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了討說法的征程。
我的第一戰場,那家未經房主授權就擅自把私有房產掛網上出租的中介。
這個戰場的空間出人意料地小,所容納的“大頭釘”們,那些著緊身襯衫穿窄腿西褲的嬌小年輕男孩又出人意料地多,供客人活動的範圍隻能用“龜縮”來形容。極具侵略性的失衡的空間分配比例,會導致客人不由自主地在視覺上、心理上雙重地將對方無限度放大,卻將自己無限度縮小,從而影響判斷力、決策力的正常發揮,很容易為對方的甜言蜜語加胡言亂語所攻陷。
幸而我現在有經驗了。對付“大頭釘”們,於心理上,我完全可以跟他們保持平等;於視覺上,至少我的視線始終能夠跟他們的視線抗衡,我鎮定地挑選了一個相貌清秀的大眼睛男孩,一雙妙目黑白分明,看著多多少少舒服點,就算吵架也痛快——吵架本身痛苦,吵架的對象還會令人產生些秀色可餐的快感。
我對小夥子說我想租套房。我決定用迂回的戰術玩點小花樣,從前盡給人騙給人耍了,如今也得長點心眼。
“阿姐,你想租多大的房?什麽地段?”小夥子殷勤地問。
“附近一帶吧,在你們這兒借房子有安全保障嗎,我就怕受騙上當。”
“受騙上當?阿姐,你指的哪一方麵啊?”
“我聽說有的房子是被承租人再次偷偷轉租的。轉租還不算,租金一旦騙到手就銷聲匿跡,真正的租客錢房兩空,損失慘重啊!”
“阿姐,我們公司的情況你了解嗎?連鎖品牌公司,很大很正規的”,小夥子的大眼睛非常嚴肅地瞪著我,非常及時地糾正著埋伏在我言談中不正確的三觀,好像我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已經把他們公司的清白玷汙了去。
“你以為我們的辦公室就這點大啊”,小夥子肯定還覺得我打骨子裏看不上一個小辦公室,挺自負地繼續教育我:“你真的以為我們就底下一個工作間啊,上麵的辦公區域比底下大十倍還不止呢!”
大,我心說你就是把公司的營業廳形容成航空母艦的甲板能起降飛機又怎樣,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嗎,我在乎的隻是一張小小的普通的A3紙以及紙上的內容。
“你們公司出租的房子都得到房東授權了嗎?”我開始切入正題。
“這是最基本的規章製度,必須遵守”。
“那你們怎麽去證實房東的身份呢?”
“檢查房產證、身份證。”
“每次都檢查嗎?”這回他不再言語,用點頭作肯定狀。
“真的每次都檢查嗎?”我找茬似地反複糾纏於這一點。
小夥子還算機靈,終於軋出點苗頭:“阿姐,你到底有什麽事啊?”
“我有套×小區×樓×室的房子未經我本人同意被轉租了,租約就在你們這兒簽的。”
小夥子聞言不敢怠慢,飛快地上網搜索一遍:“阿姐,從×月×號起,你的房子被掛到網上的”,如此說來,
“那接下來我應該如何行事?”
“你走這樣的程序,作為房東,你可以要求現在的租客遷出,現在的租客應向二房東提出解約,並且要求三個月違約金的賠償。解約手續仍需回到我們門店即當時的簽約處進行。”
“那名失職的工作人員,他又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你們公司將對他處以何種責罰呢?我想知道他的尊姓大名。”我發現租約上中介方,隻敲了公章卻無具體經辦人員的名字,故發此一問。
“這個麽,我不方便直接告訴你”,小夥子麵帶難色:“他並非我們門店的員工,要麽你上××路門店親自去問。”我不知道小夥子是出於保護朋友的義氣還是出於一種同行間相互包庇的私底下的默契,總之他推三阻四不肯實言相告。
但到底理虧,於心不安,接著小夥子立刻向我獻上一策:“發生這種情況,你、二房東、租客、中介幾方最好坐下來協商個解決辦法,何必大動幹戈,弄得人人元氣大傷呢?別去管什麽租約上的死章程,靈活點,大家退一步算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處理問題手段倒蠻圓滑的嘛,大概從前曆史課學得不錯,對綏靖政策研究挺透徹啊!”我揶揄著小夥子。
綏靖政策為何物,小夥子不懂也不想弄懂,可他肯定聽出我話語暗含譏諷,他突然叫了我聲“阿姐”,用一種跟他的年紀極不相襯的師長般的語重心長誘導我:“幹我們房產中介這行當的,誰不認識幾個轉租房子的二道販子啊……”然而,他的眼神裏卻明晃晃地另生出番神氣,一種譏誚:看你吃過的飯比我吃過的鹽多,倒老得天真得來,大家都如此行事,還值當你大驚小怪的,撿根棒捶當成針(真),你能改變現狀嗎?
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黑眼珠裏藏著森冷冷的譏誚,青眼白裏隱著寒泠泠的譏誚,連譏誚都漂亮得黑白分明,果然秀色可餐。我咽下他的目光如同吞下一大團芥末,具醒神通竅的作用,霎那間茅塞頓開。所謂的現狀,中介和二道販子相互利用,二道販子有中介罩著,更容易蒙蔽租客;中介有二道販子在前方衝鋒,現成拿著回扣不說,還少幹活,不擔風險。若真發生啥狀況,可以佯裝無辜拉個墊背的推得一幹二淨。互惠互利的好事,雙方都被開發出最大、最高效的經濟利益價值,何樂而不為?
