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年圖文

謝謝大家與我的文字互動
正文

聆捕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

(2011-12-24 16:28:40) 下一個

聆捕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

陳楚年

靈魂,它從它所被放置的環境中誤認了自己的身份,一直到由神聖的教師向它啟示了真相,於是他知道了它是「梵」.
                   ------(印度古老哲諺)

寫[異鄉人]的卡繆曾說:「偉大的小說家是哲學性的小說家.」帶有哲思的作品,不僅會給人帶來歡愉,更重要的是它亦給人帶來深刻的生命啟示.如果從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文壇上去找一本於情節主題上迄今仍具有深遠影響力的文學作品的話,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可能是其中耀眼的一部。

倫敦一八六七年出生於舊金山,少年時代充滿坎坷,曾在工廠、店鋪及各種手邊可抓到的場合裏尋找活路.隨著一八九七年美國西部掀起的淘金熱,他毅然摒棄一切,遠涉酷寒的阿拉斯加.那段不尋常而瀕臨喪生的經曆,對他後來的寫作影響很大.亙古冰封的高山,荒涼的大地,以及充溢著駭人神秘的原始森林等,似乎都在他心裏留下了烙印.從[野性的呼喚]裏,我們仍可朦朧的窺出這段不尋常的生命倒影.

一如許多躍身文壇的挑戰者,傑克倫敦的寫作生涯亦充滿無比艱辛.早期退稿之多,令人咋舌.這些有趣的素材,至今都成為研究傑克倫敦重要的参考資料.自傳色彩頗濃的[馬丁伊登]一裏,對他早期從事寫作的奮鬥,有令人驚 而傳神的描述.讀書出版後引起文壇不少爭議,某些當代名家對書中少年主人翁在短短的两三年的衝刺中即掌握了寫作玄機不以為然,認為近於誇張.但傑克倫敦卻辯稱,書中的馬丁就是他自己.

傑克倫敦於一九一六年逝世,年僅四十歲,堪稱英年早逝.短短的ニ十餘年創作生涯中,共寫了約五十部作品.但早年為他帶來擧世聲譽的,卻是以北國風光為背景的[野性的呼喚].然數十年來,紛紜的文壇見仁見智,不少人認為[馬丁伊 ]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一部.而別具慧眼的卻對[野性的呼喚]情有獨鍾.認為該書不論在情節,筆法,尤其是主題上,皆具有無與倫比的力度及啓示性.一個世紀來,時間是個最好的說明,坊間對該書探索的作品,總是不斷的出現.而美國許多大學的文學科係,不論是談到傑克倫敦或是美國ニ十世紀的文學史,皆將[野性的呼喚]看作一個代表性的裏程碑.

*

[野性的呼喚]敘述的是一蘋流落在北地阿拉斯加名叫巴克(Buck) 的狗,苦難寂寞中屢屢孤獨的仰對星光,在聽到狼嚎的呼喚下,潛意識中遠祖故鄉的回憶為之複活,最後隨著狼群一去不返的故事.但作者將它人格化了,以全知的視野將其飽受折磨下的離奇經曆.用擬人的筆法予以淋漓盡致的描繪.盡管是一蘋狗的種種,但由於筆法的奇妙和傳神,讀者走進的卻是一個感同身受,並能引起共鳴的世界.

該書情節的梗概是∶加州富人家一蘋名叫巴克的狗,有天被貪財的園丁瞞著主人牽出去賣給阿拉斯加的送郵人手中拉雪橇.這卑劣的擧止之所以發生,卽是該書啓始的一段所提示的:「......主要的原因是在北極暗區探險的人發現了黃金,由於船運公司和通運公司的人的大肆吹擂,使得成千成萬的人不斷的向北方湧去.這些人都需要狗,需要筋骨結實,可以做苦工,毛厚耐寒的大狗.......」(引文摘自鍾文譯本,下同)

這個事件徹底改變了巴克的整個命運.在茫然不知中離開了舒適家園的巴克,再度麵臨的卻是一個駭人的冷酷世界.野蠻的馴狗人為了製服它,喉嚨曾被繩子勒的舌頭吐在外頭;被猛擊的鼻子和耳朵流血,倒在地上.這些都是巴克向對手不服的反撲下換來的.在多次的毒打下,巴克終於了悟到;這是自己無法戰勝,同時也是無法逃脫的命運,潛在的本能驅使他不得不俯首聽命.接著,巴克被販狗人很快的轉賣到需求者的手中,去到冰封酷寒的北地.

