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飛過秋千去:炊煙奶奶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 . 【宋】歐陽修
第四章 雲 起
( 五 )
等朱鴻昌端起丫頭送上來的一杯清茶,掀開蓋碗看了看茶色,扭頭問道:“這是老泰元送來的?”
吹煙在一旁接口回答道:“是老泰元的。不過,是我叫他們特別送來的。從前。。。”這是以前徐文長喝過的,因為價錢不便宜,老徐隻一人獨悶,偶爾讓心愛的小孫女嚐嚐滋味,即使待客都另用高級龍井。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此時提到爺爺不十分妥當,就改口說:“從前就聽說,老泰元有這種特別配製的茶,他們說,這是用了幾種明前茶混搭著,口味與眾不同。問他們是哪幾種,又不肯細說。。。老爺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朱老爺點了點頭,湊在杯沿兒吹了吹,趁著那股熱勁兒連喝幾口,才又放下茶杯,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啊 --------- 好茶!”
看著老爺心滿意足的樣子,吹煙抿嘴無聲地笑笑,俗語說,不是三世為官,就不知道穿衣吃飯。朱家盡管有錢,不過是暴發,哪兒比得上徐家的家世淵源深厚。爺爺這點雕蟲小技,就夠哄得朱二老爺樂嗬一陣的。她想著,手裏的絲絹子一揚,叫丫頭退了出去。
又給老爺點上一支煙,吹煙看著他越發愜意地靠在椅背上,心想:“這會兒可以說說了。”找了張近在老爺身邊的椅子坐下,吹煙將半截身子倚在扶手上,翹起一條腿,讓自己可以更加湊近些,那隻和旗袍相配的寶石藍的絲質高跟鞋隨意地挑在腳尖上,隨著她因為裹著一層薄薄的尼龍絲襪而顯得特別勻稱細膩的小腿,幾乎就在老爺眼皮底下晃蕩著。
這可不是常在大家閨秀身上得見的姿態,從前的慧文一向言行有則,即使在臥房內也很少做出輕佻之舉。朱老爺此時看在眼裏,隻裝做沒在意,心裏想到夜裏小太太的種種,覺得有那麽點異樣的樂趣在心頭湧動。
吹煙倒不是故意的,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注意自己的儀態有何不妥。她早就安下心要和老爺講講接管家政大權的這檔子事,臨到要開口,她還是在肚子裏把做好的文章又溫習一遍。要是說錯一句話,就可能前功盡棄。吹煙默默地想,這次可不能象昨晚那麽沉不住氣,一定要一戰而勝,不能讓魯慧蘭有機會再在背後搗鬼。
終於,她抬起頭來,不過也並不盯著老爺,而是把目光落在自己精心修整的紅指甲上,反反複複地把十根細長白淨的指尖顛來倒去地欣賞,仿佛那是一顆顆紅豔豔的寶石,而眼角的餘光則悄悄地關注著朱鴻昌的舉動。看得出來,老爺雖然也不說話,神情已經被自己吸引過來。吹煙覺得是時候了,便以一付好整以暇的樣子,象聊家常似的探問道:“那天,我聽管家說起來,原來家裏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以前都是慧文姐姐經手打理的?”
