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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隻要眼前的“苟且”

(2017-07-19 04:16:58) 下一個

    古龍說過,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

菜市場是頂頂市井的地方。菜市場裏沒有詩歌和遠方,卻從不缺乏本真的詩意,即使隻關乎眼前的苟且,苟且裏亦須得滲透進一些些寫實的鮮豔和樸素的詩意。這一些些詩意,足以讓每個走入菜市場的人自然而然地對俗世的生活再害上回熱烈的饞癆病。

人生可以厭倦,菜市場永不會被厭倦,而且永不會被厭倦的菜市場全世界到處都有。

墨爾本也有,不止一個,至少在人們尚未厭倦人生但已經厭倦了眾多大超市千篇一律的形式主義後,由各種各樣的小商小販組合起來的“大雜燴”集市,成了人們簡單又滋味豐富的好選擇。眾多的選擇中我最鍾情Dandenong Market。

Dandenong Market與其屬區同名,位於該區Clow街和Cleeland街兩街交叉口。從1866年10月10日對外開放的第一天起,在長長的150年間,Dandenong Market早已脫離了純粹的農貿市場的單一而成長為一個綜合性集市。伴隨著這段成長史的,是集市所在地區居住人口結構的某種變化——一段逐漸向民族多元化演進的過程。

67﹪的當地居民出生在海外,出生地遍及全世界範圍內132個地區。民族的多類型、宗教信仰的多重性、風俗習慣的多樣化,當地社區便如同一個小小的聯合國的縮影,Dandenong Market又堪稱當地社區的生動縮影。它的綜合性,不僅是各種商品的兼容,更是不同文化的並蓄。

一方8000平方米的屋簷下,共存著200多個小攤點。售賣的物品從蔬菜、水果、鮮魚鮮肉、家禽、花草樹木到糖果、堅果、蜂蜜、麵包、糕點、書籍、服裝、布料、鞋帽、皮革、首飾不一而足。小商小販們族群的豐富複雜不遜於物品種類的繁多,印度人、阿富汗人、斯裏蘭卡人、中國人、澳洲本地人、希臘人、新西蘭人、意大利人、菲律賓人等等鮮於盡述。

物品和族群雖數不勝數,但都能作出常識上的普通歸類。真正難以被歸納總結的是小商販們作為不同的個體,在生活中養成的參差的經驗、智慧、態度以及尊崇的有差異文化習俗,他們經營的理念、方式甚至物品本身或多或少會受到這種背景條件的影響。物品好比他們的相,相由心生,有多少顆心就有多少種相,個性之間的差異才是集市的商品非同尋常的誘人之處,也是小商小販們真實的可愛之處。比起大超市標準化、格式化的呆板,這些市集中細微又獨特的構成分子,顯得多麽機靈活潑有趣啊!

所以去Dandenong Market,不能說去逛,得說去趕,趕集,心裏帶著些急迫和新奇。趕的人,好像那層喧囂沸騰上泛起的浪頭,快活地湧來湧去。

幹什麽都叫人快活喲!買蔬菜瓜果,十幾個攤位同時鋪陳開來。菜,碼在案台上堆得冒了尖;果,躺在框子裏壘起了小山包。紅紅、綠綠、青青、白白、紫紫、黃黃的尖堆和圓垛,在百衲千裰的不間歇中被連綴出了綿延的氣勢,落進眼裏便是悅目的張揚。哪家綠肥,哪家紅瘦,哪家紅肥,哪家綠瘦,各具千秋,就看你貨比三家的耐心和挑肥揀瘦的本領。

