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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記之五

(2017-02-17 16:05:47) 下一個

下午200 整,我和媽媽準時赴約。另外那三人的態度倒積極,已在辦公室裏正襟危坐。等我和媽媽落座後,我發現座次的排列大有講究,我和媽媽並排,跟小姐麵對麵,此乃談判者的位置。老板夫婦則把自己安插於談判雙方中軸線的頂端,縮在辦公室裏麵,麵孔的朝向同眼跟前勢不兩立的雙方是垂直的,從左右的角度分別望過去,正好不偏不倚,此乃裁判的位置。

且不談老板夫婦心中有否裁判的公平公允,但他們垂簾聽政的意圖,就隻差著一層幕簾了。現則進,伺機而發,出謀劃策充當和事佬;隱則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能明哲保身,顛來倒去渾水摸魚的餘裕很大呀!

眼下,老板夫婦便知趣地隱身在一層看不見的幕簾後麵,狡猾地不置一詞。舞台上僅得小姐一人撐場麵唱獨角戲。小姐的態度挺恭敬,像名饒舌歌手似的,舌頭靈巧地在千錯萬錯、左一個對不起右一個對不起中盤來繞去,誠意卻不好說,那東西裝在心裏麵,我又看不透小姐的內心深處,我曾經那麽輕易地相信郭小姐為人非常地真誠實在。

雖然我無法逼視小姐的心靈深處,但我可以緊緊地逼視她的雙眼,以增加些威懾力:“你到底是幹什麽的?”我明知卻仍要故問,我就是想聽聽她親口怎麽說。

“我確實不在進出口公司上班。這次小姐回答得挺爽快,但她隻肯定地否認並不肯定地承認,估計找不到什麽恰當的、合適的、動聽的稱謂來命名她目前所從事的事業。

“我隻在中間賺個很小很小的差價,真的非常辛苦。我小郭不會胡來,對租客,我把關嚴格,都經過層層篩選,你們也看到了,我找的郭師傅一家是正正經經的拆遷戶。”小姐在沒有理由中尋找充分的理由替自己辯解。

“無論如何,你們不應該欺騙一個年紀已大到可以作你們的母親的老人!”媽媽終於發話了,一字一頓,簡而短卻重,你們,概括得多好,既可特指亦可泛指,把在場的小姐、老板夫婦三人一網打盡,至於到底應不應該被包括在騙子之列,這三人自有自知之明。

如果一個老人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然而小姐“自容”的餘地依舊很大,她聞言迅速改變戰術,離開座位,邁開雙腿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我們這廂移動,她準備由遠攻轉為近身的“肉搏”。

當然小姐的主攻目標在媽媽,她走到媽媽麵前,恭恭順順半彎下腰,極乖巧地微微仰起臉,用一種幾乎是女兒對母親撒嬌的態度向媽媽說道:“阿姨,你就原諒我吧!我有我的苦衷,這麽做,實在是出於迫不得已,我哥哥身體不好,常進出醫院,需要花許多錢。阿姨,你知道嗎,我其實最喜歡你們當老師的人了,我爸媽也都當過老師,他們也是哈爾濱師範學院畢業的。”

哈爾濱師範學院?平白無故的,怎麽突然冒出個哈爾濱師範學院?我暗暗納罕,再絞盡腦汁細細回想,對了,一定是我在處理出租屋中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雜誌時,將一本舊的“哈爾濱師範學院學報匯編”給遺漏了,隨手擱在書櫥一角,不想卻被郭小姐的“雷達眼”掃描了去,作為信息儲備著,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場。

哈爾濱師範學院其實與我家並無什麽直接的瓜葛淵源,可對小姐為生計所練就的過耳不忘、過目猶新的超群記憶力,我忍不住鄙夷得要翹大拇指,雞鳴狗盜之輩,果然都頗具些能解燃眉之急、緩不時之需的鬼祟心機和旁門左道的本領!

小姐真乃精細之人,色色留意,樣樣用心,現在更是毫不放鬆地處處主動迎合、討好媽媽和我。從采取近身“肉搏”術的一刻起,小姐的頭始終小心謹慎地維持著一個最科學的向上傾斜的角度,以期臉的半仰的姿態能達到頂頂動人的程度。

她的臉確實打動了我,卻不是因為那段動人的姿態,而是那張臉本身的狀態。小姐的臉湊得如此之近,近到已經突破了被稱為社交安全距離的一道界線。她一直在試圖拉近同我和媽媽之間的距離。本來,我們與小姐之間相隔著敵我的鴻溝,短時間內便被她縮短為親疏之間的距離。所有人際關係的距離都被郭小姐輕鬆地逾越著,我甚至想她接下去會不會提出跟我媽媽結個幹親啥的。然而有一段距離,是小姐始終無法彌合的障礙之痛,雖然她已經用脂粉努力地作著彌合。

她的臉皮表麵暴起了無數小紅疙瘩。

小姐曾經不沾脂粉輕裝上陣的臉,如今也宛然成了脂粉的傑作。由於表麵上暴起無數小紅疙瘩,所以薄施脂粉欲蓋彌彰,無奈疙瘩發得正盛,敷在臉上的脂粉跟麵皮無法作零距離的親密融合狀接觸,粉與肌膚之間隔著一疙瘩的遙遠的距離。那層粉鬧著獨立自主,從臉皮上揭下來,就成了能直接反映小姐臉皮真實狀況的有凹凸、有隱現、有明暗、有陰麵陽麵的一張摹本拓片。

