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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觀三國:大喬、小喬

(2012-02-03 17:31:31) 下一個
仰觀三國:大喬、小喬

陳楚年


山色有無中


「三國演義」裏,大喬、小喬,是牽動三國史劇情節大局,但却從未在舞台上現身的人物.近百萬言的史劇作者,大可在情節的營運上將她們推到台前的,然在筆力萬鈞的鋪叙中,作者卻自始至終將她們隱藏於幕後.在小說的結構上堪稱是頗具膽識的創格.但全書之結構及力度,未曾遜減.不僅情節未因其人物隱匿而呈現殘缺突兀,而文本的神韻,由於在她們身上圍蓋了一層薄紗,反而令讀者觸感到一團「山色有無中」的朦朧感.

幾部傳世的钜製如「水滸」、「金瓶」、「紅樓」、「儒林外史」等,皆有與情節有關而人物未曾出現的實例,但這些人物多半居於全書長河的「支流」地位,不像「三國」裏的二喬,她們全然站在故事的主幹上,對情節的影響非比尋常,同時關係到三國鼎立的重大走向.羅貫中參照質樸的「三國?」演衍出近百萬言的史詩「三國演義」.嗣後一代一代的民間藝人,複又依據乾直無飾的演義鋪排出形式紛紜的戲曲,其中以流傳了數百年之久,以虛擬手法為特色的民間戲劇更能傳神,尤具藝術張力.靜態的文本與動態的戲曲,前後互為映輝.合而觀之,亦恰恰是一太極圖.加上近代創製手法更趨新穎的電影.儼然是「無極而太極」,複而「兩儀生四象」的蛻變綿延,甚而是「無文字處做文字」下的派生及演練.

和史實未必盡合的「三國演義」,在「人」與「事」的拓展上,大量的采用了這種手法.數百年來之所以魅力不減,時間,恰恰說明了這些.脫胎於「三國?」的「三國演義」的出現,於嚴謹的曆史和曆史小說的書寫上,提供了一個極具参照價值的範本.「三國?」是史書,演義的作者在執筆的底蘊上,是在提升藝術美感的宗旨,掙脫史實的部份框架下的文學再創.欲求了解史實的,可直接到史書中探訪,大可不必往「演義」中去尋覓對照.不然,會陷入「刻舟求劍」的困擾.


曹操魂牽夢係的人


三國演義是超越人間紅塵,描述仁人誌士為理念獻身,而走向生命特殊歸宿的書.然「幹戈隊裏,時見紅裙.」著墨不多的某些女性人物中,她們的出場,往往是驚濤拍岸.東吳的二喬,可能是其間揚波最钜的.她們不僅影響到局麵的捭合,同時,百萬生靈的死亡,都與她們的存在有關.悲劇曆史絲絲縷縷的線頭,有些竟源於她們那份天生自成的豔容,和無可匹敵的女性魅力.

深居江南的二喬,竟是雄霸一方的曹操心中魂牽夢係的人.起動大軍,撲向江南,心中不無這份隱密的情結.是耶?非也?「演義」的文字,卻坦露出生動的訊息.

意氣風發的曹操,在兵下江南的戰船上對諸將說:「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凶去害,誓願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環繞在曹操身旁的文武諸將皆起謝說:「願得早奏凱歌.我等終身皆賴丞相福蔭.」曹操聽到這些話後,興奮難喻,命左右行酒.

曹操飲至半夜,酒酣意濃之際又顧謂諸將曰:「吾今年五十四歲矣.如得江南,竊有所喜.昔日喬公與吾甚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後不料為孫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構銅雀台於漳水之上,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於台上,以娛暮年,吾願足矣.」

曹操在這段話中,道出了多年來糾結在心頭的一份感情.這份"剖白",卻泛生出令人暗暗的同情.一個夢寐以求的情感,竟如此的根深蒂固,行年逾五十的曹操,仍想在得江南後以償宿願.


那夜,南屏山色如畫


曹操在抒發這份情懷的那夜,長江上的景色是「天氣晴明,平風靜浪.......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南屏山色如畫,東見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四顧空闊,......」

赤壁對壘,兩軍即將廝殺的前夕,書中推出的卻是這番迷人景色.與其說為踴躍施勇的大軍陪壯行色,不如說是為曹操挾帶在心中的那份隱情增添情韻.作者此時此際下筆的底蘊,亦頗令人尋味.曹操對二喬的執戀,是否也引起他的同情?不然,追慕悲壯史實的「演義」,竟而如斯的詩情畫意,柔情似水.抑或是,作者也以江渚漁樵,慣看風月的情懷,將轉瞬即逝的曆史曾有的癡迷「都付談笑中」?