不會挑也不打緊,自會有人主動指點。一堆紅皮番薯,一堆紫皮番薯,我光選大個子的番薯。身旁上菜的印度大叔盡情地挑剔我:“No”,他指指紅皮,表示紫皮的番薯肉質綿密緊實,自身甜度更高口感更佳;“No”,他數數番薯皮上諸多斑斑點點,表示不麻不疤的“肌膚”才顯年輕水靈;“No”,他比劃著大個子,表示個頭不在大,體形勻稱飽滿才至關重要。他向我舉起標準示範實例:一枚表皮光潔滋潤,身材增之一分則肥減之一分則瘦的中等大小的紫番薯。他舉著它如同舉著一條放之四海皆準的善意的真理。

可我仍然辜負了真理。我依舊選擇了大的,不過是胡蔥,非但大,並且巨大,有我整條手臂那麽粗那麽長,根根都同樣齊整地茁壯。

我從未見過如此出眾的胡蔥,坐懷不亂對它們完全沒有可能。它們立馬讓我聯想起少林寺門前的高香,請一炷手臂粗細的高香動輒上千元人民幣,而眼跟前的胡蔥,三根一捆2元澳幣。香燒過了化作一縷輕煙,胡蔥“請”回家,根須植進土裏能夠繼續繁衍生息,蔥白蔥葉搭魚配肉都是好的,多多地做上幾道菜,邀請朋友共同分享,實在實惠都落進了肚子裏。

買魚買肉去。Dandenong Market的魚檔肉檔永遠陷在顧客緊密的包圍圈中。瞧那陣勢,便知道此處的魚和肉有多新鮮。越新鮮,人們買得越多,人們越買得多,魚和肉越新鮮。

人人都被刺激得染上了梁山好漢的豪氣,不管櫃台外亦或櫃台內。魚檔、肉檔中的營業員盡多小模小樣的越南女孩子,人小力氣卻大,每天勤勤懇懇地搬呀、運呀、裝呀、提呀,日積月累的,早練就了“鐵臂功”,每單生意都是沉甸甸的幾包幾袋,包和袋的大、多、重愈發襯得女孩子們伶俐嬌小,女孩們的嬌小又愈顯出櫃台外的顧客購買力之強大旺盛,揮霍般地買買買。

然而揮霍得並不盲目,隻是充分地滿足了一下個人的喜好而已。誰讓咱就偏執於那一長隊的五花肉呢?女性專列啊,起首的一塊總舉著幅標語牌:“100﹪ Female Pig”。

我仿佛看到肉檔老板自信地拍著胸脯:“揭起你的蓋頭來,大膽揭起你的蓋頭來……”,是的,蓋頭底下滿滿一鍋子香噴噴的小母豬肉,我正準備做紅燒肉。

做大鍋的紅燒肉,我最怕買到公豬肉。蓋因澳洲的豬,雌雄體味的輕重程度差異強烈,對於澳洲的豬肉,必須帶點“性別歧視”。而當地的肉鋪又不甚講究豬肉的性別,所以常常買到混合型豬肉,公母混雜,氣味雪上加霜地複雜。頂頂恐怖豬肉加熱後出頭道血水揭開鍋蓋的刹那,漫長的一刹那,一股腥臊的衝天的妖氣,必須迅速背轉臉屏氣30秒,窒息,隻差那麽丁點兒。現在呢,我揚眉吐氣地用著百分之百的純母豬肉燉著大鍋紅燒肉,什麽叫痛快,這種滋味就是!

乘這股子痛快勁,再做一道幹煎小魚和一道油爆蝦,都仿照記憶中上海傳統家常菜的做法。因為傳統和家常,唇舌牙齒早習慣了食材地域性的經典,知道要選用江南一帶溪流與河水中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越小而多刺,肉質越鮮美。此理倒全無地域性的限製,連西諺都有一句:The nearer the bone,the sweeter the meat(甜肉貼骨),點出了“少而小”的精妙含義。小不僅僅指肉的多寡,更有種吃的意趣在裏頭,因為小,不易吃到肉,於是牙齒跟舌頭的觸覺被鍛煉得尤其敏銳。吃魚吃蝦,就為了享受舌頭牙齒在進跟退、取與舍、出和納行動之間矛盾的樂趣。