巴克被賣到的是加拿大政府两個在北地往返的傳送郵件人的手中.巴克,連同其他幾條被買進的狗一起,開始拖拉雪橇.這項エ作整個改變了巴克的生命內涵,也是他以往從未做過的.但基於認命的啓悟,以及萌自內心的英雄式的尊嚴感的驅使,巴克豪邁的發揮潛能,堅忍的隨著他的两個新的主人,冒著風雪向北地進發.由於表現出色,巴克深獲送郵人的另眼看待,成為拉橇群犬的領班而位在最前頭.

巴克拉著雪橇橫過?封的育空河,走了两千多哩到了加拿大西邊的道森市.這段漫長且艱困的旅程中,巴克不僅慧黠的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如;口乾的時侯,會用脚將冰打破;晚上嗅一嗅空氣,可以預知第二天的風雨.但最重要且神奇的是;經曆了無數野地酷寒下的露宿的煎熬及種種苦難的堅忍下,
對巴克的生命及心靈,可說是個新的試煉和重塑.一些源自遠祖的本性,亦在冥然不覺中複活.

巴克和两個送郵人共患難的歲月不久告一段落,加拿大官方來了新的命令;一批新的狗將來接替,原先被認為已無使用價值的舊犬,將以發賣的方式予以淘汰.巴克和他的夥伴們,在便宜的價錢下賣給了三個淘金人.這個轉變,對巴克來說是真正災難的開始.以前,由於送郵人具有豐富的經驗,他們不僅知道如何使用狗,更重要的是他們了解狗,知道如何去愛護它們.巴克從未麵臨饑餓或疲累到難以支撑的地步.送郵人對待巴克,從未越過巴克體力所能負荷的底線.所以,在两千多哩的?天雪地的艱苦跋涉中,巴克和他們可說是患難與共.但這缺乏經驗的三個新主人,卻荒唐的打破了這個守則.

這三個帶著淘金夢的人是丈夫、妻子及妻弟的家族成員組合.不必要物品的過量攜帶,以及拆帳篷捆雪撬等基本工作的遲緩和鬆散,在在呈露出對北地冰原冒險犯難缺乏常識的破綻.這種種缺失,給巴克添增了無法攤銷的災難.由於經驗的缺乏及心性的窄狹,有的狗在食物不足,過度疲勞及強行趕路的鞭虐下,相繼在纖索間仆倒死亡.巴克和殘存的幾蘋夥伴拖著雪橇,帶著僅有的餘力顛簸的走到了白河河口.他們進到了一個叫約翰•桑頓的營地.巴克和那些狗,正如書中描繪 ∶當他們一停下來的時候,那些狗統統跌倒了,就像他們全被打死了似的.

這些慘狀,都被正在削一把樺木斧柄的桑頓看到了.透過簡短的談話,三個家族成員對北地旅行常識的匱乏,讓桑頓一目了然.而桑頓給予的意見亦不受重視.那時,春天快到了,桑頓對他們說,前麵的人告訴我們,説河底已經融化,雪道不能走,最好不要前進.這個攸關生命的建議竟被漠視,他們執要通過冰麵趕路.但狗已實在不行了,都體力耗盡似的趴在地上.但他們毫不體恤,仍蠻橫的鞭打.狗被打得慘叫,站起來又倒下.巴克這時卻靜靜的躺在地上,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打在他身上,他既不哀號也不掙紮.巴克無力的反抗,使橫心的主人更加激怒,他放下鞭子,換了一根棍子,對趴在地上的巴克繼續作更重的毆打.

目睹這一切暴虐,桑頓有幾次站起來好像要說話,又改變了主意.但哈爾(施暴人名)對巴克的抽打終於讓他無法忍受.他奮不顧身的衝過去說:要是你再打那條狗,我就打死你.接著,一場衝突也隨著展開;哈爾對站在他和巴克中間的桑頓拔出刀子,桑頓用木柄擊中他的指節,刀子被打落在地.當哈爾再去拾刀時,桑頓又打中他的指節.接著,桑頓拾起地上的刀,剁斷了巴克的纖索,哈爾此時也被他的姐姐抱止住了.遂放開了已瀕臨死境的巴克,帶著殘剩的狗繼續上路.被救下的巴克,不僅逃過了這場死刼,在桑頓悉心照料下,累積的殘傷也逐漸複元.