天下有幾個女人舍得跟自己的臉皮這樣過不去!我突然對小姐生出些惻隱之心,我念起那個傍晚她被大雨兜頭淋著的情形,無數的小紅疙瘩,定是她時常露天作業拜風雨、日光、灰塵、霧霾所賜。盡管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至少不應該如此迅速地被一層紅疙瘩所軟化,但我的心囚禁不住它生出的同情,姑且相信郭小姐的父母是哈爾濱師範學院畢業的,姑且相信郭小姐的生活中存在著些哥哥生病之類的難言之隱,姑且相信郭小姐費力對租客作過篩選,姑且相信郭小姐的欺騙中尚殘留幾絲“盜亦有道”的分寸感和良心,姑且……,姑且還未來得及在我內心集結完畢,老板開口了。

 

 

老板比我們所有人都厲害,他會讀心術。

但他把惻隱之心讀成了商機:“我看這樣吧,那一千元的差價你們雙方均分,每方五百。房東一方年租金增加六千,租約就不要收回了;租客一方,小姐繼續承租,錢少賺點,以後房子的事更加上點心,雙方各退一步,各自得利。”這就是老板夫婦、小姐之流皆大歡喜的底線吧,老板的聲音透露出洞察一切的自信,因為他想人總歸見錢眼開的,而且他處理得又多麽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我側轉臉默默注視著老板,默默感歎著,老板實乃修煉得道的老妖,身相變化多端,

先是盛滿防腐液的笑靨如花的保鮮器皿,後來是縮頭烏龜,現在化作一枚定海神針,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跳將出來企圖替大家運籌帷幄。實際上呢,“定海神針”充其量不過發揮著攪屎棍的作用,企圖攪亂乾坤,顛倒黑白。

“不必了,以前同小姐商議好的租金價就不改動了,租金的付款方式要變化以下,由三個月一付轉為一年租金一次性結清。另外租約必須改簽,從二年減至一年。”關鍵時刻,媽媽牢牢把住輪舵的方向,語氣平和但堅定得不容置疑。本已是妥協,卻絕不能讓妥協更進一步墮落到同流合汙的層麵,且讓小姐賺一年的“辛苦”錢,分贓,我們堅決不幹!

我的感受與想法跟媽媽如出一轍。我想遺傳這東西可真強大啊,連待人接物處事的方式和態度都能遺傳,媽媽的話也道出了我的心聲。

按照媽媽的提議,另起草一份合同。可憐原先的合同,誕生才一個多月便告壽終正寢,立了改,改了廢,廢了立。幸好這隻是合同而非舉足輕重的政治家的治國理念與主張,否則改來改去的,陪綁的可是江山社稷和普羅大眾。合同麽,廢廢立立的,在某些不敬畏規則的人眼裏,也就幾張紙的事而已。

不過這張紙,總算對郭師傅有個交待。壓了一年的租金,小姐應該沒有機會逃之夭夭,郭師傅應該不會落到那種真租客向假房東交了租金,假房東隨後銷聲匿跡,被蒙在鼓裏的真房東卻因為子虛烏有的租金而將真租客趕走的“悲慘”下場。

簽完合同,老板霎時又變回“笑容的保鮮器皿”,嘴裏又開始“小姑娘、小姑娘”地叫個不停。除了我和媽媽,在場的其他人臉色都挺活絡,我沒有在他們臉上讀到“愧疚”兩字,唯有事情被“圓滿”解決後的釋然。圓滿也是他們心中圓滿的標準,金錢未蒙受到損失,僅此而已。

因為釋然,他們不無感激地念叨著“今天遇到了講理的人”,但“講理的人”因為他們的釋然感到“講理”的蒼白從而非常地不釋然。臨了,我以忠言勸導小姐:“小姐,我看你人是個聰明人,也挺吃得起苦,如果真的想在房屋租賃市場這一塊作番事業,完全可以名正言順的合法被委托人的身份,替房東提供正規完善的房屋保養、維修、配置家具v、安排租客、管理租約等一條龍式服務,何必像現在,搞得這麽偷偷摸摸的?做人行事,終需光明正大,靠欺騙的手段,絕非長久的經營之道,更非人的立身之本。”

小姐諾諾稱是,同時又向我告著艱難,說她曾經也去考過金牌代理執照,也想正正經經地發展,無奈這行當的現狀就是大家都在渾水摸魚,打打擦邊球,鑽鑽空子,倘若不跟著混,便永遠不入流入不了流。

然而入了流又怎樣?到處是潛流暗流,普通老百姓要找個可靠的房產中介或者代理何其艱難。公共的規則本身缺乏公信力與約束力,唯一的約束力取決於個人道德水準的高下,完全演變成個人的行為。在這樣的前提下,顧客的利益得不到保障,隻好去撞大運,撞個可靠的房產中介或者代理。我沒有撞到可靠的中介或代理,反撞著了一出曲曲折折的“租房記”,猶如諜戰片裏的內容、情境、氛圍,讓我大大發揮了一回當福爾摩斯的潛能。

這實在是可怕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內容上演著諜戰片的劇情,尤其可怕的是這種現象還具有社會化的滲透力與傾向性,逼迫著每個普通人都將聰明才智小心翼翼地運用在即使不是主動去算計、坑害他人,也是如何周全地去防備著被算計、坑害。這樣的福爾摩斯式的潛能,不要也罷!生活一旦缺失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舉步維艱,還有什麽快樂可言?

我愈發懷念起澳洲來,簡單的、透明的澳洲,我慶幸自己馬上要回到那裏,又可以做回一個生活在簡單、透明的社會中的簡單透明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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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那就白白的被他們騙錢? 還是讓他們做中介?

圓滿也是他們心中圓滿的標準,金錢未蒙受到損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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