但真要依著西諺裏如此親近的骨肉關係去尋找小魚小蝦,在墨爾本卻有難度。澳洲人明此理然無此技,力不從心,他們的牙齒舌頭遠未被訓練到能靈活挑剔小刺細骨的程度。所以澳洲人吃魚吃蝦遵循的是食用羊排牛排之道,專為了享受一大塊純粹的肉。大魚才能片下大肉,大魚當道,小魚小蝦在墨爾本反可遇而不可求。

遠兜遠轉了一圈,竟然又轉回到Dandenong Market的魚檔中,魚檔同肉檔“門當戶對”著,一邊出售性別單純的豬肉,一邊出售小魚小蝦。魚是School Whiting,渾身銀亮;蝦是種淡水蝦,半透明如柔軟的灰色水晶,兩者全都閃閃地散發出新鮮的光芒。而且它們更比別處的魚蝦來得小,屬於小裏的袖珍尺碼,袖珍得讓我的牙齒舌頭過足了挑剔的癮。

在墨爾本的Dandenong Market有幸遇見了這樣的小魚小蝦,味覺的鄉愁終於覓到了寄托對象和落腳點,渴望傳統鄉味的相思病一旦犯起來,從此憔悴的隻是心靈,皮囊斷無消瘦之虞。

這錢花得值!

Dandenong Market裏花錢,無需尋找應該花錢的理由,因為實在找不出一條不應該花錢的理由。所以心安理得的,又順手收了套刨子和鑽子。

出售刨子和鑽子的小攤一直跟眾多蔬果攤攀著近鄰,一張桌子撐場麵,單單出售兩樣貨品——刨子和鑽子,把形形色色的蔬菜水果梳理成絲或者花,“終生”隻以蔬菜水果為服務對象,仿佛它們的某種衍生物。

那桌麵上很應景很專業化地簇擁著一堆堆的“素什錦”,各類葉綠素、葉黃素、葉紅素歡聚一堂,凝集起一波水靈的、爽脆的快樂,快樂得有滋有味。胖胖的金發女攤主永遠忙於兩樁事,抬頭吆喝、埋頭演示:刨子構造簡潔如微型弓架,一弧彎拱繃著纖直的刀刃,刃上一列小圓孔。彎拱中端銜接根細手柄便於拿捏,刮一下,拉出勻稱的一排絲。手腕抬高些,粗絲,手腕壓平些,細絲,並且刨子的規格大小對應著蔬菜瓜果“體形”的粗細;鑽子鑽花,好比一座小小的鑽井平台在工作,螺旋紋的鑽杆深入“地心”,踴躍而出的卻是身子活潑地扭著秧歌舞、扭成螺旋狀、扭來扭去扭不斷的蔬菜花水果花。長長的,長長的,這麽多的花與絲結在一起,結成條什錦彩帶。人們常說美妙音樂的餘韻可繞梁三日,那條彩帶日積月累不斷地延展延展,總能夠繞Dandenong Market幾圈了吧!

似乎也並不如何地稀奇,就憑著女攤主手中的一把鑽子和一套刨子。刨子可單買亦可整買,說是成套的幾把,其實大同小異,僅隻刀刃的長度略有差異。然而把大同的幾把刨子挨次序列一起,便是那些微之間的小異讓人體會到精工儀器般的縝密細致。過日子需要這樣的細致,連刮絲的刨子都如此尺碼周全,每天把“體形”各異“秉性”各別的蔬菜瓜果服服帖帖地梳理成勻淨齊整的美色,盛開在餐盤中,再簡單的飯食,也將是場精心的盛宴。

美色不會隻停留在我們的餐盤裏,如果我們生活得足夠精心細致,美色將接踵而至。它們總會在某個地方等待我們,來與不來,美色就在那裏,所以每回經過那家中國同胞設在Dandenong Market裏的苗圃,我必得進去流連忘返一會兒。小而簡易的苗圃始終糾纏著些化不開的中國情結,時不時地會出現些中國人喜聞樂見的植物花卉,讓客居澳洲的遊子們心頭生出幾許欣然的安慰。