桑頓也是當時在阿拉斯加淘金人之一,由於凍傷了腳留下養傷,他的同伴們繼續沿河而上,鋸木做筏,準備再回來接他去道森.這段期間,巴克從新主人桑頓對自己的關懷中,深深體會到一份純真的愛.不久,桑頓的朋友回來了,他們帶著巴克一起乘筏回到道生.途中,在經過一個急流險灘時,桑頓不慎失足落水,全賴巴克遊過去奮力救起.還有一次為了桑頓和人打賭,巴克當著一群看熱鬧的人麵前,使盡全力的拖著一輛一千磅的雪橇走了一百碼.這個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壯擧,為他心愛的主人贏了一千六百塊錢.使得桑頓能夠償還一些債務外,還可和同伴們繼續前往探索一個傳聞中的金礦.於是,他們帶著巴克和半打的狗再度上路.巴克的故事走到這裏已進入全書最後的第七章了.他們通過了育空河,曆經了無數荒山野嶺,神秘的木屋並沒有找到,卻在一個廣闊的山穀裏,發現一條有金子的河床.他們不再遷移,就此住下.

在這段幸福的時光裏,巴克的心靈開始出現奇妙的變化.也可以說是,一份埋藏已久的本能開始湧現.一個夜晚,他突然從夢中驚醒,聽到遠處森林裏一蘋狼在吠叫.他直覺的感到,那是他曾經聽過而又熟悉的聲音.接著,他離開了營地,穿過森林,循著叫聲朝叢林走去.在林間的廣場上,看到一蘋挺腰直坐,鼻子向著天空的長瘦山狼.巴克和山狼,前後出現了逃跑,追逐及咆哮等過程後,終於相互嗅了嗅鼻子,他們在特有的語言交換下解除了疑懼,變成了朋友.之後,山狼迅速的跳走了,並回顧巴克,向他透出希望他也能同行的神色.心領神會的巴克跟著山狼並排跑去.他們一起穿過夜晚淒寂的微光,直上河床,進了峽穀,邁過荒涼的分水嶺.書中對巴克心中當時湧現出的神奇快意的描繪是:

「......一小時又一小時,太陽逐漸升高,天氣也逐漸變暖了.巴克感到如狂的喜悅.他知道他終於在回答著那呼喚,跟著他的狼兄弟,跑回那呼喚聲傳來的地方.從前的記憶急速地浮上心頭,像他對於從前的現實感到過心驚肉跳一樣,他現在對那陰影的記憶也感到心驚肉跳了.這樣的事情從前在他依稀可記的世界裏他是曾經做過的,而現在他又在做著;在廣大的原野裏自由奔跑著,踏著腳底下柔軟的大地,頭上頂著無涯的天空......」

巴克正浸淫在這種神奇的際遇中時,一個未料到的悲劇突然發生了;他心愛的主人桑頓以及同伴和兩蘋狗等,在一群印弟安的哈茲土人的襲擊下全部喪生.桑頓的營地遭襲時,巴克正在外漫遊未歸.但一種神秘的直感,讓巴克隱隱覺察到,他主人的營地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當做他跑回來時,發現主人同伴之一的尼格已死在營地上,身上還穿著一蘋箭,狗死在路當中,另一個同伴漢斯仆伏在地上,身上插著箭毛.且在地上發現桑頓掙紮的痕跡.他嗅著桑頓的足跡追尋,最後在一個池塘邊停住,再也找不出更進一步的痕跡了,巴克意識到他的主人最後葬身池中.

一夜之間,巴克失去了心愛的主人及苦難中重獲的家園.這個突變讓他頓時陷進無法彌補的空虛和痛苦中.日以繼夜,他不是在池邊沉思,就是無休止的在營地打轉.但,也是這個突如其來的悲劇,給巴克的生命帶來石破天驚的轉折.就在當天的夜晚,巴克又聽到森林遠處傳來他熟悉而又帶有召喚的叫聲.他意識到那是留存在他記憶裏,在另一個世界裏曾聽到過的聲音.書中描述是:「......就是那種呼喚,那種調子的呼喚,比從前更加誘惑更有强製力的響著.從前絕不曾這樣想過的,他如今準備服從了.約翰桑頓死了,那最後的牽係斷了.人和人的要求再也束縛不住他了.......」