朱鴻昌一直看著她盤弓蓄勢地,滿心以為新太太大概是看上了上回劉軍長太太那隻火油鑽的戒指,也想要一隻,或者,是為娘家討要什麽好處,正尋思著可以許她多少呢,不想開出口來卻提到前妻,他不由得點頭稱是:“是啊,從前家裏都由你二奶奶管著,我是一點不操心的。”
吹煙一愣,怎麽是“你二奶奶”,難不成我成了底下的小妾?暗下立刻心裏就覺著別扭。不過她提醒自己,先別在這種小地方亂了分寸,達到目的再說。於是,她撇開不滿,繼續照著自己想好的思路說下去:
“唉,我就是想,可惜我是比不上慧文姐姐的才幹,不然也可以替老爺你分憂呢。”說完吹煙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象極了是在自艾自怨似的。
朱鴻昌更加困惑了,昨夜裏還在為前妻的妹妹吃醋拈酸,今兒怎麽又這麽大度?誇對手方連帶貶自己,這又是唱得哪一出?糊塗歸糊塗,話說到這當口,朱二爺自然得講兩句好話:“哪兒的話,你也很能幹,我聽說,自打你爹過世,你家那個鋪子全靠你了。”
吹煙一扁嘴:“那算什麽,連老爺這家底的一根毛兒都比不上呢。”
“噯,話不是這麽說。和那些買賣上的人口打交道,可不比家裏。”朱鴻昌搖搖頭,“不容易啊。。。”
“那是老爺誇獎,還不是故意哄我呢。。。進門這些天,老爺不是也沒放下心來把家交給我麽。”
聽到這句話,朱鴻昌忽然間腦子裏靈光一現,駭,怎麽這麽遲鈍?!他下意識地拍拍自己的腦瓜,這幾天大概是昏了頭了,平時走南闖北,三教九流裏察言觀色,聽語辯音,居然這會兒就沒有立刻猜到毛丫頭的鬼計。他心裏笑了一下:還跟我拐彎抹角地鬥心眼兒嗎?直說嘛。老爺我娶你進門,不就為了這個!轉念一想,反正閑來無事,不妨逗逗小太太,看看她到底有什麽手段。
朱鴻昌掐滅了手裏的煙,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迷起眼睛慢慢回味著,半晌,點了點頭。吹煙心頭一喜,以為老爺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想明白了這個家還是得象從前一樣,交給自己的太太掌管。她急切地望著老爺,等著他開口說出那句話:“得,打今兒起,就叫魯慧蘭把帳本交給你!”
朱二爺覷見年輕新太太臉上期待的模樣,自覺對她那點兒心思觀若洞火,心裏不免好笑:到底還是年輕繃不住勁兒。越是這樣,朱鴻昌心裏就越升起要逗弄她的意思,放下蓋碗,他開口說:
“茶道這東西,我是不懂。從前你二奶奶在的時候,就和慧蘭弄些個雪水化了烹茶,說是紅樓夢裏就是這樣的,叫做‘情趣’。嘿嘿,想當年,我趕著大車去口外販布的時候,荒郊野外,口渴了,也就捧口雪吃下去,哪能有什麽特別滋味?”邊說他邊望著吹煙的動靜。果然,吹煙臉上顯出一陣失望之色。朱鴻昌更加起勁兒地說下去:
“倒是慧蘭和靜如有一回去西山,帶回來一罐玉泉水,燒開了泡當年的雨前碧螺春,似乎那茶真是比一般的味道不同。”他指指茶碗,“你這個茶,似乎比那些都高明,叫什麽名字?我好象從來沒聽老泰元的夥計說起過呢。”
吹煙覺得自己那番“不放心” 的話,簡直就是當麵鑼對麵鼓地叫開了,老爺沉吟良久,以為他是在想如何向自己交代裏裏外外的這些賬目規矩。誰想開口卻講的是什麽茶道,還有那個魯慧蘭!真是,怎麽哪兒哪兒都有她一筆呢?