我把心頭的安慰——一株桂樹苗、一棵臘梅苗搬回家栽進土壤中,希望它們茁壯成長,四月的時候盛開桂花,七月的時候臘梅綻放。

十月的桂花、二月的臘梅是不可得的。墨爾本地處南半球,四季的運轉同北半球正相反。北半球春夏秋冬,南半球秋冬春夏,北半球十月的秋二月的冬到了墨爾本便是四月的秋七月的冬。然而四五月的桂花、七八月的臘梅也很好,它們喚醒的是我記憶中從前的溫柔的時光,卻在當令的季節即時地讓我嗅到了細細密密的金黃色芬芳,紛揚得一陣緊似一陣,隨後芬芳又濃縮成一層漾在赤豆糖年糕湯上的甜香,可以酣暢地飲下。還有朵朵叫“Winter Sweet”的蜜蠟色的美麗,點綴於前庭後院中,使得我家冬季的花園不致太空落寂寞。原來臘梅的冷豔遇上墨爾本的七月便溫馨地化作了“冬日裏的甜蜜”。

一切都似曾相識,但都屬於眼前的時光。生活,最重要的,還是莫辜負眼前的時光。

所以眼前的眼跟前,Dandenong Market的進行時狀態中,更不應該錯過諸多民粹風格的美食。人們在集市中東遊西走,美食的聲、色、香、味緊隨人們身後,如同擺脫不了的影子,在集市的大屋棚底下四散飄蕩,催促著每一個人:享樂要及時啊!

美食攤前漸漸攢動起人頭。不單單為了品嚐,味是結果,聲、色、香屬於過程,品味乃最終的享受,觀賞過程才是實際的樂趣。而圍觀的人越多,廚師(也許就由攤主本人擔當)表現得越賣力,那位製作Shred Roti 的斯裏蘭卡廚師簡直人來瘋,他的演出真叫轟轟烈烈:飛拋起一塊印度薄餅落在身前燒得滾燙的鐵板上,雙手各執木柄平口矩形小鏟刀一把,既能當刀又可作鏟,鏟起薄餅左翻右騰,還遊刃有餘地就手磕個雞蛋,撒把洋蔥絲在旁備用。也就上眼皮沾著下眼皮的功夫,運鏟為刀,早“鐺鐺鐺”地把塊完整的薄餅鍘成縷縷條條。與此同時,雞蛋正嫩嫩地凝起黃色蛋花,魷魚須樣雪白的洋蔥絲被煸得焦黃,香氣漸入佳境。然而佳境要臻至勝境,尚缺一味咖喱香。

廚師替幾種香氣製造了最恰當的結合時機,卻需由等待的食客選擇最完美的結合理由。理由在三個用文火燉著的瓦罐裏,山羊肉咖喱、雞肉咖喱、素食咖喱,任選其一。食客捧著完美的理由鄭重地托付給廚師,廚師兜頭澆下,餅子平實的麵香、洋蔥的焦香、咖喱濃鬱飽滿的辛香熱辣辣地相逢,嗤嗤地在鐵板上作響,絲絲入扣。

廚師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將食物鏟進食盒中,緊要的是鏟進那些香氣。接過手迫不及待地嚐一嚐,香氣熏著眼,香氣衝著鼻,香氣燙著嘴,香氣猶自在耳畔嗤嗤作響。

 

 

多麽生動的美食,Dandenong Market裏全是如此生動有過程的美食。論檔次,僅能被歸類於街邊小吃。因為街邊,所以大眾,所以生命力旺盛頑強。美食對於創造它們的族群而言,可以算作這個族群最形象化、最正麵積極的曆史,帶著溫度,色、香、味俱全,並始終以自身的影響力實踐著一條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