想到心愛的主人已死,人間再也沒有牽掛,巴克循著他熟悉的狼嚎穿過森林到達廣場,看到的是屹立在月光下的狼群.他們疑懼的相視片刻後,其中凶猛的一蘋竟向巴克衝撲過來.而昂然無懼的巴克隨即展開了酷烈的廝鬥.......不是個別進攻而是蜂湧而上,都被强悍的巴克一一咬破,喉嚨和肩膀都咬破而流血.退縮的狼群,最後是站在遠處,向巴克凝視.不久,其中一匹瘦長的灰狼用友誼的態度向他走來.巴克憶起了那是數日前曾和他邂逅,並和他同跑過一天一夜的狼兄弟.靠近時,灰狼對巴克輕輕的哀訴,巴克也哀訴著,於是他們互碰了碰鼻子.接著,其中一匹年老的狼也緩緩的走向巴克,和他嗅了嗅鼻子.之後,两匹狼坐下對著月亮,擧起鼻子,開始發出悠長的狼嚎.其餘的狼也跟著坐下來嗥叫.群狼的嚎叫,讓此刻的巴克終於了解到那聲調清晰的呼喚了.接著,他也坐下來隨著嚎叫.此時,群狼開始友誼的向他圍攏嗅著鼻子.為首的帶起了狼群的吠歌,飛跳到森林裏去.巴克也隨蓄這群狼兄弟肩並著肩,邊跑邊叫的遁進了森林.
......

進到狼群再也未回頭的巴克,在每年的夏季,他會獨自越過森林,來到荒草蔓生的舊時營地沉思片刻,似在悼念逝去的主人,然後愁惨而悠長的嚎叫一聲離去.
......

*

以上粗略勾勒的梗概,除了巴克的坎坷及顛沛外,亦反映了阿拉斯加十九世紀末的淘金潮,及美國拓荒精神及功利主義下的貪婪人心的入微刻畫,同時對冰封千裏的北國風光也有傳神的描繪。但這些素材不是傑克倫敦著墨的重點所在.他以神來之筆鑲嵌了一個極富哲思的啓示;沒有料及的苦難,往往會給生命帶來意外的轉折,它不僅會提升人對困境應對的潛能,更會使心靈中長久掩藏的世界在玄秘的啟示下於焉複蘇.亦可思辨性的解讀為;離開你習以為常的世界未必就是失落,而在漫長苦難盡頭等著你的,往往正是你應歸屬的。

[野性的呼喚]中對巴克起了接引作用的「呼喚」,多半都在夜間出現.它們像一個隱匿的幽靈似的,在寂寒的星光下從冥處側身而來.書中對此有頗為詭異的描述∶

「......死去很久的種種本能現在又複活了.一代一代地被馴服下來的性質慢慢地從他身上消失.他瞑瞑中回憶起了他的種族的原始時代.回溯起野狗結群地穿過原始的山林,捕殺他們獵獲的那種時代.......」

「......夜來了.......他站起來,聽著,嗅著.從遠遠的地方浮起了一種幽微的,尖銳的嚎叫,跟著有一種同樣尖銳的嚎叫的合奏.幾次以後,巴克又曉得那是在他記憶裏長存,在另一個世界裏所聽到過的東西.他走到廣場中央,靜聽著.就是那種呼喚,那多種調子的呼喚,比從前更加誘惑更有強製力地響著.從前絕不曾這樣想過的,他如今準備服從了........」

這種經由外在世界觸感到另一內在世界召喚的奧秘境界,已超越了理性所能詮釋的範疇.人類思維製約下的語言文字可能已失去對它詮釋 能力.我們很難以我們旣有的概念去界定並裁衡它的價值.但它卻是存在的.它的來臨以及對心靈激發的改變,猶如亙古靜寂的井底寒泉激起漣漪,應是一種帶有先驗性的心靈潛意識的複冶.它不是循著你原先的生活軌迹作出調整,而是在生命中陡然出現的一種斷流改道式的蛻變的一股神奇的力量.彷佛如現代社會學及心理學家所謂的大轉換訊息(Transformational  Information).

這種自我生命「轉變」的意象,在印度的哲學中可找到類似的詮釋.近代的印度學大師翟默教授(Heinuch  Zimer)  在其所著的[印度哲學]一書裏即指出∶古印度哲學所強調的不是資訊(Information)  而是轉換(Transformation)  ,是人本質上根本的改變,也是人對外在世界及自身存在的了解下一個根本的塑造;一種盡其可能的全然轉變,形如心誌所期的一種徹底的換位及再生.他並以奧義書藴涵的思想作進一步闡釋;靈魂最後追求的,是一種儼然如煉金術似的質變.整個過程的意義,不僅僅在於知識的了解,而是轉換觸及存在核心下的心靈的改變,求法的弟子跳出了鏈鎖,邁越了人間無明局限,從當下的存在中超越.