猜疑和憤怒同時又辣又嗆直衝我的天靈蓋,恐怕那對老板夫婦同
按捺下滿肚子邪火,我輾轉去了我的主戰場,作為整個事件始作俑者的外地老板夫婦開的房產中介。就老板一人留守,老板娘不知又上哪找人“拍磚”去了。
“哎喲,小姑娘,今天哪陣風把你吹來啦?”老板的長相永遠比實際年齡超前的臉上,笑容新鮮水靈。
“哪陣風啊,你去問
“
“你自己去問她。”
“小姑娘,跟
“
“哦,轉租啊”,老板居然長長地鬆了口氣:“我先還擔心群租呢!小姑娘,我問你,現在住著的人怎麽樣?感覺還好嗎?如果過得去,完全有商量的餘地。”
“商量?跟誰商量?商量什麽?難道強盜打劫了小偷,搶劫罪就不成立了?難道租客找得好,轉租的事實就不存在了?”
“小姑娘,那麽你想怎麽辦?”
“你先把
“啊呀,讓現在住著的人搬進搬出也挺麻煩的,再另外找人還需要時間,你又急著回澳洲,過得去,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他不搭我的茬,自顧自替我作著主。
“到底叫不叫,不叫我報警了,連你一塊兒告,告你們聯合起來欺詐。”
“你態度好點可以伐?”老板終於失去了耐心。自打一進門,我便沒有動用過我的笑肌,但即使我長了一張史泰龍式的缺乏笑神經的奇異的臉也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口蜜腹劍。
“警察,警察才不會管你這事唻。”老板嘴裏嘟嘟噥噥。
“別打量我沒時間想拖則拖想賴就賴,機票可以改簽,從現在起,我擱這兒耗著了。”我非常不客氣地對老板說。
“笑容的保鮮器皿”被我的“蠻橫無理”、“不好相與”捅破一角,防腐液汩汩地向外流失並且開始蒸發,老板的笑容漸漸失卻鮮嫩的彈性,慢慢萎縮,最後風幹成一具笑容的木乃伊,僵硬地掛在臉上。
失卻了笑容的掩護,我終於看清楚老板的一張被“生意場”這架爬犁犁得溝壑縱橫的臉上,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油滑、虛偽、狡詐、浮誇織成交叉的複雜網狀脈絡,清晰畢現。
他開始給
我等待老板接下去闡明為什麽要請對方來一趟。老板與郭小姐,通電話的雙方,口頭上本該你來我往的,然而,他始終不曾提及所為何事,她亦始終不曾詢問因為何由。千頭萬緒千言萬語隻被深刻地凝煉成一句由老板轉述的話語:“她現在閔行,趕不過來。”老板忠實地作著導體,替郭小姐傳遞電話那頭的為難。
這電話打得,有開頭卻好像無開頭,尚未形成結尾卻好像已生出結尾,什麽也沒說明,卻又十分確鑿地說明了他和她,電話兩端的彼此,根本無須語言的介入,心中早確準他們是在同時指認著同一樁事實,這就叫心照不宣!
事到如今,我已毫不奇怪
“請你讓
老板繼續對著話筒:“……唔……唔唔,噢,原來你們是親戚呀”,老板挺大聲地重複著電話中
我默默遞上一紙合同,老板迅速溜了一眼,他的神色似乎沒有明顯的受打擊的痕跡,但他的聲音卻壓抑不住情緒的波動,半惱火半責怪地,他幹幹脆脆回了
一個“但”字,大大地玄妙,雖身兼承前啟後的雙重職責,可承得不那麽大義凜然,啟得更偷偷摸摸,它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躲在“言下之意”的暗影裏陰陰地使勁。
老板如今有力無處使,想幫也幫不上了,因此藏在“但”字後麵
就如同此刻的我,已然
其實知道了又怎樣,行業的通病,就像那小夥子對我的無聲的諷刺:你能改變現狀嗎?
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牢牢揪住轉租的“小辮子“,單獨地拿
總算現在我有一紙“護身符”防身,他們不敢過於怠慢,老板又審時度勢,打算暫時將自己化作一尾千年縮頭老龜,靜觀其變,
約定當日下午2︰00再續“戰事”。我急匆匆趕回家中,先給郭師傅打了電話,接下去如何行事,取決於郭師傅的意思,如果選擇撤退不再繼續住下去,很幹脆,一切按程序走,我和郭師傅分別中斷跟
郭師傅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他是想直接跟我簽定租約。至
我替郭師傅算算,一來二去的光這樣便損失五千多元,挺不值當。所以聽郭師傅的口氣,隻想房東與租客兩方直接簽約,絕不甘心額外再出一筆中介費。別說郭師傅不甘心,連我也不甘心,但我發現自己陷得越深知道得越多,膽子就變得越來越小,簡直是草木皆兵,中介不可靠,郭師傅就一定可靠嗎?畢竟,我對他仍知之甚少。經曆了虛情假意的一幕幕,信任他人對於我來說成了奢侈品,不是不願給給予,而是不敢輕易給予。不通過中介現在便直接簽約郭師傅,我委實沒這個膽量,然而,可靠的中介又在哪兒呢?
此外,我還有一點顧慮,我想
這事到底怎生主張,看樣子不宜事先定見,更宜見機行事。我也不再瞞著媽媽了,相反,我認為“前方戰場”亟需由媽媽這名老將掛帥才壓得住陣腳。媽媽當了一輩子教師,慣常對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隻不知情理二字還能否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