這天下由無數的故鄉異鄉組成。從一份份美食中,有的人品嚐到了在異鄉的土地上生存著的一方故鄉,有的人品嚐到了在故鄉的土地上生存著的一方異鄉,還有的人模糊了故鄉異鄉的概念,眼麵前的美食裏,無論故鄉異鄉,僅僅存在著抽象意義上的遙遠,卻有著實際距離上的近在咫尺。根本無須分彼此,天下美食一家親,坐下來享用便好。

如此地簡單,坐下來,就像此時此刻Dandenong Market中團團圍坐一處的那家島國人,父親母親帶著一溜兒比肩高的十個娃,浩浩蕩蕩的一家子人和浩浩蕩蕩的一桌子美食:越南法包三明治Banhmi,新鮮出爐的短法棍裏埋藏了豐富的資源,蛋黃醬、鵝肝醬、越式烤豬肉或雞肉、薄片黃瓜、醃蘿卜、香菜、香蔥以及辣椒;Burek,東歐酥皮薄餅,一層酥皮一層菠菜碎一層奶酪,循環往複,層層疊疊,到底有幾層?難數;用酵母和蕎麥麵製成的Poffertjes,一種蓬蓬鬆鬆的迷你薄煎餅,佐以大量細糖粉、糖漿、奶油,它們嬌小的身軀仿佛掉進奶與糖的稠膩漩渦裏,這是荷蘭人超級迷戀奶油的特征;Dholl Puri,毛裏求斯擁躉最多的街頭小食,油炸薄餅裏填滿黃豌豆醬,並搭配上醃菜和風格獨特的Creole 新鮮番茄醬——由番茄肉、洋蔥、咖喱葉、百裏香、香菜葉、薑、蒜泥聯袂協作而成的融合著辛香咖喱味的番茄醬,形容不出究竟哪裏妙,但嚐一口Dholl Puri便明了毛裏求斯舉國上下老百姓為啥那麽“非它莫屬”;各種不同的烤香腸,烤到同樣肉香四溢焦香撲鼻。德式的Kransky,胖嘟嘟的一根熱滋滋地夾入烘得熱呼呼的麵包中,乘著雙倍的熱情撒上芝士末再澆上黃色芥末醬,一根便能撐起豐足的一餐。而來自巴爾幹地區的Cevapi,用洋蔥丁和牛肉糜做餡的無衣香腸,才手指大小,也許吃了就停不住嘴,因此每一份的量總有510根之數。把它們包入黎巴嫩麵餅裏,便成了跟身旁的中東烤肉卷餅Kebab相似度極高的表親,不管存不存在血濃於水的關係,兩者都屬於某個民族某個地區美食的“人民代表”,正如同壽司之於日本,炒麵、炒飯、餃子之於中國,其間總有著一種必然性的聯係。豐富多元的世界在餐桌上展開,環肥燕瘦各具千秋的可餐秀色,“選美”的標準卻隻一條:喜好。

憑你選多少,隻要自己喜好。十個娃的爹是個體型壯碩的男子,兩把單人椅拚起來才能穩得住他的身軀。“大人有大量”,他吃得下一個龐雜的國際聯盟,而且他又勇於作新的嚐試,他嚐到了“龍須酥”。

初次邂逅這種傳說中隻有中國的真龍天子才能品嚐到的禦用美食,大胖子爸爸早已興致勃勃地在龍須酥的製作小攤前觀賞良久:一個年輕華裔男孩,一方淺口不繡鋼盤,一堆白雪雪的糯米粉,一坨蜜色麥芽糖。男孩反複揉搓麥芽糖,搓軟後將糖塊向外延展拉伸成一枚中空的“回力圈”,粉堆裏滾一下,扭絞成一個8字,仍舊還原成一枚“回力圈”,隻是比原先的稍大稍鬆軟些。再絞個8字,再滾層糯米粉,如此簡簡單單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雲淡風輕之間,小夥子手中實垛垛的一坨,突然就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地蓬蓬勃勃起來,千絲萬縷的根根好像天子的須發。天子龍顏大悅啊——白發三千丈,緣何似個長,不知巧手裏,何處得糖霜。這總是世上最甜蜜的“白發”了吧!

