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加拿大的洛機山脈往北延伸,直到美國的阿拉斯加.這片由雄山莽林組成的廣袤大地,是北美著名的野生動物繁衍之鄉及狼群出沒地.這是人間世界以外的另一個大舞台.生於斯長於斯的蠻荒生靈們,在這個不受絲毫人為製約大舞台上,演著牠們自己的生死輪迴大劇.加上動人心弦的鬼斧神工的壯偉景觀,年年引動了無數的攝影家不遠千裏的投身蠻荒.他們餐風宿露,在隱密中潛身靜侯.捕攝盤旋的巨鷹驟然俯衝大地;捕攝碩笨的灰熊噙捉急湍中逆流而上的鮭魚;捕攝湖畔展羽振翅的天鵝;捕攝荒原莽林裡閃身的鹿影.......在這些稍縱即逝的瞬間,能捕捉到行蹤詭異的狼卻極為難得.狼的種種,一直帶有較多的神秘感.
那年在迪那利荒原聽到狼見到狼的印象,至今難忘.記得當時是在旅遊巴士上,隻聽到車上一位女士大叫一聲:狼!善解人意的司機及時將車停住,車裡的人不約而同的順著喊叫的女士所指的方向朝外看.隻見不遠的樹林裡,一隻身形細長的灰狼在低著頭穿梭.像在嗅聞什麼,又像在尋找什麼,瞬即不見.一瞥中的身影,卻折射出一幅詭異複雜的生命形象.眸光躲閃,似乎羞於見人.鬼祟而不失靈巧的穿梭,藏著些難以揣摩的陰邪.我直覺的感到,牠的舉止已超越了一般遊走覓食的單純.像是在無盡的流浪.又似在尋索一個隻有牠自己知道的神秘處所.
但更令我神攝而好奇的是山居的當晚,從曠野呼嘯的風裡傳來的聲聲狼嗥.在傾聽的剎那,卻又戛然而止.悠然悽惋中,似又暗蘊著一縷悲壯蒼涼及亙古的孤寂.所散發的悸動張力,超拔了人間語文畫筆所及.會讓人不由的聯想到起京劇「挑渭車」和「天水關」在開場時奏出的,預示英雄悲劇的嗩吶聲.一如轟然的雪崩、冰川的裂墜和大海的怒吼,狼嗥已成為鴻濛大地的自然絕調中不可或缺的一筆.
安克拉治就有座由一群愛狼人籌建的「狼之歌」博物館.裡麵佈滿了有關狼的書籍和圖片.諸多令人神馳的陳列中,其中有張業已印成明信片的,一隻狼佇立山頭,孤獨地對著月亮嗥叫的作品尤為傳神.還不時放映關於狼的生活細節的記錄片.播放的音樂也別出心裁;不是一般書店常用的古典音樂,而是呼嘯的風夾帶一聲聲悠緩的狼嗥.
狼為什麼常對著月亮鳴嗥,傑克倫敦在<野性的呼喚>一書中,曾有些頗為生動的描述:
「......在寂靜的寒夜裡,當他向著星兒伸舉著鼻子,作狼一樣的長嗥的時候,那就是他那些成塵土的祖先們,通過無數的世紀,通過他,在向星兒伸著鼻子,長嗥著了.他的音律就是他們的音律,那音律,叫出了他們的苦惱,而在他們,苦惱就是寂靜,寒冷,和黑暗的意思.
