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櫥嫚收拾好了行裝,她先去了學校跟領導請兩周的假,可校領導以學校正值期末考試期間,師資緊張為由,隻批了她一周的假。櫥嫚拿著電報據理力爭,可校領導拿大帽子壓人,一句話就把她給堵了回去:“你丈夫的政治立場有嚴重問題,他是下去勞改的,你身為人民教師,要以身作則,堅定地站在黨和人民一邊,在思想上、行動上與他劃清界線……但是,本著我黨治病救人的一貫方針,校方還是給了你一周的假,你要知足,這已經是對你法外開恩了,你怎麽還能跟黨討價還價呢?實話跟你說,這是校領導的集體決定,我無權更改,再說了,電報不是紅頭文件,又不需要審批、核實……簡而言之,接受或者不接受,你自己看著辦”,見櫥嫚還在猶豫,領導又溫柔地撂下狠話:“丁老師,你可得想清楚了,我這也是為了你好,這麽多年的同事了,咱實話實說,學校又不是離了你不轉,一個蘿卜一個坑,你的這個職位,後邊有好幾個人排號等著呢,哪個沒有後台?要趕走你還需要找理由嗎?不都是現成的?政治立場不堅定,對黨不衷心,不能為人師表,就這幾樣,哪一個不夠把你清理出教師隊伍的?”
領導的一番話像把帶刺的鋼釺,一直戳到了櫥嫚的心窩子,讓她痛苦不堪,然卻無言以對。她思前想後,顧慮重重,怕自己這個家裏扛大梁的若是真的丟了工作,那全家老少就隻能喝西北風了。家裏沒有男人,有事全靠自己一個萬能膠頂著,哪兒漏往哪兒貼,家中的老婦幼童,哪個不需要自己保護?永泰裏三年前就已歸了國有,娘的租金收入早就沒了,達源下去勞改好幾年了,工資也隨即停發。眼下,已年過半百的嬸娘在街道辦事處辦的廠子裏做臨時工,踩縫紉機做蚊帳、鞋墊兒什麽的,有什麽活就幹什麽活,沒活就歇工,每月多則十幾塊,少則塊兒八毛的不穩定收入隻夠她自己的吃喝用度。娘從未幹過體力活,半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為了添補家用,她也在家裏做些織漁網、糊火柴盒之類的輕體力加工活,就連小小年紀的蓮兒,也在課餘時間幫姥姥一把。
一想到這些,櫥嫚不免氣短,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見再堅持下去必無好果子吃,無奈之下就隻好在請假單上簽了字,隨即,她就趕去了長途汽車站,按照達源電報上給的地址,她一路西行,直奔魯西南而去。
一路上,櫥嫚忍受著顛簸以及暈車帶來的極度不適,她中途換了兩次車,最後隨車進入山區,道路兩側層巒疊嶂、奇峰競秀,與海邊的旖旎風光迥異,此處則是崇山峻嶺,巍峨壯麗,別有一番風光。
櫥嫚無心觀景,她一心隻盼著盡早見到達源。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彎來繞去,路越走越窄,四周也越走越荒涼,終於,車子到了終點站。
櫥嫚下了車,跟人打聽了一下,聽說此處離著她的目的地尚有五裏多路,因為山腳下的村子沒通公路,櫥嫚隻好徒步前行,她一路走、一路打聽,中間還走岔了道兒,她艱難地走了一個多鍾頭山路,終於來到了達源居住的一排土屋前。
櫥嫚一眼望過去,一長排黃泥砌成的土屋兀立在山腳下,屋頂是用茅草、油布等苫蓋的,屋的外牆已經斑駁陸離,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櫥嫚心裏一沉,想著達源竟然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生活了好幾年,而她,竟然毫不知情,不禁自責起來。
她見一小童正在地上玩泥巴,就過去跟他打聽:“小弟弟,阿姨跟你打聽一下,你知道,下放勞動的人是不是住在這裏?”
那小童抬眼看著櫥嫚,見是個外鄉人,他心有疑惑,皺著眉頭,警惕地問:“這裏住的都是右派分子,他們是反革命,你找他們幹什麽?!”
櫥嫚苦笑一下,想著:達源在這窮鄉僻壤,不但要勞作,還被人瞧不起,他身體上、思想上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
櫥嫚又問:“我是從青島來的,過來看我的丈夫,他是個好人,不是反革命,他姓楊,你認識他嗎?”
那小童搖頭,道:“我家裏人不讓我跟這些人說話”,他見櫥嫚和藹可親,就指著不遠處,道:“那邊有個人,他也是右派,就住在這裏,你過去問問他吧。”
櫥嫚放眼望去,果然看見一個瘦弱的男子,裹著一個被子,蜷縮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他沐浴在夕陽下,好像正在打盹兒,又好像在守望著村口的土路。
櫥嫚走過去,她漸漸走近,也漸漸看清楚了那人,隻見他一頭長短不齊、髒亂不堪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黃裏透黑的麵龐上胡子拉碴,他似乎精神不振,一臉的疲態,此刻,他正微閉雙目,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思考。
櫥嫚怕驚擾了他,等了一會兒,才輕輕試探著問了一聲:“大爺,請問您……”
那人睜開雙目,他的眼睛突然有了光,淚水如泉水般噴薄而出,順著雙腮汨汨流下,一直流到了嘴邊。
櫥嫚被他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而那人翕動著鼻翼,似乎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道:“嫚,你來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