小夥子把手中的千絲萬縷剪短,一小段一小段蜜甜蜜甜地在大胖子爸爸的嘴中融化。

龍須酥是大胖子爸爸熱愛整個世界的理由,每一種不同的美食都是一種殊途同歸的熱愛的理由——巨大的世界被美食微縮到可以安放進一張小小的嘴巴裏,能感覺到其中的千差萬別,卻沒有紛爭、傾軋、隔閡,沒有居高臨下的俯就,沒有卑躬屈膝的臣服,有的隻是和睦融洽。

現實的世界離這樣理想的和諧社會依舊距離遙遠,但偽與真、邪與善、醜惡與美好始終並存著。笑意永遠充滿著這個世界,哪怕是在最微小的角落,甚至小到內部空間僅能容納三個簡易工作台,安置三把椅子的一間理發鋪子,仍可叫作“Smiling Cut”,Dandenong Market後門口的展露著笑意的“Smiling Cut”。

遠遠的,就能望見“Smiling Cut”,一團火紅。走近些看,一團火紅的樣子竟別致得很,是輛可作活動住房用的大篷車,窄窄的一溜窗子,中間一扇大大敞開的門擺出歡迎擁抱的姿態。再走近些,門上貼著張價目表,男賓女賓,價格很親民。底下一行小字:Your smile is guaranteed。真的嗎?便想進去試試。

一男一女兩位理發師,高個,典型的太平洋島國人長相,麵容都十分和善。或許他們隻是生意搭檔,卻很容易被人猜想成夫婦,因為兩人臉上有著極相似的喜樂的神情,不笑都好像在笑,仿佛內心正共同進行著關於喜樂的修行。不過他們始終是笑著的,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他們的眼前有什麽呢?一些跟時髦、潮流、前衛不沾邊的最基本的理發工具,草根階層的顧客,還有自己的可依靠的手藝。他們的手藝在花裏胡哨的宣傳詞匯麵前樸素得蒼白平淡,幾乎乏善可陳,卻是勤勤勉勉埋首於一寸一寸被剪短的頭發中用心練就的,當不起華麗的炫耀,至少值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踏踏實實的評價。

寸寸頭發寸寸光陰寸寸金,他們屬於憑功夫掙辛苦錢的普通手藝人。因為客觀的工作環境以及麵向的顧客群,他們的收費更比同行要低廉些,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沉浸在快樂滿足裏循序漸進地耕耘著,點點滴滴地收獲著。基本功般紮實的日子,手藝般可信賴的生活,力所能及的擁有,正是他們內心修行喜樂的方式,也是他們叫人喜歡的原因。他們親民的價格叫人喜歡,他們的手藝叫人喜歡,他們火紅的別致的大篷車店鋪叫人喜歡,他們的笑容更叫人喜歡。笑容讓他們狹小的理發鋪子充滿了無限的空間張力,走過路過別錯過,別錯過兩位普通的理發師,他們的普通前頭要加上這樣那樣的專為描繪他們的修飾語:Dandenong Market、火紅的別致的大篷車、笑容、Smiling CutSmiling Cut的主人。

其實大家都是普通人,然而當普通人想起普通前頭這樣那樣的生動描繪時,心底裏總展露著溫暖會意的笑容。Your smile is guaranteed

 

 

