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一樹桃花白了，粉了，紅了。
九月的墨爾本，盎然的春意已悄悄勃發：枝頭凝新綠，繁花似錦開。在人們心裏，有一種蠢蠢欲動熱烈的渴望的情緒也漸漸複蘇。渴望什麽？金燦燦的陽光，清新的空氣，鮮活的色彩。厭倦了冬日陰鬱的天空，沉甸甸的寒意還有空調地熱製造的人為的不新鮮的幹燥暖氣，此時此刻格外傾慕大自然真實明媚的一切。幸運地生活在美麗的墨爾本，我們並不需要刻意走到太遠的野外去尋覓春天的蹤跡，隻要用心感受，我們時時經過的熟悉的街頭巷尾，司空見慣的尋常人家的小院，我們最近的身邊就能發現動人的春色，它無處不在。
走在一條兩旁都是年代久遠的老房子的街道上，每戶人家的花園在春陽的照耀下都是那麽生機勃勃。有的院子規劃工整，哪個位置種哪種花，花的大小高低乃至顏色，錯落有致的排序透著主人的匠心別具。
還有一種院落，往往由上了年紀的主人照料，不可謂不精心，卻透著些繁瑣雜亂。因為是老年人，格外地渴望欣欣向榮太平盛世的景象，隻要是自己喜愛的美麗鮮花，千方百計買了來種在自家花園裏，角角落落，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間安插盡量多的各類植物，品種太過複雜，漸漸地反倒失了秩序，東一簇西一尖，顯得毫無章法。老年人的時間又充裕，整天伺弄著花花草草，這些無語的小生命便長得格外茁壯，開出的花朵顏色特別鮮豔吸引人的目光，所以每一棵每一株都爭相競豔力圖成為舞台上最重要的角色，整個的花園於是再無明確的主題。
這樣的花園因處處用力過頭循著物極必反的原理，其實並不能歸於賞心悅目的一類。尤其是在春天，百花盛放的時節，樣樣都長到了十分，滿得沒有一點點虛白的空間，簡直叫人的一雙眼睛無所適從。
不過，事物有時會變得很微妙，雖然眼前的景象是喧鬧繚亂的，心同時卻又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深深的觸動，就是那種事事都費盡了心思的良苦用心，幾乎有著含淚的熱情。
透過一扇小小的雕花玻璃窗，隱約可見一個或一對頭發花白的腦袋，湊在台燈下，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認真地閱讀厚厚的書本，一坐就是老半天，偶爾夾雜著幾句簡短的交談。因為眼力不濟，大白天還點著燈，屋內的家具被鍍上了一層淡黃的光暈。一切顯得那麽安靜，安靜到連躺在地板上的小哈巴狗都耐不住性子，撲騰著跳上椅子，毛茸茸的小臉緊貼窗戶朝外張望。老人的心其實也是寂寞的，但年齡和生活的閱曆早已讓他們學會寂寞，甘於寂寞。到了某一個時期，生命麵臨的問題在於如何真誠度日，享受僅餘的寶貴光陰。生命不再張揚而需內斂，內斂的心溫度是一樣的，它甚至積蓄著更多的沉著的情感，對生活有著無盡的熱愛。
老人的花園表達著他們內心的那份熱烈，真正的感情是肆意的，又怎麽能夠加以排列、規劃、修剪、掩飾呢？
有個老太太，年紀很大很大了，腿腳不靈便，平日疏於出門，可是隻要春天臨近，她就會在自家門前廊簷下布置一個小小的“觀景台”：一把木靠椅，一張小小長方桌子鋪著潔淨的刺繡棉麻桌布，幾盆嬌麗的海棠點綴其上。老太太幾乎日日正午端坐椅中，默默欣賞著自己那一方繁花盛開的領地。她和她的花園都是這條街上的春色。
走到街的盡頭，就是那樹奇異的桃花，真可謂春色的極致了。含苞待放時是雪白的，半闔半開時是白中透著淡淡胭脂色，淺淺展開時是雪白中夾雜著縷縷玫瑰紅，盛放時一褪雪白的青澀紅得透心蝕骨，燦爛濃烈。那仿佛女子一生用情的寫照：豆蔻年華懵懂天真爛漫純潔，情懷初開憶著某個英俊少年含羞帶笑，戀愛了心情高低起伏不平，快樂或憂傷的情緒極易寫在臉上，一抹醉人的玫瑰紅看似清清淺淺，卻漸漸深植入心從此揮之不去。待到下定決心終身追隨自己的愛人時，那種不為世事所移的堅定隱忍，那種不為世俗所融的熾熱，耗盡一生之力，所以才會有那如火如荼的紅。
這株妖嬈的桃花，堪稱自然的神來之筆，一半是被冰雪覆蓋的純潔，一半是被火焰吞噬的熱烈，襯著無邊的天色倚雲而栽，令人聳然動容。
自然的神奇又何止於此呢？許多年前，我前往Dandenong Mountain觀賞鬱金香花展。成片成片的鬱金香就長在黛色的山腳下，濃鬱的色彩，排排行行奇麗交錯，美豔不可方物。但是，當我一眼望見那棵開滿了粉紅色小花的巨樹時，我如遭雷擊，簡直呆住了，所有所有的鬱金香加在一起都黯然失色，它們再美，也隻能低伏於地，哪會有那樣的高遠深邃，神采飛揚？
我至今不知此樹的真名，然而它的風姿始終讓我著迷。巨樹的樹幹有三個成人和抱那樣粗，倔強挺拔驕傲地支撐起一大片粉紅與翠綠。那是盛放於半空中燦爛的煙花，即使晴空萬裏，陽光耀眼，它仍然如此的光芒萬丈，並且不會轉瞬即逝，而是長久駐足停留。
沉默是樹表達生命的唯一方式，所以樹也隻有一種生長的姿態，便是竭盡全力永遠的向上向上，努力抬頭仰望天空，卻又植根於大地，最接近大地的真實。這棵大樹由此汲取天地之精華靈秀，生命的手臂伸展得寬擴遼遠，遠到可以遮蔽一片天空，替我們編織另一道蒼穹。
為什麽天空一定要湛藍，為什麽雲朵一定要潔白，為什麽雨一定要絲絲透明？新綠的天空，粉紅的雲朵，點點金燦燦的陽光閃爍其間，帶著芬芳蜜香的花雨飄飄揚揚，這不是更甜蜜溫暖的夢境嗎，挽留住了我們以為永遠不會結束卻再也找不回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一張自己年輕時的如花笑魘；一個在晨風中老去的少年；一碗老外婆親手包的薺菜餛飩；一棟充滿深刻回憶卻早無蹤跡的老房子；一份來自恩師的關懷，雖斯人已逝，然而那溫暖照亮了自己以後許多年的心路曆程……還有，還有一對素昧平生的澳洲老夫婦的親切笑臉，在對我說著什麽。
哦，這不是夢境，他們真的在對我說話，看到我對那美麗的桃花流連忘返，他們執意要將院子裏另一株同類的幼苗送給我。既然是人間的春色，為什麽不與更多的人分享呢？春色終將盡，帶著人心的溫度人情溫暖的春意卻能久久徘徊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