翟默還舉了一則由羊群養大的幼虎,後來發覺自己原本是虎,複又回到虎群的寓言故事來詮釋這種返回「本我」的過程.這個故事不僅在印度古老經典談到,並在民間傳流已久.大致的情節是;一蘋幼虎在他母親生下他後就死了.無依無靠,饑餓難耐的幼虎,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下竟被一群羊發現而撫飬活下去.從此,幼虎在慈心的羊群的悉心照料下,努力的全盤同化了羊的語言及生活方式;幼虎不僅學會了羊的叫聲,也跟著羊吃草活命.一天,羊群遇到了一蘋猛虎的攻擊,所有的羊群都逃走了,但幼虎卻無所懼的留在原地未動,並麵對麵的朝著巨虎驚奇的對看.不但在老虎的注視下發出一聲柔順的羊鳴,還低下頭吃草.......最後終被老虎提醒而發現虎身的自我.......

除了印度學大師翟默的詮釋和例解外,在時間上應是倫敦前輩的梭羅在[湖濱散記]裏亦有類似且予以哲學提升的描述.他說∶「人如果諦聽他靈性模糊但不斷的呼聲;這呼聲當然是對的;他將不知它會帶引他到何等的極端,或甚至到瘋狂的階段;然而,當他變得更果決,更真誠時,他會發現那正是他的路.」他同時在該書的另一個段落裏,擧了一個和翟默模式頗為類似的例子,詮注「呼喚」對靈魂所起的神袐的作用,他說∶「在一本印度的書上我讀到這樣一段∶『曾經有一個國王的兒子,在幼時被逐出本城,被一個森林中的人飬大,自以為是和他一同生活的人一樣的蠻族.他父親的一個大臣發現了他,向他揭示了他的身份,於是他對自己身份的誤會觀念移除了,他知道了自己是王子.靈魂,』那印度哲學家繼續說,『也是一樣,它從它所被放置的環境中誤認了自己的身份,一直到由神聖的教師向它啟示了真相,於是他知道了它是「梵」』.」

巴克經由荒原上的星光,以及聽到從遙遠的山穀叢林傳來的狼的召喚下回到狼群,這種心靈在電光石火間所起的變化,頗似道家返樸歸真,及佛家禪宗在瞬間頓悟下照見本性的境地.儼然如[紅樓夢]裏貧病交迫,失去愛女的甄士隱,在街上隨著道士「好了歌」的召喚從 而去;亦是失去至愛,看盡人間繁華的賈寶玉,在一僧一道的點引下「歸彼大荒」的情境.那不是「忽聽春雨憶江南」,憶起你今生曾經的流連和迷戀,而是讓你驀然看到了久遠的「前生」。

[野性的呼喚]說的,也是我們偉大的[易經]在「序卦」裏那句「傷於外者必返其家」所提示的;是個療傷的故事.這裏強調的療傷,當然不僅止於肢體傷創的複元,而兼有心靈痛楚被撫平的意涵.藉著書中巴克的失落、受難、直到回歸遠祖原鄉的曆程,說明了人類或許隻有找到真正屬於你的靈魂原鄉淨土,始能滌除療治你身心積累的創傷.這正是古老易經裏「傷於外者必返其家」這句話更延擴的意涵.所謂的「傷」,亦不僅止於肉體的殘傷,應涵蓋當今社會指涉的諸如挫敗、絕望、孤獨、窮困、漂泊及恐懼等等挫創.「家」,自然也不局限於一般概念下的,由燈火及家人環繞的居室和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它應是一個你心靈真正認知和投契的地方或精神領域.

已故的德國文豪哥德曾說:「世上萬事萬象都是隱喻.」該書原名[The Call Of The Wild]的「Wild」一詞的含義,除了如書名譯作「野性」外,如依循書中的情節過程所延擴的意象去解讀,它應涵蓋有「荒野」、「蠻荒」、「原始」,以及不具有任何人文世界的製約,甚而,是一個超越我們經驗世界,及智力所能了解的境地和神秘的次元.它來自和我們世界相比鄰的暗在係」;來自印度聖典[薄伽梵歌]裏的目如蓮花,膚色如雲的克裏辛娜駕著戰車的庫魯之野;來自莊子的「莫知其始,莫知其終」的「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來自「萬物互攝互入,互依互存.一卽一切,一切即一」的華嚴世界;來自於在維摩詰經裏散花的天女所來自的世界;來自偉大佛陀「一心一處坐,八萬四千劫.」的入定世界;來禪天禪地的「第四境」;來目阿凡達裏可讓納美人聽到祖先聲音的神樹觸需;來自[星際大戰]裏「很久很久以前,遙遠的银河係.」;來自三百萬年前外星生靈放在月球上的黑色石板;來自[海邊的卡夫卡]裏美麗的佐伯小姐找到那組神奇和弦的好遠好遠的古老的房間;來自「四維時空閉連集的星之門」.......而它傳遞給我們的方式,自然也不僅止於藉著北地荒野的狼嚎,它會以神秘的曼陀羅形式向我們暗示.......