“不能讓她這會兒再踩到自己頭上!”吹煙腦袋裏飛轉,極力回憶當年爺爺端著茶盅搖頭晃腦地享用他的好茶時講的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麵兒上可是一付侃侃而談從容不迫的樣子:
“聽我爺爺說,這茶原是老泰元老祖在茶山訪名茶的時候,和一個不知名的老茶農對了脾氣,一住好幾個月,天天一起講茶品茗。下山的時候,老人家就得了這個配方。據他家說,那個茶農實際上是建文帝的後裔,為了避禍就世世代代隱居在深山,所以手上才有這麽一個格外金貴講究的茶方子。看家的秘方,店鋪裏是不賣的,不是真正懂茶愛茶的朋友老主顧,等閑他們也不拿出來。”
“哦?”朱鴻昌挑起眉毛,顯出極有興趣的樣子追問道:“有這回事?想不到老泰元的孫老興還藏著這麽一手。嘿嘿,老徐也有這麽闊的手麵,能把老孫那個倔頭子的寶貝啃出來?連你二奶奶大概都沒聽說過這東西,不然慧蘭總應該知道。。。”
吹煙聽出話裏有那麽一零星半點的藐視之意,而且又帶上了那個讓她討厭的名字,心裏老大的不樂意,悻悻之色不免流於臉上。朱鴻昌沒太在意她的臉色,隻顧順著自己的心思說下去: “老徐說到頭,嗜好也不太多。不過到底還是世家出身,隨便吆喝個二五六的,就一套一套地能唬住不少人。”
吹煙心裏這個氣,“什麽老徐?那是我爺爺!現在,不該也是老爺口中的爺爺了嗎?”她忿忿地想,“真是門縫裏看人,把我們徐家往扁裏瞧哇。按說,我明媒正娶地嫁進了朱家的大門,徐家跟朱家可就算是姻親,沒什麽上下身分之別了。如今連老爺都如此,何況他人!不成,等我拿到了管家大權,非叫你們服貼了不可!”心裏不滿,她還不敢公然對老爺白眼相向,隻好撇撇嘴,話就有點骨頭了:“二奶奶家是大家子,家裏頭多少金啊玉啊的玩不過來,那象我們窮人家,隻能喝上兩口苦茶吧。她們姐倆兒對這種雕蟲小技自然不屑了。”
朱鴻昌這回聽出新太太話裏有話,仔細一想,是自己的稱謂有點不合適,不過他不以為自己失言是件多麽了不得的事,接著“嗬嗬”一笑:“別說,你二奶奶還真不愛那些個金玉的物件兒,慧蘭也象她姐姐,不喜歡首飾。我幾次說,讓她置幾件,應酬的時候也好裝點裝點門麵,她就是不要。”
吹煙忽然心裏一動,疑惑著後麵這兩個“她”到底是姐倆中的哪一個。不過至少有一點該弄弄清楚:“二奶奶的首飾都上哪兒去了?”她盡量用一種無意的口氣問出來,故意低下頭不去看老爺,免得引起他懷疑自己在打什麽主意。
“喔,逃難的時候都賣了,有幾樣送了人,還有。。。”朱鴻昌想起當年的情景,有些酸楚,從心底歎了一口氣:“留給慧蘭做念想了。”
這麽說是全沒了?“不會!二奶奶的首飾準有不少,”吹煙馬上做出了自己的判斷:“肯定是好東西都叫魯慧蘭摟走了!”她心裏冷笑到:“什麽念想,蒙人!她倒不傻,就是以為別人都傻!哼,還指不定怎麽哄的我們這位傻爺呢。看著吧,等二奶奶我將來再找你算賬!”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繼續向老爺探問:“哦?不知到慧姨給自己留了哪幾樣做紀念啊?”