北極光冷冷的在空中閃耀,星星在嚴寒的夜空搖曳,大地在冰雪覆蓋下凍結......它那低沉的韻調伴著鳴咽和嗓泣,傾吐著生命無盡的苦難和憂傷.這是一支古老的歌.這支原始的歌,含蘊了許多世代的悲情,深深的撼動著巴克的心弦.他的歌聲,傾吐著他的痛苦,也是他原始祖先痛苦的回聲.他對寒冷和黑暗的恐懼,也正是他原始祖先的恐懼.......」
大師的解讀,玄秘又鬼魅.文字本身亦如詩如偈.但於超凡的意象中,讓人對狼向著月亮嗥喚,既感到一種實在,同時也給予我們思維以抽象的美感.但這份深邃而高遠的氛圍,讓人迷戀神往,卻又存在著遙不可及的距離.月亮,這個曾是地球一體的美麗星球,在一場浩劫後即和我們的大地告別.但數十億年,月亮仍一往情深的圍著我們轉.狼對著月呼喊,或許牠了解月亮那份宇宙的寂寞.因為在漫長的歲月裡,牠們獨立不改的仍沿襲著來自鴻濛歲月的方式生存著.孤寒在原始的大地上,牠們曾經洪荒滄海.因而,一縷如嗩吶般的嗥鳴,已不再單純地認作是呼朋引伴,以及孤寂恐懼的反應了.那似在向穹蒼吶喊,又像竭盡本能極致地用自己的心聲,和催動大地生靈活下去的宇宙之能取得某種神秘的聯繫.是對浩瀚宇宙萬古寂寥的回應,也是對自身孤寂的釋放.
相較於蠻荒中諸種生靈,狼很可能是和我們古早的祖先間接觸較多亦較為接近的族群.我們的祖先可能為了搶掠一個獵物而在大地上相互拚搏.他(牠)們同是那個演練生命輪迴的原始舞台上的演員.那無關情仇恩怨,那是種浴火重生、還諸大地的洗禮及儀式.當我們的祖先圍坐於夏夜的星空下時,周遭林間可能就有敏銳的眸光透過枝葉向他們環伺.冬日,定也有飢餓的狼群在洞穴外,朝著裡麵溫熱的篝火窺覷.「與狼共舞」,不僅止於後現代浪漫的放歌,應也是遠古沉重的真實.我們曾用「狼煙」向遠方召喚,送放心聲.流傳久遠的傳奇中,就曾流傳著被狼撫育的孩子的故事.我們的血液裡原本就蘊藏著我們祖先在洪荒歲月中,和狼的世界互動的記憶.但我們對狼心靈那份神秘的本能卻如此的陌生.我們和大地的生靈都來自星辰.狼的那份能和星辰大地神秘的融於一體的神秘潛能,我們也許原本也具有.但我們卻在歷史錯置而混亂的演化因果中失去了.我們在古早以前就離開了宇宙「原鄉」.
平常有時會想到童年.但也隻是偶然閃現.寂寞及苦難交織的童年已成為回憶的夢魘.我也早已將它嚴密的關進內心深處暗室的一角.但在荒原聽到狼嗥後,竟又不斷浮現.童年和狼並無關聯;既未見過狼,也未聽過狼嗥.或許和那天迪那利荒原的景色有關.當時正值極地日照極長的夏季七月,太陽午夜才下山.聽狼時雖黃昏已過,但荒涼的滿山遍野仍覆灑著金黃的陽光.而映照著孤寂林野的悽美夕輝,卻鬼使神差的將我牽進已走得好遠好遠的童年裡一些特別的場景中.深埋內心的寂寞,在幽杳的狼嗥,曠野的荒涼,及悽美殘陽光影照見下,童年竟像一個魅影竟從塵封的角落躍然顯形.在我身旁若隱若現的徘徊.讓我想起童年黃昏,獨自在石板院裡玩時照在牆上的夕陽.在帶著夕陽的童年黃昏中不止一次了,當我看到身著長衫、帶著禮帽的父親從廳堂出來,穿過院子朝大門走去時,我會趕快追上去,望能跟著他出門.但我多半都是被他回過臉來喝退,呆呆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的走出大門.當時我會好難過,好難過,因為太想跟他出去了.然後整個下午我會孤獨的留在院子裡,直到最後的一道夕陽從陰暗的牆角消失.