*

[野性的呼喚]除了蘊含深邃的東方的哲思外,書中巴克所遭遇的種種,恰恰也象徵了西方希臘悲劇的神髓.一般經常將生命的「悲劇」和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幸和痛苦混為一談.事實上两者有很大的差異.前者容或包含後者;而後者絕不代表前者.日本近代名作家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裏,藉著人物的對話,對希臘悲劇的意象有如下簡明扼要的詮釋∶

「......並不是人選擇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人.這是希臘悲劇根本的世界觀.而這悲劇性,這是亞裏斯多德定義的,與其説是由啼笑皆非的事情或當事人的缺點所造成,不如說是依據優點為杠杆所帶來的.人不是因為缺點,而是因為美德而被拖進更大的悲劇裏去.......不是因為怠惰和愚鈍,而是因為勇敢和正直為他帶來悲劇.其中不可避免的產生了Irony,命運的嘲弄.......有時候,是沒有救的.不過Irony使人變深,使人變大.那成為邁入更高次元得救的入口.在那裏也可以找到普遍的希望.所以現在希臘悲劇還有很多人在讀,成為一種藝術的原型.......」(引自台灣賴明珠譯本)

順便强調的的是,村上春樹所指出的希臘悲劇已「成為一種藝術的原型」,數百年來也確實的在許多文學作品采用下,已成為偉大作品構成的要素之一.它不僅成為許多西方傳统文學的作品的思想主題,在不斷的延擴下,亦被ニ十世紀興起的科幻文學、動漫畫及電影等領域廣泛的采用.署名Quiff的影評家在其「[鋼鐵人]金屬心髒的滾燙覺醒」一文中,以九十年代相繼出現且紅遍國際影壇的數部科幻電影為例,精要的點出該類悲劇對生命改變的因果關聯:

「......除了一出生就天賦異禀外,許多美漫英雄都擁有一個覺醒的理由;那或許是一場永難磨滅的心底創傷,或突如其來降臨的家庭悲劇,驅使這些原本甘於平凡生活的正常百姓套上麵罩,遮掩自己的麵容,撼起披風籠罩自己的軀殼,化身為全新身份走入罪惡的黑暗中,在警車疾走奔馳的街道上憤怒的揮勳起染血的拳頭.......蝙蝠俠是因為幼時雙親在眼前惨死,才近乎徧執地憎恨起罪惡的存在,始終孤獨翱翔於高譚市的夜空;即便是把一身飛簷走壁異能拿來打エ送披薩、閑時照幾張自拍賺賺外快、原本胸無大誌的蜘蛛人,也是在拉拔他長大成人的叔父不幸過世後,痛心疾首的他才真正領悟肩頭上所應撼負的責任重担.......」

此處之所以額外的擧出些近年來家喻户曉且享譽國際的科幻作品例子,除了强化希臘悲劇的精神外,且由於科幻作品的手法有異,場景跳脫現實世界種種框架,作品或許更能有效的凸顯悲劇張力.讀之並非無益.

村上春樹及影評人Quiff的論點在用詞上雖略有不同,但都在在强調;人的另一個(真正的)自我,往往會在突如其來的悲劇及創傷的撞擊下複活或覺醒.這種情境,亦是已故的心理學大師荣格所謂的「第ニ自我」的顯現.這種過程及結果不僅被多數哲學認同,且亦成為多數宗教家修為的目標.此殊途同歸的境界,亦彷佛如村上春樹析論中所指的「更高次元的得救入口」.而[野性的喚]整個情節卻呈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原本在陽光之州的富人家過著安適生活的巴克,突如其來的被拐賣到北地的苦難過程酷似希臘悲劇的模式;而終了卻是在東方古老的哲學裏找到「更高次元的得救入口」.

