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年
哲學大師叔本華有<論女人>一文,對女性有精辟入裏的分析。文采煥發恣肆,令人折服。然而筆下卻時露譏誚。如果叔氏讀過<三國演義>一書中某些女性的行誼和遭遇,很可能會改變一些他對女性的看法,至少會擴大一些視野;在東方一些迥異於西方世界的古老的國度中,一些女性在麵臨曆史的洪流中,是如何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來的。
曆史疼愛子孫,後代坐收骨髓
曆史是人類活動的遺跡,也是人類為人明所付出努力的總和。在綿長的曆史中,人類由於生存的時段、環境及理念的不同,往往呈現出人意表的崇高、卑下、圓滿、殘缺,以及幸與不幸。近代史學家慨然指出;人類的發展是一種年底序上的不公,因為後來者能受於先輩的努力而毋需付出代價。有的甚而坦然指出∶曆史疼愛子孫,上一代打破骨殼而傷手,下一代坐收骨髓。我們民族中的女性,如果說在掌握自己的命運方麵已達到「坐收骨髓的地步,而她們的先民,卻早在破骨傷手中曆經了漫長的歲月。許多反映那個世代的文學作品,現在讀來,仍會令人怦然動容。
<三國演義>或明或暗 場的女性多達二十餘位。她們伴隨在以男士為主的英雄行列中相繼出場,有的稍縱即逝,有的影影綽綽在幕後閃現。評改<演義>的清朝大儒毛宗崗以「幹戈隊裏,時見紅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來狀括全書此類場景。而毛宗崗是以局囿的儒家傳統道德觀去欣賞「飛燕泣殘紅」時的那份美感的,容或忽略了她們偉大的背後那份悲壯和淒楚。<三國演義>在接近劇終的時候,舞台上遍布屍體,而堆積如山的屍體中,參混著香消玉殞後的弱肢。
<三國演義>是部歌詠英雄們為了理念而獻身的史詩,如果說其中的英雄們是為了秉持生命中的理念向曆史獻出了自己,而其中不少的女性們,卻是身不由己的聼任曆史的需求或擺布而獻岀自己。
曆史鬧劇下促成「誤會的結合」
身份顯貴的孫尚香(東吳孫權之妹)和劉備的結合,全然是由一幕荒唐的曆史鬧劇下促成的。赤壁戰後,東吳屢索荊州不遂。周瑜正無計可施之際,劉備的甘夫人去世。周瑜遂與孫權定計,將孫尚香嫁給劉備,「教人去荊州為媒,說劉備來入贅。賺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得,幽囚在獄中,卻使人去討荊州換劉備。」未想到在諸葛亮的深算安排下竟將計就計,弄假成真。
這一幕由於「誤會而結合」的婚姻,並未「因了解而分開」。反而綻放出令後世低徊不已的深情。海枯石爛未必根植於長相廝守,也可能源自天各一方的分離。而後者往往更能石破天驚。
年近半百,鬢發斑白的劉備能擁有正當妙齡的如花美眷,完全是曆史鬧劇中意外的收獲。騙到東吳作為交還荊州人質的劉備,未想到被不知內幕原委的吳國太看中,除了欣然允嫁愛女,還大大斥責孫權用此詭計的不當。勢成騎虎的孫權,順水推舟的嫁妹,對劉備和孫尚香卻成了生死相隨的結縭。
劉備入洞房那晚,「燈光之下,但見槍刀簇滿;侍婢皆佩劍懸刀,立於兩旁。唬得玄德魂不附體。」孫尚香的管家婆說∶「貴人休得驚懼。夫人自幼好觀武事,居常令侍婢擊劍為樂,故爾如此。」劉備說∶「夫人所觀之事,吾甚心寒,可命暫去。」當管家回告孫夫人說「房中擺列兵器,嬌客不安,今且去之。」的時侯,孫夫人笑曰∶「廝殺半生,尚懼兵器乎?」
冥冥中為後來的生命作出預言
「廝殺半生,尚懼兵器乎?」兩句話,不是輕笑劉備,話語的背後,透出她對劉備過往生涯的了解。吳蜀甫聯手對抗過曹操,兵事往還頻繁,身居深宮的孫尚香,對劉備的戎馬生涯也定有所聞。也隱然透出她對劉備的素仰。
孫尚香在新房中對即將會首的劉備慨然道出的這兩句話,卻為她(他)們嗣後的生命冥冥作了然預言;自此以往,皆在兵刃之下閃進閃出,甚至後來的生離死別,亦未脫刀光劍影的鋒逼。