美麗的二喬將曹操激誘到江南.但激發東吳上下,迎向這場兵革挑戰的,同樣也是她們.八十三萬曹軍逼近江南時,東吳,文官主降,武將欲效命決一死戰,上下亂了陣腳.諸葛亮蘋身渡江,舌戰群儒,詳析降者之害.最後在周瑜麵前,還是將二喬抬出後,始堅定周瑜主戰的決心.


江東去此二人,如大木飄一葉,


諸葛亮和周瑜間的對話,是幹係到三國曆史關鍵性的文字.緊迫動人,擊中要害.這段以二喬為中心的絕妙對話如下:......

孔明曰:「愚有一計:並不勞牽羊擔酒,納土獻印;亦不須親自渡江;隻須遣一介之使,扁舟送兩個人到江上.操若得此二人,百萬之眾,皆卸甲卷旗而退矣.」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曹兵?」孔明曰:「江東去此二人,如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瑜又問:「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時,即聞操於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銅雀,極其壯麗;廣選天下美女以實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聞江東喬公有二女,長曰大喬,次曰小喬,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操曾發誓曰:『吾一願掃平四海,以成帝業,一願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台,以樂晚年,雖死無恨矣.』今雖引百萬之眾,虎視江南,其實為此二女也.將軍何不去尋喬公,以千金買此二女,差人送與曹操?操得二女,稱心滿意,必班師矣.此範蠡獻西施之計,何不速為之?」瑜曰:「操欲得二喬,有何為證驗?」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嚐令作一賦,名曰『銅雀台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瑜曰:「此賦公能記否?」孔明曰:「吾愛其文華美,嚐竊記之.」瑜曰:「試請一誦.」孔明即時誦[銅雀台賦]雲:

從明後以嬉遊兮,?層台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菅.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立雙台於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雲天亙其既立兮,家願得乎雙逞.揚仁化於宇宙兮,盡肅恭於上京.惟恒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尊貴而無極兮,等君壽於東皇.禦龍旗以遨遊兮,回鸞駕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願斯台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被曆史選中


賦裏原本的「連二喬於東南兮,若長空之??.」孔明在誦念時暗暗改成:「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曹植筆下詠指的是二座橋(古通喬),到了孔明口裏,卻化作東吳兩個麗人『二喬』了.原來的「連」也改成了「攬」,加上後麵另改的「樂朝夕之與共」,於是,原來的狀景之句,一變而為曹操心中繪情的幻想了.

文辭華美的『銅雀台賦』堪稱是一幅景觀絕倫的圖畫.但在演義作者獨特的創意下,將兩座橋改化為大、小二喬,賦文似亦頓然有了更活躍的容顏及生命.

孔明利用口語文學以音傳意的獨特效果作如此的附會,旨在激發周瑜嬌妻被瀆尊嚴有損的英雄心態,來強化其抗曹的決心.此舉亦果然讓孔明如願以償.但其代價是;曲改了古賦;曲解了一代才子曹植的文心.

孔明誦完銅雀台賦後,「周瑜聽罷,勃然大怒,離座指北而罵曰:『老賊欺吾太甚!』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單於屢侵疆界,漢天子許以公主和親:今何惜民間二女乎?』瑜曰:『公有所不知,大喬是孫伯符將軍主婦,小喬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狀曰:『亮實不知,失口亂言,死罪死罪!』瑜曰:『吾與老賊誓不兩立!』孔明曰:『事須三思,免致後悔.』瑜曰:『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曹之理?適來所言,故相試耳.吝自離鄱陽湖,便有北伐之心,雖刀斧加頭,不易其誌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賊.』孔明曰:『若蒙不棄,願效犬馬之勞,早晚拱聽驅策.』......」

深居府宅的二喬或許從未料到,孔明和周瑜論談天下大事時,自己竟茫然不覺的被曆史選中.二喬不僅被曆史選中,亦被後世文學的心魂深深係住.透過文學的幻想,將「演義」裏「二橋」點化成人形的始作俑者,為唐代大詩人杜牧.

折戟沉沙鐵未消,
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一句「銅雀春深」,不唯映射出久遠曆史夕輝殘照的滄桑,似也將二喬美麗的煙魂拉回人間.嗣後,民間戲曲藝人莫不隨著前人留下的詩文繼續衍生.