並且大千世界永遠有下一個將普通人打動的普通人,接下來會是誰,是那個醜陋的男子嗎?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鍾樓怪人”,即使兩者醜得不相類似,也醜得同樣地觸目。男子的臉好像一場劇烈地殼運動之後的結果,重新達成平衡,卻是種破壞性的平衡,臉上骨相走勢異常險峻,自天庭開始,聳得過於陡峭的眉棱骨將顴骨擠迫成兩道一側左傾一側右傾的半懸空的危崖,雙頰因支撐用力過猛而塌陷出兩個地洞。那崎嶇坎坷的勢頭收刹不住,一路迅速蔓延下來,急劇瘦縮的下巴形似狹長的三角洲。三角洲也應是地貌平坦的三角洲,又反鉤著向上倔強地挺進,與尖而沉重的鷹鼻遙相呼應。男子的臉在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生長發育,從娘胎裏起始便麵臨著“風刀霜劍嚴相逼”,銷蝕掉了所有豐潤圓滿的痕跡,臉上布滿棱角,隔空便刺痛著人們的眼睛。並且他還是個殘疾,右臂肘彎處僅僅向下延伸出短短幾厘米的一小截。

這樣的一個人站在跟前,“命運”兩字毫不客氣地盤旋在每位相遇者的腦海中,一個被命運刻薄的人,又會以怎樣的態度去反饋命運呢?

他當了個賣花郎,在Dandenong Market的邊緣地帶,沒有大屋頂的庇護,他支起小帳篷,擺上鮮花攤。

一擺便擺了許多個四季的輪回。輪回的四季中,鮮花不斷更更替替,顧客不斷來來去去,唯有他,始終如一,始終如一地靜靜候立在他的鮮花叢裏。有顧客光臨時,他靜靜候立一旁,他從不催促,總留給顧客充裕的時間精挑細選。買花,本是為賞心悅目,就讓人充分地去感受體會比較好了,即使光看不買也歡迎。但當顧客決定了要將哪種美麗帶回家繼續養心養眼時,他馬上會周到仔細地給整束花兜底套上隻塑料袋,以免根部的水漏得滴滴答答。沒有顧客時,他也靜靜候立一旁,他從不大聲吆喝,他相信鮮花的美麗悅目本身便是最強大的推銷術。他時刻等待著準備著,斷臂上掛隻撐開的塑料袋。撐開一隻塑料袋,對雙手健全之人而言易如反掌,於他,那過程卻不無艱難。他先用左手拿起隻塑料袋,遞到嘴邊,噙住,幾根手指反複地撚,將塑料袋緊貼著的兩層薄膜間撚開道縫隙,捏牢其中一層,嘴巴鬆開,再落點準確地把另一層薄膜咬住,嘴和手同時微微施力,塑料袋撐起來了。每撐開隻塑料袋,就得重複一遍相同的複雜,他不願錯失任何一束鮮花,遺漏任何一位顧客,他時刻準備著。

他靜靜候立,他人生的大半輩子就這樣平平和和地候立在鮮花叢裏,他的言行舉止溫文有禮,仿佛代表著一種安詳從容的花語。他長了張布滿棱角隔空便刺人眼睛的臉,可沒有人把他跟凶厲、陰鷙、堅硬聯係起來,隻把他跟鮮花聯係起來。他醜,所以他隻跟世上最美麗的生命為伍。他和花之間的感情,是至醜與最美之間的愛情,至醜的、最美的都帶著上蒼的神跡。

卡西莫多離開巴黎聖母院,現身在Dandenong Market的鮮花攤裏。他的艾斯梅拉達投胎作了花,他以花謀生,亦以花為生,相生相悅。

而相生相悅的最終,所取悅的還是我們自己要捱過的每一個日子。沒有誰比Dandenong Market裏的魔術師更明了此理了,他的人生始終忙著帶給別人歡樂也替自己創造歡樂。他的整個氣場都洋溢著歡樂,太多的歡樂把他臉上、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滋潤得鼓脹起來,圓圓的圓圓的,圓圓滿滿的像尊彌勒佛。