這份由風吼、狼嗥、夕陽和荒涼峰影所勾引出的童年孤獨感,竟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有很長的一段日子,一個人在黃昏時路過一條陌生的巷子都會想起.當時,我常常會聯想起母親曾帶我看過的京戲「小放牛」裡唱的;「什麼人啊,出家一去不回頭.」那句戲曲.每次,當父親把我孤獨的站在院子裡走出大門時,我老是有種他不會再回來了的感覺.載歌載舞的「小放牛」有許多美麗的唱腔,我卻隻想到這一句.當時這不經意的印記,冥冥中竟是我生命的預言.數年後他真的離開了家再也未回來.後來,不僅父親,連同我也離開了母親.儼然如過了幾世幾劫的許多年後,身邊的她也離開了我,.生命,好像就是一連串的一去不回頭.父親早已不在.我也早離開了那個要人帶我上街的歲月.現在要的,是誰能再帶著我回家.缺少歡笑的童年,雖早為後來新增添的愴痛而讓渡.但許多年來,它仍嚴實的活在我心靈陰暗的一個角落裡,且不時的對我啃嚙.
我常常懷著這份模糊久遠的憂傷,孤獨的跑到「狼之歌」博物館去的.那裡去的人原本就不多,陰雨及冬天更是少,似乎就被人忘了.但這樣最好.可讓我更自在的和隻有我和隱隱可聞、帶著呼嘯風聲的狼嗥作無言的對話.那嗚咽的聲音並不是令人很舒服的,但我願意浸在裡麵不走.尤其是那風聲,聽到的風和吹在臉上的不一樣.呼嘯中有種難以捕捉的渺茫和幽遠,但一片虛空中好像又可觸感到某種神秘的慰藉.我隻直感到內心潛藏的某些塵封了像有千年之久的壓抑,在剎那間得到些微妙的釋放.那聲聲的狼嗥怎會在我內心起了慰藉的作用.我不了解同時也隱密的探索.我潛在的意識到,狼站在山頭,對著月亮長嗥的這些神秘舉止間,必然存著某種神秘的關聯.這份關聯可能也非人類的經驗世界所孕育的能力所及.我非常迷戀這份深不可測的存在,但又為我和狼之間所存在的那份鴻溝而困擾不已.也許唯有狼知道那份玄機.
一天,一則台灣影星許茹芸主演的電影劇情介紹深深的打動了我.情節說的是關於一位少女心中塵封很久的一段戀情;片中的女主角在得知自己多年的戀人和別人結婚後,一個人跑到山上對著天空喊著「我愛你!」這部電影我未看過.但由這段簡略的介紹勾勒出的圖畫已很夠了.或許這一幕同時也觸動了我生命中某些燈火闌珊的神秘心弦,竟引起我無限低徊.深沉的哀傷,唯有向穹蒼星辰吶喊始能釋放.這幅場景也隨著我聯翩思緒,堆砌出無數的紛紜意象.那已不僅止於對一段塵封的感情在驟然間消失的呼喊,而是對深埋生命中的一些不回頭的呼喚.這幅圖像也將狼和我之間的鴻溝拉近了不少.我直覺的將狼對著月亮嗥叫,看作是我情懷及思維的化身.
當我從狼對著月亮鳴叫的圖像裡找到投射時,我也較以往更多的走進「狼之歌」.對那幅狼站山頭對著月亮嗥鳴的圖片所折射的意象,也增添了更多的迷戀.那天,裡麵的風聲也較以往更大了.那再不像是由牆角播放出的,像隻有在阿拉斯加的晚秋裡才能觸感到的那種從山嶺呼嘯而下的風.在風聲和嗥聲中,我想起數年前第一次在夕陽滿山的迪那利荒原聽風聽狼,我隨著呼呼的風又回到童年,又孤獨的站在父親把我留下的院子裡.風也把帶回到那間她曾走出的家屋.我看到這些遠逝的時空又再度攏聚時,終於任淚水決堤奔流.猶如累積了千年萬年的冰川找到崩落的出海口.我似和狼一齊在山頭喊叫.喊的不是愛,不是恨;隻是靠這聲呼喚讓天涯知道,我曾等過她.我猶緬懷那些已跑到天涯的許多不回頭.
恍惚中,我又像是隨著風遊進了浩杳的銀河穹蒼.在幽深無盡的寥寂中,聽不到風的呼嘯,聽不到哀傷的嗥聲,也不見了佇立山頭的狼.童年,以及那些在生命曾一直啃噬著我的,也都開始在我飄流的思緒中漸漸消逸.
當我發現生命中一個一個的傷逝如遠遁的星辰,開始離我而去不再回頭時,我感到我也開掉進了另一個新的孤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