孫、劉雙雙逃離東吳,奔回荊州的險象環生的過程中,顯出劉備驚惶失措的怯弱,反照出自幼習武,性格剛強的孫尚香的堅定,更表露出她對劉備的情篤。
孫權騙婚之局被揭破,不想弄假成真,失策之際問計於周瑜。瑜另思一計告之孫權;「莫如軟困之於吳中,盛為築宮室,以喪其心誌;多送美色玩好,以娛其耳目;使分開關、張之情,隔遠諸葛之契,各置一方;然後以兵擊之,大事可定矣。今若縱之,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孫權依計而行,開始「修整東府,廣栽花木,盛設器用,請玄德與妹同住;又增女樂數十餘人,並金玉錦綺玩好之物。」
「任君所之,妾當相隨」的出奔
令人驚訝的是,劉備「果然被聲色所迷,全不想回荊州。」還是隨同劉備的趙雲,拆開諸葛亮付與的第二個錦囊,向劉備假報「今早孔明使人來報,說曹操欲報赤壁鏖兵之恨,起精兵五十萬,殺奔荊州,甚是危急,請主人公便回。」後,劉備才決定離開東吳的。
孫尚香和劉備的「情奔」是向她的母親吳國太說了一番謊言下得以從容脫身的。她擔心孫權到時必然出麵阻擋,推稱要去江邊祭祖,到時不告而別。她向吳國太説∶「夫主想父母宗祖墳墓,俱在涿郡,晝夜傷感不已。今日欲往江邊,望北遙祭,須告母親得知。」國太說∶「此孝道也,豈有不從?汝雖不識舅姑,可同汝夫前去祭拜,亦見為婦之禮。」
自幼出長侯門宮廷的孫尚香,自有其一定程度的庭訓禮教觀念,似乎不應對疼愛她的母親說謊。但基於夫君國事的安危,她還是本著「為天下蒼生,何計如來一戒」的理念下做了她無奈的抉擇。或許,她也深深了解吳國太,知道母愛遼闊的心胸最終還是會寬恕她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千古以來,似乎對女兒「私奔」的第一個寬恕的人也往往是做母親的。
獨具的氣派威嚴鎮懾追殺的人
孫權派將追殺的過程,是演義中節奏緊迫、扣人心弦的一段文字。快馬銅鈴,群山飛馳。險象亦如驚濤拍岸,一波未了,後波隨即卷蓋。
解救劉備命如懸絲危難的不是劉備自身,也不是一世虎將趙雲,而是手無寸鐵、嬌豔美麗的孫尚香;她抬托出她獨有的氣派鎮懾住了追到眼前的一批平庸俗劣的兵將。
某些明豔照人的女子往往會在特有的時空下,從眉宇和儀態中泛襯出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派。那是渾然天成的凝匯,非一般眾生所能企及的。往往是美麗、聰慧,外加深遠而細微的靈智。或許;也可能是最重的,魂魄深處,還藏孕著一份正義、慈悲的高貴情懷。
孫尚香這份混凝在身,視而不見的氣勢,隻有知人知心,料事如神的諸葛亮覺察了解。所以把臨危脫困的設想放在第三道錦囊中,令劉備走投無路時,將實象告之孫尚香,使這唯一具有解鈴能力的人出場。孫尚香在知道自己婚事的背後竟伏藏着令人驚駭的殺機後,慨然憤然的說出∶「吾兄既不以我為親骨肉,我有何麵目重相見乎?今日之危,我當自解。」當孫尚香叱令跟隨的人員將自己推車直前,卷起車簾親身露麵時,「徐、丁二將慌忙下馬棄了兵器,聲喏於車前••••••」
為荊州的有無成了曆史的祭品
走筆至此,想起法國十九世紀女文豪喬治桑生平的一段軼事。拿這位一百多年前的法國女作家和我們一千多年前的孫尚香類比可能不適,但她傳記中的一段曆史性的往事,卻略具類似的神貌;十九世紀中期,喬治桑因當時革命事件的推蕩而避居在諾昂,由於一件扭曲的政治性的流言,引起了當地大批的憤怒百姓一齊衝到她的邸宅,狂呼高喊。但,當美麗的喬治桑的身影在陽台上一語不發的出現時,陽台下圍繞着的群眾卻漸漸趨於平靜,接着緩緩退後,並對她脫帽致意••••••。
孫尚香嬌美年華中的生與死,和荊州的得失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她和劉備的聚首緣起於荊州,數年後的生離死別,也和荊州有關。荷馬史詩裏,特洛伊城為美麗的海倫而陷落,亦如史詩般的<演義>裏,美豔的孫尚香卻為荊州做了曆史的祭品。靈核中的純美情操,也幾幾乎在戰爭的浪卷撲蓋下,激蕩萍漂。
