驚疑地望著這位“農民”。“可你看著一點也不像個農民的後代,你家鄉在哪兒啊?”
“陝西,”他對著車頂棚吐了口煙,“一個叫黃坡的地方,聽說過嗎?”
“沒有。”她搖了搖頭,“不過我幹爹跟我說過黃河。”
“怎麽?”他奇怪地望著她問,“你還有個幹爹?”
“因為我爹死得早。我娘體弱,又是啞……”
她收住了話。可是晚了,他追問道,“是啞巴?”
“不是先天啞的,”她急切地想解釋清楚,“是後來啞的。”
她竟在不知不覺中說起了自己的家鄉,她開始為自己的偷渡身份擔心了。
於是趕緊換了個話題,問他道,“小高好嗎?”
“不知道,我們離婚後我對她的事不大清楚。”他把煙掐死在固定的煙缸裏。”
“什麽!”她簡直不相信這是真事。“你們離婚了?”她疑惑地問,“啥時候離的?你怎麽沒跟我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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