巴克被騙離了陽光滿地的加州到了蠻荒的阿拉斯加,並反而在那裏奇妙的找到他遠祖的原鄉.這個曆程令我們想到密爾頓[失樂園]和[得樂園]史詩的意象.而通過諸多險象環生的苦難而始抵達終極的境地,亦是毛姆筆下[剃刀邊緣]的情境.而巴克從原來存活的温煦陽光之地,來到真正屬於他原鄉的蠻荒北地的前後存活空間的換位,也儼然是艾略特[荒原]的主題.自然,一代大師詩人筆下的[荒原]非指實際的一片荒野,所指涉的是人對本身存在的真正價值的定位.所謂的[荒原],其蘊涵的核心意象乃是一個人過著不真實的生活;做著社會認為應該做的,而非依循自己本心而行的事情.從這個哲思的定點返觀[野性的呼喚]裏的巴克,他原先悠遊無所作為,生命潛能深遭埋葬的生活,對他來說形同活在「荒原」;最後生命本能獲得淋漓挖掘,並發現靈魂原鄉的的阿拉斯加,反而是他「荒原」的解困.

*

[野性的呼喚]的舞台背景是堪與這部悲壯詩劇神髓匹配的,由加拿大洛機山脈往北延伸,直到美國的阿拉斯加的這片由雄山莽林組成的廣袤大地.這片由.約四十座綿延逾千哩的雄偉嶺貫穿全境.交錯的大山中,數十萬條的冰川阿蜿延其間的大地,堪稱鬼斧神工之極致.景觀讓人動心奪目.有首尾渺然的綿長雪嶺,有深不可測的嶄崖峭壁.有的嶺身渾然粗大,有的險如刀鋒.無垠洪荒.會讓人幻想到宇宙的鴻蒙身影,以及大地曾有過的寒武紀和洪積紀.粗獷險岩的鬼魅,致令長久以來贏得神奇或「偉大的土地」(Great Land)的稱譽. 雄闊而壯觀的迪那利(Denali)  荒原,曾在電影「現實生活中的伊甸園」(Living Edens)一片中展露岀它令人驚詫的瑰麗和神奇。名劇作家布魯斯•雷瑟曼曾說∶「這是一個非常原始,非常富於生機,因而可以用人的靈魂觸摸到的地方。」

夏日,白天出奇的長,黎明在清晨四點就造訪了,晚上十一點,落日猶在天邊流連.漫長的白天,太陽似乎停止了移動.但冬天卻帶著迷人的驚駭;上午幾乎十點過後始見朦朧曙光,午後四點不到即已夜幕低垂.飄雪的日子在十月中就開始了.一陣陣沒完沒了的雪片,沉穩執著的往下覆蓋,地上積雪盈尺.透過密集的雪花,仰望昏黒而略帶魚肚白的穹蒼,心中泛起的是神話裏才有的鴻蒙未判,混沌初開的感覺.那個情境,不像是置身實際的人間,像似已到大地的盡頭,接近了天門.神奇的魅力,會讓你不設防的心靈産生強製的蛻變.不僅會想到還會再來,甚至泛生終老斯土之念.

悲壯的情節,深邃詭異的哲思泛射出的神秘意象,加上具有獨特魅力的北地阿拉斯加雄奇的蠻荒場景等等;這些不同凡響的元素,猶如數根厚重且堅實無比的鋼筋梁柱,以酷炫的形式和力度,强勢的支撑著這部作品.使得這部僅七萬餘字營構出的文學殿堂.呈現出堅實有力的永恒性.而悲壯史詩的氣勢,亦頗吻合印度十五世紀偉大詩人卡比爾(kabir)作品中所蘊含的幻境、精神境、智境與吠陀經的顯教教義的神韻.由於具有這些偉大作品必備的崇高性,至今仍為文壇樂道,且不斷從不同角度切入作深邃的探討.

物換星移.今天的阿拉斯加已大異於倫敦當年所涉足的了.然青山不老,綠水長存.盡管大地已綴添新貌,雄山依然屹立,壯偉的育空河仍在奔流,而傑克倫敦當年心醉神迷的星光,仍在永恒的等待一代一代新的知音.但自從有了傑克倫敦的造訪和懾神的詩化後,這片大地和人間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去過的人,展讀他的作品之餘,或許會掩卷神馳,如讀了[野性的呼喚]後再臨斯土,心頭的靈思或許也會被它掀動出新的契悟.可惜倫敦過世的太早,如天假以年,他會有更多的作品留下,但他能透過不到八萬字的[野性呼喚],為後世提供了如此有力和意味深長的啓示亦屬不朽了.