孫權藉著劉備遠出西川之際,假傳吳國太病重為由,令孫尚香帶著阿鬥親回東吳看望。事母至孝的孫夫人在東吳暗中潛至的周善催逼下,帶著阿鬥匆匆上了等候江邊的船,揚帆而去。被巡江的趙雲及張飛聞訊後從江上追來。趙雲手拿青虹劍,跳上和自己小船相隔丈餘的大船。風順水急,趙雲在艙中搶奪阿鬥。這是演義文本中緊張耀眼的「趙雲截江奪阿鬥」章回。
截江一幕泛出「羅生門」的詭吊
孫尚香對跳進艙中的趙雲有緊迫鋒銳的對話∶
孫夫人喝趙雲曰∶「何故無禮!」
雲插劍聲喏曰∶「主母欲何往?何故不令軍師知會?」
夫人曰∶「我母親病在危篤,無暇報知。」
雲曰∶「主母探病,何故帶小主人去?」
夫人曰∶「阿鬥是吾子,留在荊州,無人看覷。」
雲曰∶「主毋差矣。主人一生,隻有這點骨肉。小將在當陽長坂坡百萬軍中救出。今日夫人 欲抱去,是何道理?」
夫人怒曰∶「量汝隻是帳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
雲曰∶「夫人要去便去,隻留下少主人。」
夫人喝曰∶「汝半路輒入船中,必有反意!」
雲曰∶「若不留下小主人,縱然萬死,亦不敢放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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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江」的文字,質樸剛勁,襯托出無可匹敵的驚險畫麵。但也讓讀的人對孫尚香的心思,陷入迷離的沉想。同時,趙雲、張飛所追所討者又為何?對孫尚香的情操也萌生了難以彌補的刺傷。
「夫人要去便去,隻留下少主人。」趙雲以搏獅之力趕來,關心的竟隻是小主人阿鬥的去留。「俺哥哥大漢皇親,也不辱沒嫂嫂。今日相別,若思哥哥恩義,早早回來。」張飛淡淡的幾句,卻用「恩義」二字對孫夫人微辭相譴。
孫權的計謀,無人知曉,孫尚香芳心所指,亦非趙、張兩武夫所能揣察。數人所思各異,江上舟中一幕,竟泛出「羅生門」的吊詭。
如遠古風穴中美麗鳳鳥的飛翔
<六祖壇經>裏記載,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等偈語得到衣鉢的惠能六袍,連夜逃下山。同門的惠明聞訊後,帶著數百人追至大庾嶺。惠能見追捕的眾人逼近時,慨然長歎的將衣缽放在一塊石頭上後,自己藏身在草堆中。當他窺見惠明怎麽也提不起石上衣缽時,現身問道;汝為衣來,還是為法來?••••••
或許,獨泛歸舟於茫茫水域的孫尚香,也會慨然而悲的想到,西蜀諸將從水上追來,為的竟是阿鬥而不是她自己。當年舍命相隨劉備逃離虎口的那番情意,在今日諸將心中竟而變得如此輕飄?甚至,她此番的離去,也被劉備情同手足的張、趙如此扭誤?
據說,遠古中,夜晚棲宿風穴,隻在弱水中洗濯羽毛的鳳鳥,她的飛翔一般人難得一睹。靈鳥所起所止的神秘寓意,亦非常人所能臆測。孫尚香在渺茫無際的水域漂回東吳,亦如鳳鳥展翼,靈心密藏的那份情愫,直到十餘年後投身江水時,才朗然打開,對自己的生命作孤獨的告白。
後世劇作家填補悲劇餘韻空白
孫尚香被截走阿鬥的一別,形為生離,實是死別。此後,她再也未回到西蜀,亦再未和劉備聚首。
別後的十餘年中,人間滄海桑田,世局詭變。關公失守荊州,喪命麥城,張飛為部下所害。劉備執於手足情深,罔顧諸葛亮、趙雲的勸阻,親率七十萬大軍討伐東吳,結果為東吳少年儒將陸遜所敗。火燒連營七百餘裏,劉備落荒而逃,僅帶百餘人遁入白帝城。西蜀,夕陽西下。遠在東吳的孫尚香,也在遙遙相照的殘陽餘輝中結束生命。
十餘年前,東吳為了失去的荊州,孫尚香的生命在曆史的需要下被撕得殘缺不全;十餘年後,當荊州戲劇性的回到東吳手中時,孫尚香卻又將本身生命自行了斷,曆史對人生的戲弄也毋乃太甚!
