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丈夫
噓,我丈夫在睡覺。
這就是將近過了十年之後,菲爾去芝加哥看望安妮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當時的模樣可愛極了,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身後是一片朦朧的晨光。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片模糊的光亮,菲爾看見的安妮是一個絲毫也沒有改變的安妮。紅腮上的小酒窩和有一點彎的栗色頭發都沒變,全在晨光裏飄蕩著,就連剛好露出膝蓋的工裝褲,也是我們在大學裏時興過的那種。還有,那花香,那彌漫在安妮四周的一種神奇的,讓菲爾不知有過多少難眠之夜的茉莉香,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樣。
十年前,安妮是我們工學院所有男生目光的焦點。大一時我們就知道,她有個男朋友叫戴維,是新聞係的高材生。大概除了奧托,幾乎沒有人對戴維產生過疑義。或者說,是我們比較單純,沒把事情往深處想。隻覺得安妮把戴維描繪的有點神乎其神了。她說戴維身高一米八九,濃眉,一臉絡腮胡,淡藍色的眼睛總是那麽深沉,那麽富有感染力。還有一個道格拉斯式的下頜。穿一身全棉衣褲,走路都帶著風的。長久以來,這位有如大衛神那麽完美的,誰也沒見過的高材生,就象一個神秘的幻影,破壞了我們對一些事情的正常思考。尤其是菲爾,如果不是因為後來安妮杳無音信了,菲爾絕不至於過了十年之後才弄清所有事情的真相。
安妮住在一幢二戰以後為複員兵匆匆建起的公寓裏。開間小且陳舊,牆板在歲月的剝蝕下勉強掙紮著,光線也不夠充足。客廳南麵窗下,擺著兩張裹著綠色舊布麵的小沙發,陷在彈簧裏的墊子差不多是看不見了。沙發中間有一個重新油漆過的茶幾,形象也是忸忸怩怩的。唯有站在電視機上那個模樣誇張,隻有中學女生才玩的黃嘴企鵝,還算有點力氣。進了一扇森嚴的防盜門首先看見的是廚房。廚房很小,小得隨時都可能著火。東麵是通往臥房的門,白色的,嚴嚴實實地關緊了,象一隻封上了白蠟的罐口,過分蒼白了點。
結婚這麽多年,還在玩這個?菲爾走過去,把電視機上的黃嘴企鵝拿在手上笑說。
菲利克斯,你比大學裏發福多了。安妮莞爾一笑,從菲爾手上取過企鵝,捏在手裏把玩著。
菲爾心裏很高興安妮仍然叫他菲利克斯。菲爾不是菲利克斯的昵稱,它們一點關係都沒有。誰也弄不清安妮這麽叫菲爾意味著什麽,我們猜,多半是喜歡他的一種表現吧。
安妮抬了抬柔和的褐色眼睛,示意菲爾坐下。然後躡手躡腳到廚房拿來一大瓶可樂,小心翼翼地替他倒了半杯。
怎麽?你先生病了?菲爾接過可樂,在一張小沙發裏坐下後輕聲問。
他昨晚寫新聞,三點才睡。安妮坐在另一張沙發裏,酒窩四周撒出了一片紅暈,使她本來就孩子氣的臉更象一個中學裏的小女生了。她心不在焉地把手在鼻子下揉了兩下。這模樣菲爾很熟悉,大學裏安妮經常是心不在焉的。
你太太也做事嗎?幾個孩子了?
愛神之箭還沒有射出呢。目前和我一床作伴的是普基。
一條美麗的牧羊狗嗎?安妮下意識地吻了吻手中的黃嘴企鵝。
不,是條純種德國狼狗。你呢,這麽多年來,主婦的日子很快活吧?
安妮抿起嘴笑了,說,你是知道的,我隻會應付應付。
自從安妮在大三的第一學期棄學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後來有人傳說她結婚當了主婦。當時我們就料到她不大會熱衷外出工作。因為念書時安妮在功課上相當依賴菲爾。兩年的同學中,他們幾乎朝夕相處,安妮的作業也基本是由菲爾替她完成的。我們不是說安妮笨,相反,安妮天資極好。她就是有點懶,一碰到矩陣這樣繁瑣的運算,她就不肯做了,手裏抱著黃嘴企鵝嚷著說,菲利克斯,這是你的責任。
純真,心不在焉,並且永遠自我感覺良好。仿佛人生隻是一潭靜悄悄的清水,而她正是那個臨水梳妝的小女孩,永遠都長不大。這正是當年菲爾喜歡安妮的地方。菲爾說,真的,那天剛一進安妮的家,滿目的淒涼的確讓他心裏很難過。因為那一刻裏他想,雖然自己隻是一個電氣工程師,可是,假如安妮嫁給他,那麽至少可以跟著他過上中產階層的生活。隻要安妮願意,他們還可以有一兩個孩子。而現在她卻蝸居在這麽一套寒傖的小公寓裏,當時菲爾還真以為那位英俊瀟灑的高材生混得很一般呢。
你丈夫工作總是那麽忙?
天啊,戴維太忙了。前幾天他到華盛頓DC去采訪,還參加了布什總統的私人晚宴呢。那天他帥極了,穿著一件黑西裝,裏麵襯著淺黃色的便衫,和電影明星一樣。晚宴後他和布什夫人跳了一曲華爾茲,他是很崇拜她的,她本來要送給戴維一把銀勺的,可後來……
記得在奧托家的事嗎?他請我們喝汽水,第一個就給我喝,結果是一瓶火油!你還罵了他呢,說他成心耍我。
哪個奧托?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麽個人?
就是一到星期六就請你去看電影的奧托麽,籃球隊的中鋒,你怎麽會不記得他?好好想想。菲爾用手隔著一尺遠點了點安妮的鼻子又說,看來那時追你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菲利克斯討厭死了,我不要理你了啦!安妮象在大學裏那樣,用手上的黃嘴企鵝打了一下菲爾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