*

作品往往會融入作者的情思以及對某種生命現象的觀照.傑克倫敦留下約五十部的作品中,有十多部皆以冰封酷寒的阿拉斯加為素材.可看出該地對他的創作有不可忽視的魅力.似乎有一個視而不見的東西,在魂牽夢的對他不停的召喚,令他在執筆之際,難脫夢魘.傑克倫敦當年隨著淘金潮涉足這塊土地的.根據有關留傳下來的資料,傑克倫敦當年在北地的那段歲月裏似乎並無刻意的淘金之舉.而離開家園,不遠千裏之遙的來到塊荒涼的北地,僅為尋獲物欲象徵的金沙,亦應非傑克倫敦孤高的心魂之所係.然,問君何事到天涯?他內心深處蘊藏著的,畢竟又是什麽?

對傑克倫敦作品素有研究的書評家沃爾克(Franklin  Walker)  曾指出∶「傑克倫敦是位永遠把個人經驗織成小說資料的作家,甚至於在他的[野性呼喚]之中的狗巴克也是倫敦自己的曖昧畫像,它與文明衝突後,跑到寒冷北方度更快樂的生活,而那寒冷地方正是他自己在克朗代克區的生活經驗.最後巴克自己發現孤獨地在星光之下,那也是倫敦一向所向往的.」

如果如傳記作家沃爾克所說的:巴克是倫敦自己的曖昧畫像;孤獨的在星光之下,那也是倫敦所向往的,那麽書中的巴克於寒夜北極光下對著星光的諸種擧止,應是傑克倫敦自己內心的投射.為了滿足內心某些潛在的渴望,他在有意無意間,已不自覺的將自己和巴克重叠在一起了.而「最後巴克自己發現孤獨地在星光之下,那也是倫敦一向所向往的。」這句蘊含著玄秘意向的洞察,卻給人帶來無限的遐思.百年來牽動著無數對他迷戀的讀者,想從[野性的呼喚]的一瓢飲中,去探索弱水三千的神秘脈動。

「......在寂靜的寒夜裏,當他向著星兒伸舉著鼻子,作狼一樣的長嗥的時候,那就是他那些成塵土的祖先們,通過無數的世紀,通過他,在向星兒伸著鼻子,長嗥著了.他的音律就是他們的音律,那音律,叫出了他們的苦惱,而在他們,苦惱就是寂靜,寒冷,和黑暗的意思......」

「......北極光冷冷的在空中閃耀,星星在嚴寒的夜空搖曳,大地在冰雪覆蓋下凍結......它那低沉的韻調伴著鳴咽和嗓泣,傾吐著生命無盡的苦難和憂傷.這是一支古老的歌.這支原始的歌,含蘊了許多世代的悲情,深深的撼動著巴克的心弦.他的歌聲,傾吐著他的痛苦,也是他原始祖先痛苦的回聲.他對寒冷和黑暗的恐懼,也正是他原始祖先的恐懼.......」

這两個段落是狼在夜空下對著星光嚎鳴時的情境.而在這些僅ニ百多字的叙文裏,卻鑲嵌著一些如;苦惱、寂靜、寒冷、黑暗、嗚咽、啜泣、苦難、憂傷、悲情、痛苦、恐懼等折射著生命蒼涼悲情的灰調意象詞匯.是否;少年時代即在文明製約下飽嚐世態炎涼的倫敦,感到唯有帶著亙古力度的雄山和荒原,才能和他神秘的心靈交流?才是願接納他生命「暗戀」的「許地」?抑或;在生存的焦慮和逼迫,以及生活空間不斷受到侵犯下,遙遠而神秘的星光,讓他對宏魁蒼茫的宇宙萌生神往?他已暗暗地將自己的心念和宇宙大心念作某種神秘的連線!?

我們皆來自星辰.從杳不可知的古早前飄落於斯.當我們在古早古早的從前,從原鄉的星宿出離的那一刻,我們卽住定了帶著「未來的鄉愁」作無止境的飄泊.在這個短暫停留的星球上,我們不僅是過客,且在自我迷失中接受一番又一番的輪迥之苦.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宇宙裏,那份能使我們心靈獲得平靜,能使我們發現真正的自我以及終極原鄉的神秘呼喚,早已以不同的形式對我們傳來了,隻是大多數的我們沒有覺察到.隻緣於我們在物欲的滚滾洪流裏不願抽身.感觸那份呼喚的感官也早已窒息.在高科技文明的衝擊下,社會的結構亦呈現了嚴重的脫序.加上在戰爭的陰影及暴力,毒品,疏離及壓抑等後遺症的圍困下,人類開始有了新的迷失.如何尋找我們心靈遠祖的故鄉?何處又是最適合我們的天國?從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裏,或許可聆捕到一些為我們解困的啓示.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