百萬言的演義,為孫尚香出場立傳的數個章回的文字僅萬餘字。「截江」一別間隔二十餘回後,孫尚香始在劉備生命落幕的那一場複又從幕後閃出。數十字的伴奏音符是∶「••••••蜀營一應糧草器仗,尺寸不存。蜀將川兵,降者無數。時孫夫人在吳,聞 亭兵敗,訛傳先主死於軍中,遂驅車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後人立廟江濱,號曰梟祠。」
但數百年來,我們的民間藝人及劇作家卻不願放過文本中這段感人的留白,將這段七十餘字的簡叙鋪陳開來,衍生出情節動人的戲曲。不僅填補了「西廂琴斷」的餘韻空白,由於曲藝高妙,無形中也成了<演義>文本外另一形式的<演義>,相映增輝,並傳於世。孫尚香在「截江」後的冷寂生命,在戲曲中獲得複蘇。
「別宮」透出「五裏一徘徊」悲情
民間戲曲中(尤其京劇)將孫尚香聽到劉備的死訊,驅車至江邊遙祭投江的那段,根據合情而動人的想像編成了「別宮」和「祭江」兩個劇目。數小時的長劇,對孫尚香在宮中辭別母親直到投身江水前的內心衝突和掙紮,有極感人的刻劃,發揮了無與倫比的悲觀張力。孫尚香心靈的淒美,在舞台上有超群絕倫的展現。
孫尚香告訴母親要到江邊去祭奠,她自己知道,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但無論怎樣也不能把心中死別的意念明告母親,於是低徊沉思,忍淚行禮,款款走出門口時複又轉回,緩緩跪在吳國太麵前說∶「母親在上,受孩兒大禮參拜。」吳國太安慰的回說∶「去去就來,吾?不必多禮。」
對慈祥仁厚的吳國太來說,女兒與平日稍異的情景,或許是喪夫悲切,祭奠前沉痛心情的自然流露。而對孫尚香來說,則是人天永隔前的最後話別。「別宮」劇中欲言又止的告別及去而複返的參拜,透出「五裏一徘徊」的依戀難舍。
死亡是生命另一種圓滿和提升
來至江邊祭奠的孫尚香,對著波濤起伏的大江,心中亦如浪推潮湧。當年循此江水,雙雙同歸荊州。而今獨對冮風,回塵往事,竟不知今生今世,此情應歸何處。「癡心願化江陵水,流到春申好聚頭。」帶著淚向西遙念的孫尚香,和著素衣跳入滾滾江流中。
西方一些傳世文學名著中,不乏美麗女士自行結束生命的情節。但其留下的感力,和東方某些作品中香消玉殞後泛起的淒美,似乎相去甚遠。<安娜卡列寕娜>中的臥軌,<包法裏夫人>的服毒,我們讀後引起的是遺憾和同情。但我們民族中的許多作品所產生的,卻是令人驚 的悲壯及淒美。西方作品裏的某些輕生,往往是追求自身小小世界中的圓滿,在希望破滅後,無路可走下絕望的選擇。而在東方作品裏,卻是達成心靈中另個理念世界的圓滿。不是消亡、敗滅,而是提升,另一形式的再生。
終於將生命用自己的語言寫出
回到東吳的孫夫人,上有慈母,旁有孫權的照護,原本無需去死。當年為奪回荊州的騙婚鬧劇已成過眼雲烟。十多年前在趙雲奪去阿鬥回到東吳時,孫權曾怒不可遏的說出∶「今吾妹已歸,與彼不親,殺周善之仇,如何不報!」當時的環境,確無任何理由逼迫她去殉節。她大可在東吳宮中安度榮華歲月。
但此時此際的孫尚香,在心靈中泛起的思維卻並非如此。這時的她,不僅僅是帝王之妹及位極人臣的公主;她同時仍然是劉備的妻子,西蜀的王後。當情渝金石的帝王夫君在戎馬征戰中捐軀時,她暗暗的告訴了自己,一個美麗的王後應該做的是什麽。或者,也許是最重要的;在她心裏仍然銘刻著「任君所之,妾當相隨」的誓約。
「為一己責任而亡是生,活在他人責任中是死。」以往,由於曆史的選擇及命運的無奈,她的黃金歲月可說是在他人的掌控及製約下度過的。唯有最後投江的抉擇,是完全由自己掌握安排。她認為,生命最美的時刻,莫如是她嬌美的身軀投到滾滾洪波那一瞬間了。邁越昆侖,俯視弱水的鳳鳥,最後回到屬於她自己的棲止的處所。更者,她終於以她自己的方式及語言,為生命做出最後的表述。••••••
在她死後的許多年後,一位名士順江而下。途經江邊梟姬祠時,棄舟 岸,憑緬這段淒絕的悲情後,在她的祠門上寫了如下的聯語∶
思親淚灑吳江冷
望帝魂歸蜀道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