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打開QQ了,自從那個七位數的太陽被盜了以後,安青將一個新申請的九位數的號碼設置了複雜的防盜密碼,斷斷續續地用了兩年,還隻是一顆小星星,這樣比較安全,沒有人想盜它。
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後,QQ好友頭像在歡快地跳動,是楓。原本他們是同名的,因為總是容易叫錯,他便改了名字,到現在為止,已經七年了。他提醒她說,你當了我七年的姐姐。
記憶的一角裂開了一道縫隙,從那個縫隙裏窺視進去,能看到很多零星的片段。人們的記憶都在逐漸成長的過程中慢慢退化了,連許多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會變得模糊而遙遠。除了布拉德那樣記憶超群的人,很少有人會記住七年前某一天裏早餐的味道。楓說,他記住了,那是雞蛋煎餅的味道,裏麵有雞蛋、火腿、油條、蔥花、豆瓣醬。在北方冬天的早晨,吃一個熱氣騰騰的雞蛋煎餅,一整天都會覺得很溫暖。
已經模糊的記憶是可以被提醒的,安青突然想起了七年前的許多場景。
2001年2月21日,安青19歲的生日,母親做了兩個荷包蛋和一桌豐盛的早餐。離開學還有一個多月,安青想去旅行。吃完早餐,安青便背著旅行包上路了。
第一站是西安,離元宵節隻剩下四天,街頭巷尾都是賣元宵的小攤販,推車上罩著褪色的橙黃色油布,上麵用黑色毛筆寫著“特價元宵”,大壁爐上是大號的鋁鍋,鍋蓋沒有蓋上,沸騰的開水裏漂浮著圓潤飽滿的湯圓,冬日的空氣裏彌漫著湯圓甜香的味道。西安南郊有許多小吃街,蔥花餅、千層餅、小龍包、肉粽、餛飩、釀皮、刀削麵、拉麵……每天都在太陽還未出升的早晨便開始香味四溢,給滿城都是青磚灰瓦的灰蒙蒙的唐朝古都平添了許多暖意。徒步穿行在那樣的小吃街裏,心情會異常的好。就算事隔經年,回想起來,依然會覺得溫暖而愜意。
在西安停留了一個星期,吃了很多美食,買了很多廉價水果,看了許多大青磚砌成的建築物,也聽了關中人特有的陝北口音,在一些陳舊的音像店裏,還能聽到中學時代朗誦過的信天遊,隻是唱出來讓人感覺有一種荒涼的味道。這個城市很難讓人聯想到唐朝鼎盛時期的繁華,呈現在眼前的,隻是一個輝煌的朝代已經遠去的背影,還有一些繁華落盡的蒼涼。
下一個目的地是內蒙古臨河,那裏有個遠房親戚,安青叫她裴姨,一個素未謀麵的人。安青不知道為什麽要去那裏,她隻是對地理書上記載的草原覆蓋率為70%的邊疆城市和那個曾經征服了歐亞大陸的民族有些好奇。
最快的一趟列車要經過銀川,下午四點一刻的2585普快列車,陳舊的鐵製桌麵上,墨綠色的油漆掉了好幾處,灰白色的桌布被揉成一團放在桌麵一角。緊閉的窗戶在列車行駛時發出“鐺鐺”的聲響。車內開著空調,外麵是零下八度左右的氣溫,窗玻璃上都是白霧,凝結的小水珠沿著窗戶一直往下淌,有一部分滲透進來,浸濕了淺綠色的窗簾。安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胳膊倚著冰冷的桌麵熟睡了四個小時,衣袖濕了一大片,冷風從玻璃縫隙裏灌進來,安青被凍醒了,睜著迷蒙的雙眼,不停地搓著冰涼的手指。
別睡了,會感冒的。坐在對麵的男孩說完,站起來把兩片浸濕的窗簾打成一個結垂在窗戶中央。他長著一張俊美的臉,站起來的時候頭離列車頂很近,至少有1.85米的高度。
你在西安做什麽?他坐下來問道。
旅行,你呢?安青笑著問道。
我在西安交大讀信息管理,家在銀川。
他們開始聊天,聊大學生活,聊不同城市的特質。熬過了漫長的黑夜,早晨的陽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列車到達終點站——銀川。
出站口,人潮如流,他幫她拎了行李往外走。
開往臨河的列車已經發車一小時了,他帶著她去長途巴士站買了車票。
萍水相逢,他幫了她不少忙。安青覺得很感激,記住了他的名字:蘇威。他給她留了電話,讓她安全抵達後,打電話報個平安。但是剛坐上巴士她便丟失了那個手寫的號碼,那隻不過是他的一份善意的擔心,有沒有這個號碼都無所謂,隻要她平安地生活著,一切都好。
一路上不停地顛簸,從銀川到巴彥淖爾盟臨河市,從臨河到杭錦後旗,換了兩趟巴士,車在路上行駛了一整天。安青一直昏昏欲睡,司機開大了音響,車上的信天遊反複吟唱了一天。歌詞裏的“麵窩窩、玉米羹”也在安青的大腦裏響徹了一整天。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安青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腦海裏混沌一片。外麵除了起伏的土坡就是冰封的河流,那是河套平原著名的“懸河”,它造就了“塞上江南”,養育了那裏的炎黃子孫。魏晉南北朝時期,河套地區還一度成為北方多個政權爭奪的重地。
透過窗戶望向遠方,依稀可以看見陰山山脈沿著河套平原延伸出去。陰山阻擋了黃河自賀蘭山向北的流向,折而向東流,在呂梁山南部繞了一個大彎,形成了河套平原。