吊孝一睹芳容曹操,攬住二喬,朝夕與共的美夢,由於赤壁一戰的敗潰而成空.十多年後,在臨終命危時,「命諸妾居於銅雀台中,每日設祭,必令女伎奏樂上食.」曾準備「春深鎖二喬」的銅雀台,最後「鎖進」的,還是他自己的枕畔人.位極人臣的曹操,江山已在掌中,麵對死亡,又有何憾?但臨終時卻長歎一聲,淚如雨下.是否,這個一世豪傑,在為所欲為的人生中,仍有一份未能擁有的東西?

他曾征服了太多太多強而有力的,但卻挫失於一個小而柔弱的.

能一睹二喬的豔容,並能從曆史的幃幕後引帶出來的人中,諸葛亮要比曹操幸運的多了.曹操,少年時容或曾親窺過二喬倩影.但直至生命終結,當年的驚鴻一瞥,極可能是「一見更不再見」.而諸葛亮在周瑜死後,卻有幸獲得一睹芳容的機遇;他曾蘋身渡江,親至周瑜靈堂致悼.「柴桑口臥龍吊喪」,諸葛亮在周瑜靈吊祭時,演義文本的場景裏沒有小喬.作者仍把她嚴實的藏在幕後.但審情度理,周瑜的靈堂中,身居未亡人的小喬,必然會侍身靈旁,為前來致悼者躬身答禮.諸葛亮身非等閑,小喬必然會在靈堂現身.


從此天下,更無知音!


諸葛亮望著靈牌朗念出:鳴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蒸嚐!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裏鵬搏;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吊君鄱陽,蔣幹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誌.吊君弘才,文武籌略;火攻破敵,挽強為弱.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亮也不才,丐計求謀.助吳拒曹,輔漢安劉.犄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孔明讀完祭文後,演義文本的描述是:孔明祭畢,伏地大哭,淚如湧泉,哀慟不已.眾將相謂曰:「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今觀其祭奠之情,人皆虛言也.」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亦為感傷,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魯肅設宴款待孔明.


小喬在民間舞台出場


但我們多才且多情的民間藝人,不甘於演義文本將這段場景以如此乾直無飾的百餘字一筆帶過.或許,更不忍小喬在百萬言的「演義」中就此湮沒,硬是在「臥龍吊孝」的劇目中,將美豔的小喬推出舞台.而在風格上以勾勒留白為勝的「三國演義」,恰恰為以虛擬手法為特色的民間戲劇提供了適當的空間.這段原本平靜無波的流程,以黃蓋為首的東吳諸將間詭譎的互動下,一變而為帶著箭拔弓張的暗濤洶湧.更由於小喬、魯肅、孔明、趙雲的在場,以及埋伏中的,蓄勢待發的東吳兵馬等等,為舞台增添了無比的張力.

千百年來,也幸而有許多對人生萬象有敏銳觸角的天才詩人,卻透過朦朧的歲月,追記下許多早被後人冷落或遺忘的瑰美.他們不僅以文學的想像填補了容或殘缺的史實,同時又把它抽離主體,以文學想像將這些素材提升到一個似幻似真,虛實並存,又互為映輝的美學境界.說實在的,這種借魂的虛實交錯,也確實給文學戲曲及演義文本帶來無比的藝術張力.也滿足許多人潛意識裏的那份對幻美的追尋感.小喬在民間戲劇中的出現,不僅為舞台場景頻添了視覺的美感,也為百萬言的三國演義填補了它不該出現的空白.此舉可說是為留白為勝的「三國演義」畫卷上加了一道彩筆.這一筆,也不無小補的滿足了千千萬萬沉緬在「三國」煙魂,卻未能一睹麗影的失落感.


複仇與寬恕並存的靈堂


「臥龍吊孝」中的小喬,通身素白.當諸葛亮進到靈堂,在周瑜靈前親為奠酒並哀誦祭文時,身形嫋娜的小喬自幃後輕移蓮步,佇立靈案旁.以黃蓋為首的一批東吳猛將,皆準備在諸葛亮前來祭悼時下手.事先曾問過小喬,小喬對諸將的回應是;到時看我臉色行事.就在諸葛亮泣不成聲的甫念完手中那篇情深意哀的祭文;黃蓋已帶著諸將衝到.在靈堂外聽令下手時.卻遙遙的看見靈堂旁的小喬連連輕緩搖手.那句未經出口的語意應是:切勿妄動!暫且退下!

在靈堂一直隨侍在側的趙雲,忽見門外有數人帶劍閃過,心中大疑,亦不由分說的拔劍在手,準備廝殺.諸葛亮發覺後,急忙以羽扇按住趙雲的手,定定以目示意.趙雲似亦會意,按劍未動.一場一觸即發的廝殺悲劇,皆先後在小喬及孔明的無言的示意下遏止.