一尊戴圓禮帽、穿黑白企鵝紳士裝高鼻藍眼的西洋彌勒佛站在Dandenong Market裏,他的攤子是整個集市中頂頂天真的攤子,總有天真的孩子為他駐足停留,經過他的攤位前便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了。多麽奇妙啊,他的手法,長、中、短三段白繩子在他胖胖的手指上活轉了來,很柔韌地作起藝術體操,忽長忽短,忽彎忽直,忽張忽馳,忽伸忽縮,全縮進他的掌心裏。他騰開一手取出根“魔棒”遞給身邊的孩子,“點一下,點一下”,奇跡便出現了,他攤開手掌,依舊三根白繩子,卻一模一樣長。他隨即把三根同樣長的白繩子從中繞個圈係上死結,請小觀眾反複地拉扯,檢測死結到底打得牢不牢。他將整團繩子揉入手掌中,一團打了死結的繩子由右手倒騰到左手,由左手倒騰到右手,來來回回之間,他拽住截逗留在外的小白尾巴,一抽,一根短繩;一抽,一根中繩;一抽,一根長繩,原先長、中、短三根白繩完璧歸趙。

孩子們毫不懷疑他是個具有特異能力的人,其實他隻是個不入流的魔術師,他這一輩子或許都沒機會進行場諸如穿越長城、讓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瞬間消失之類大製作大場麵的偉大表演,但他在一撥一撥圍繞著他的孩子眼神中收獲的崇拜並不比那位著名的大衛· 科波菲爾少。他不具有大衛·科波菲爾遙遠的、外星生物般的神秘,然而他能變化出貼近的、觸摸得到的神奇。他所用的道具都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零碎小玩意,譬如一掛鑰匙圈、一副撲克牌、一支短豎笛、一個小首飾盒、幾枚塑料玩具小球,還有樽玻璃可樂瓶。誰沒見過這種330毫升裝的可樂容器啊,除了被清空的飲料,它根本就是樽原始的玻璃瓶,連瓶肚上圍著的一圈標簽紙都完好無損。但瓶中出現了一輛玩具小汽車,再小,汽車的長寬高肯定全部超過瓶口的直徑,怎麽可能?魔術師臉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來來來,湊近了仔細瞧瞧,別盡關注瓶子細頸的上半截,目光要超越那圈標簽紙的上下邊沿,采取俯或仰的視角觀察透明的瓶身,瓶子大肚的下半截中間隱著道被標簽紙覆蓋住的與瓶身圓周等長的裂縫。

是啊,世上有什麽東西真的會天衣無縫呢?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了破綻與裂縫。關鍵在於我們怎樣看待裂縫,僅僅是裂縫,亦或是生活的另一個出入口,重新植進些明媚、快樂和希望。世上能夠裁剪我們的生活的,隻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態度,當“苟且”占據著我們生活通常的狀態時,態度決定了詩意能否成為“苟且”的常態。

一段在Dandenong Market的關於寫實的鮮豔和樸素的詩意的旅途。一點一滴的畫麵凝聚起來,便融匯成一曲最感性最真實的歡樂頌。我是這曲歡樂頌之中一枚小小的、躍動的音符,永不厭倦地快活著:我的舌尖上猶自駐留著餡餅、卷餅、煎餅、香腸、奶酪、奶油、咖喱、Creole番茄醬的新鮮滋味,手中提著抱著手臂粗的胡蔥、標準如同真理的紫番薯、100Female Pig的五花肉、小魚小蝦、刨子鑽子、大捧的鮮花,還有刻印在腦海裏的一輛火紅的大篷車,一位彌勒佛樣的魔術師……

我的心被瑣碎的詩意占滿了,這些從一地雞毛的苟且狀態中發芽的詩意,有著雞毛蒜皮的本色,卻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我的心無暇顧及詩歌和遠方,至少此時此刻,我的生活,隻要眼前的“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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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uck86 回複 悄悄話 生活氣息濃厚,就是長了點。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圖文並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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