下午六點,天空最後一絲灰白也隱退下去,巴士進了杭錦後旗車站,從站口出來,外麵幾乎看不到行人,連車輛也非常稀少。青灰色的狼山像一頭巨獸靜臥在那裏,守護著那一帶的居民。
安青背了行李包,坐在車站外麵的台階上,等待最後一趟班車去三道橋。半個多小時過去後,天已經全黑了,居民住宅裏的燈火亮了起來,室外隻剩下北風凜冽的呼嘯。安青用毛線手套捂著凍得發紅的臉,在台階上來回踱著步子。
孩子,去三道橋的班車今天已經沒有了,我載你過去吧。一輛把手上掛著一桶油和半袋米的陳舊的老式摩托車停在台階下麵,安青看到頭盔裏一張飽經滄桑的慈祥的臉。老人把後座上用粗皮筋捆紮著的羊絨軍大衣和扶手上掛著的備用頭盔取了下來,遞給安青。
謝謝大叔。安青穿上大衣、戴上頭盔覺得一下子暖和了許多。一路上,老人講了許多陰山的曆史,包括狼山口明正統三年的元魯乃池之戰。
十五分鍾左右,安青便到達了三道橋。那是一個人口相對集中的小鎮,中間是寬闊的石子路,路兩旁是整齊的居民住宅,往西延伸的房子比較陳舊,大概使用了十餘載,向東拓展的房屋都是新建起來的,整齊一致的平房。安青在一家安裝了玻璃門,大廳裏開著明亮日光燈的房屋前麵停了下來,開始撥打臨行前父親給的那個號碼。鈴聲響了三下之後,一個清脆的女聲從電話那端傳來,安青做了自我介紹,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外型和裝扮,以便相認。玻璃門打開了,出來一個剪著齊劉海娃娃頭的女人,有溫暖的笑容和清脆悅耳的嗓音,她就是裴姨,比安青大十歲,卻有著孩子般的純真和可愛。安青喜歡她的直爽和熱情。
房間是三室一廳的布局,大廳裏掛著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沙發和茶幾有序地擺放著。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沙發上低頭整理一些賬單。那是裴姨的丈夫,她向安青介紹說,叫他曹叔就好。曹叔抬起頭來和安青打了聲招呼,繼續整理手裏的賬單。曹叔是一名獸醫,家裏經營飼料批發,在這個以畜牧業為主的地區,經營這個行當,積累了一些家產。在三道橋的小鎮上,他們算是富有的家庭。
大廳左側的臥室裏播放著電視劇,地麵鋪著暗紅色花紋的羊絨地毯,兩個男孩正坐在地毯上下五子旗。其中一個大約七八歲,是裴姨的兒子,大的那個比安青小兩歲,是裴姨的侄子裴青,即將參加高考。裴姨讓他們稱安青為青姐,裴青後來更名為裴楓,原因是他不想和女孩同名。
第二天早晨醒來,安青推開臥室的窗戶,呼吸到清晨新鮮的空氣,藍色的天空撒滿了燦爛的陽光。廚房的餐桌上已經擺放好了早點,裴姨從微波爐裏端出一碗溫熱的鮮牛奶,上麵有一層淺黃色的奶皮,濃香的味道。
安青吃完早餐,裴姨便和兒子一起去學校了,那是當地的一所公辦學校,裴姨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兒子就讀於那所學校。曹叔一大早就背著醫藥箱出去急診了,裴楓在門口等巴士去學校。安青覺得無聊,便和裴楓一起去了他所在的高中。
裴楓上課的時候,安青一個人在校園裏行走。兩棟弧形的教學樓後麵有一個很大的種植園,因為還沒開春,園中找不到任何綠色。那是一片野生的樹林,沒有人工的痕跡。園中有很多溝壑,堤壟上長著粗壯的白楊樹,樹木之間的土壤在北方幹冷的天氣下,出現了一道道狹長深邃的裂紋,安青走在上麵,感覺稍一用力,那些經年的老樹根就會從土壤裏暴露出來,生長了多年的樹木便會轟然倒下。但是安青喜歡那些裂紋,灰白色幹硬的土壤表層非常光滑,還有一些淺灰色的光澤,裂出來的紋路就像古生物化石裏突顯出來的生命脈絡。
樹上沒有葉子,隻有光禿的樹椏,剛硬地占據在視線的最前端。整個樹林少了綠色的遮掩,愈見清晰的輪廓,和人變得親切起來。
在三道橋那些短暫的日子裏,安青經常會去裴楓學校附近的早餐店裏買雞蛋煎餅吃,每次買兩份,給楓帶一份。裴楓會在放學後和安青一起坐在植物園的堤壟上探討生命的真諦。兩個未經世事的人交換著一些不成熟的思想。
在三道橋住了二十多天,遇到了三場沙塵暴,它們來得毫無征兆。藍天白雲,陽光燦爛的下午,走在路上,會看見漫天的黃沙從天邊的一角襲來,整個人瞬間就被裹上了一層黃沙,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離開三道橋準備返校的時候,裴姨送給安青一大袋幹果,是山楂曬製而成的,酸酸甜甜的,有助於消化。許多年以後,安青還能回想起那個味道。
楓是在那一年六月參加的高考,後來去了廣西桂林念地質勘測,到現在為止,楓已經工作了一年,在全國各地做地質考察工作。安青也為了生計,遊走在世界各地。有些記憶殘缺了,也許難以修補,而有些記憶,比如成長、比如苦難、比如一些曾經感激過的人和事,隻要輕觸一下,便會像花朵一樣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