小喬,美麗的容顏讓她身不由己的卷入曆史,掀起一場百萬生靈為之捐軀的戰火.此時,又以她美麗的情懷,挽回了一位夫婿生前畏友幾可喪身的厄運.

哲人叔本華曾說:「我們生命的情景好像鑲嵌粗陋的圖畫;從近處看,看不出什麽東西,要發現它的美,必須從遠處看.」

我們許多遠古的「生命情景」,雖「鑲嵌」未盡「粗陋」,但事遠年淹,已顯得模糊不清.千多年後的民間戲曲,却凸顯了遠古這份令人動容而感懷的淒美.


咽下美麗的情操


「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時,小喬凝然屏立,神色悲戚,容顏透出的,卻是無比的冷豔.當諸葛亮哀痛的念出「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從此天下,更無知音!」時,小喬卻緩緩起手,以香袖拭淚.

環繞著赤壁之戰的前後種種,包括曹操在江上對諸將訴懷;孔明對周瑜談及「銅雀台賦」;孔明借風;以及周、孔明間曖昧的對立,身為東吳兵馬大督都夫人的小喬,必然有所聞知.今日,一封書信致夫君氣憤身亡的「仇家」就在眼前.殺之.既合東吳上下軍心,亦償亡夫生前未果之願.然,諸葛朗然念出的祭語,猶聲聲在耳;「從此天下,更無知音!」不唯東吳上下,即便茫茫世間,誰又是夫君的知音?而今日此際,誰又能了然自己生命的孤寂?在孔明泫然道出的哀祭裏,孤傷的小喬,淒然的聽到弦歌外,唯有她能解讀的一份似幻似真的雅意.這份玄秘的雅意,與她原先設定的意圖,糾纏一處,難解難分.然,小喬在諸將待命下手的電光火石間,作了快速而別具情懷的決定;輕輕的撥開了一場箭拔弓張,一觸即發的拚殺風雨,泯消了段一段積壘已久的情仇恩怨;她不是畏懼;而是寬恕.她默默的咽下那份唯有她自己了解的,帶著苦澀而美麗的高貴情操.


帶著曆史的謝意?


諸葛亮,以周瑜生前對他的怨妒寡情,處心積慮的加害來說,實可不必涉江前來一哭的.當他在東吳的那段時日,堪稱險象環生.周瑜幾次的加害,諸葛亮皆以機智化過.直到最後在七星壇借風,周瑜派丁奉、徐盛二將前去取其首級時,諸葛亮是「披發下船」落荒而逃的.但,諸葛亮得知周瑜的死訊後還是趕去了.走前,劉備曾頗不以為然的說:「隻恐吳中諸將加害於先生.」他的回答是:「瑜在之日,亮猶不懼;今瑜已死,又何患乎?」

赤壁之戰化險為夷,劉備能得以喘息,俟機再動.周瑜,甚而小喬,皆有絲絲縷縷視而可見及不見的助力.周瑜的死,雖罪不在己,然,自己畢竟難釋那份「伯仁為我而死」的咎懷.孔明,對生前這位既是盟友又是對頭的死難,或許多少帶著些複雜難的情懷.再者,在一場曆史的風雨過後,吳蜀兩方皆獲得豐收,而失去最多的,卻是這位「知音」兼對手的未亡人小喬.諸葛亮涉江涉險,來至周瑜靈前一哭,對已逝的亡友及尚在的未亡人,心中是否也隱帶著一份贖罪之情及曆史的謝意?


情懷美麗的投射?


銅雀台賦及孔明祭周瑜文,皆屬千古絕調之章,亦勢必會隨著三國演義流傳百世萬代.如說銅雀台賦是她生命浪漫的放歌,而那篇祭文該是現實人生的寫照.而在文本中自如至終未曾現身的小喬之魅影,卻由這兩則華章先後映出.實也堪配其傾國天姿.她們未被鎖進曹操的銅雀台,卻被鑲進為後世傳誦不已的這兩則千古絕調中.天緣湊巧的是;兩篇名文,前後竟皆由演義中一代高人口中誦出.

諸葛亮在周瑜靈堂上念出的,溢於言表的雖是對周瑜小喬的禮讚,然,行間不難窺出孔明對周瑜生命如此匹配的豔羨.或雲;天之風雲,地之花草,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仙風道骨的孔明雖誌不在此,然人生幾見月當頭,才智過人的諸葛亮應心知肚明.果爾;那麽他遠涉大江,至東吳祭奠周瑜,在臨行前對劉備說的理由是:「......亮觀天象,將星聚於東方.亮當以吊喪為名,往江東走一遭,就尋賢士佐助主公.」盡笮吊喪是名,實另有所圖.而他未曾言說的內蘊裏,是否藏著一生一世也不會道出的美麗?!果爾,那篇聲淚俱下念出的祭文裏,應有他美麗的投射!


生命過早進入荒涼


二喬在「三國」浩瀚的長河裏卷起了千堆浪,但她們本身的生命卻末臻圓滿.大、小喬的夫婿孫策、周瑜,戎馬傯倥,連年征戰在外,不唯冷落了嬌妻,且俱英年早逝.花容月貌的二喬,生命亦過早的進入荒涼.

孫策誤殺了祈雨救人的於吉道士,於吉死後,魂靈緊追不舍:白天,見到於吉「從堂前徐步而來」,晚間,又在「燈影之下,見於吉立於床前.」其母吳太夫人帶他至玉清觀焚香祈禱,結果是,「爐中煙起不散,結成一座華蓋,上麵端坐著於吉.走出殿宇,又見於吉立於殿門首,怒目視策.」孫策怒命兵士拆毀廟瓦,「卻見於吉立於屋上,飛瓦擲地.」孫策形容日益憔悴.母親哭著對他說:「兒失形矣!」孫策取鏡自照時,「忽視於吉立於鏡中.策拍鏡大叫一聲,金瘡迸裂,昏絕於地.」......死時,二十六歲.

周瑜在赤壁戰後,和諸葛亮爾虞我詐的爭奪城池,連連失利.後來讀到諸葛亮遣人送來的一封明是勸告,實是諷笑的書信時,長歎一聲,昏絕在地.醒來,仰天長歎的說了聲「既生亮,何生瑜!」後,「連叫數聲而亡.」死時年方三十六歲.


神似荷馬史詩


二喬,以本身的嬌魅掀起了一場戰火硝煙,仰觀這片曆史硝煙的後人,很難不聯想到情節旨趣略有殊異,但神貌不乏相似的荷馬史詩.兩部史詩的情節突顯的不同是:在荷馬的「伊利亞得」及「奧德塞」裏,戰火之源的美麗的海倫皆曾現身,盡管所占篇章不多.但在「三國演義」裏,大喬,小喬自始至終未曾出現.另外,海倫在為她而來的希臘大軍兵臨城下的兩陣相拒的廝殺中,卻和酣戰間回城的夫君(在希臘與其私奔者)乘隙偷敘一番床弟之歡.這和小喬泠然、寂然的隱身幕後世界迥異其趣.

自然,我們不應以此來垢責或苛求荷馬的曠世钜作,未能依照我們民族的文化孕育下的理念及道德楷模去結體運筆.那不唯不公,亦屬不當.這是東西文化背景有異所致.或許,這正是真實的人性,荷馬在如此悲壯的史篇中作如此的插敘,或有其深意.而東西兩部偉大史詩不僅相互映輝,亦自足千古.


美好事物都在流浪


以傾國之色掀動了曆史的二喬.而曆史一旦形成,複又遭到曆史的泠落.她們的名字雖曾由曹操、孔明這些風雲人物口中領出.然,當具有一定時空的風雲趨於流散時,她們也就極少再被人提起了.

盡管一代代文士們為她的美麗所迷戀,她畢竟是活在別人的叙述裏.活在別人寫下的劇本裏.然,在這些世世代代,至今仍在不斷出現的「叙述」及「劇本」裏,她們的自我,其中有多少,被環繞著她的群體所製約?屬於她們自己心靈的生命空間,有多少遭受到侵占?她們的形象,有多少受到容或帶著褻瀆的扭曲?真正能叙述出,和寫出她們魂魄的人,也和令我們緬懷的英雄世代一去不返了.

「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流浪.」濟慈的歌聲.「峰從來處飛來」.一如存在了千年萬載的「飛來峰」,從一千八百年前的三國曆史烟魂中逸飛出的小喬,再也沒有「歸真」,一直在「永遠的他鄉」裏,無止境的飄泊.汙濁的人間世,永非美好事物托足之所,自古如斯.從古老史詩中出離的那一刻,即已注定了她在「永遠的他鄉」流浪的命運.而懾魂的美麗,也在倩影現形處,令萬般的卑瑣紛紛讓渡.民間由詩歌、戲劇、小說及電影等輪番展現的藝術殿堂裏,也永遠為她的化身留有駐足處.遨遊了千多年,蝶化後的ニ喬.已走出古早的曆史,成為世代文士們「永恒的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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