朱鴻昌不願意沉浸在往事裏,搖搖頭也不去細想:“就是慧文心愛的那幾樣吧。”他大大咧咧地一笑置之,吹煙也不好再窮追不舍,隻好勉強附和著笑笑,心裏說:“不說算了。以後我自個兒慢慢查。。。得,甭耽誤正事啦。這麽閑扯下去,還沒完了?不行,我得再引引他。”
轉轉眼珠,吹煙計上心頭。她站起身,又給老爺點上一支煙,吹熄了洋火,才又慢悠悠地開了口:“唉,想想慧文姐姐走得太匆忙了,老爺當時肯定是挺傷心的。。。家裏一下子少了個當家人,多少事都抓瞎了。”說到這裏,吹煙凝神仔細觀察著老爺的臉色,見他沒什麽表情,就繼續說:“這家裏沒個自己貼心的人管著,多麽不叫人放心呐。。。”
朱鴻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徐徐地吐出了幾圈煙霧,指著吹煙點點頭:“這話你是說到點子上了。我這個家說大不大,說小,駭,它事還不少。這幾年多虧了慧蘭幫著,不然,”他搖搖頭:“真不知道成什麽樣子了。”
吹煙聽到老爺如是說,簡直惱火透了,覺得一股熱血向頭上湧:“怎麽又是她!幾時成了老爺的‘心上人’了?!”氣惱之下,她一改自己從容的神情,把手裏還剩半截的火柴恨恨地向痰盂裏一丟,扭身回到剛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緊閉著嘴巴,別著臉不出聲了。
朱鴻昌正說得好好的,叫她突然這麽一來,愣了一下,再想想,明白大概是在“貼心人”上麵出了毛病。想到昨夜,他樂了,女人就是女人,看看又來了不是?“怎地?”他怪有趣地端詳著小太太氣鼓鼓的臉,“這無名飛醋喝的,連你那心眼裏想得到的東西也不要了?”
半晌無語,吹煙漸漸冷靜下來,由老爺的悠閑照到自己的急切。“差點兒又犯老毛病了吧?”她暗暗地告誡自己:“沉住氣!慢慢來。”於是吹煙又放出一付不甚在意的樣子,接著老爺的話往下說:“就是說嘛。慧姨能幹是真的,不過,到底還是外姓人,總要出嫁。老爺也不能總為了家裏這些麻煩事,耽誤了她的終身不是?”
朱鴻昌暗底裏點點頭,這話算是說到盡頭了,不過他還想再難一難新人兒,看她到底有幾分駕馭他人的功力,故意歎口氣,說到:“難啊!家裏這些人,老老少少,事可不少。靜如是已經出嫁了,可是三妹夫在美國留學,明年才能學成回來。她現在在煤炭部裏謀了個職位,平時倒也沒什麽事,說是上班,也就應應卯罷了。我不能放她一個人在外麵,就留她在家裏住著。她有薪水,鋪子裏也有一份紅利,反正開銷她自己的,倒也沒什麽。那幾個小的,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這個給了那個不給,吵吵嚷嚷的,很是麻煩。。。”
吹煙接口說:“這沒什麽。少爺小姐每個月有自己的零花錢,真想添大件的,反正家裏都有成例,雖說有時候要因人而異,自家人也沒什麽好計較的。”
“話是如此。。。下人們的分派、工錢、年節紅包,還有親戚朋友、生意場上那些應酬事兒,到時候總不免有人抱怨。”
吹煙覺得這會兒是說到正題上了,正正顏色回答道:“這自然也是免不了的。俗話說,不聾不癡,難做管家婆。就叫他們抱怨去,我。。。隻要管家的人心存正大,腳正不怕鞋歪,由他們說去!”
朱鴻昌決定不再逗她,隻覺得應該指點兩句:“嗯,說得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身為一家之主,言語上要謹慎,遇事三思而行。讓下人親戚說幾句倒也罷了,不過,有些生意上的內眷往來就要小心,該說的不該說的,該做的不該做的,有時候出入就大了。”
吹煙想到“紅中”,有點扭捏不安,想張口解釋,可是朱鴻昌向她擺擺手,自己繼續說下去:“別急,慢慢地,慢慢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這些人和事,你恐怕得一陣子才摸得清楚。”他終於把太太等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這麽著,你先跟著慧蘭熟悉熟悉,聽聽她怎麽管家的,有事我叫她先來和你商量。過一段,你就明白了。。。”
這不是吹煙想要的結果,她想爭辯:“那,帳本。。。”
朱鴻昌打斷了她:“帳本還在慧蘭那裏。馬上就到中秋結帳的日子了,等了結了這一節,你也弄得差不多了,再叫她交給你,清清爽爽,大家痛快。”
吹煙並不滿意,轉念一想,原是自己心太熱,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好吧,先這麽著。”她尋思著,“總不過過了中秋,大權自然要歸我徐吹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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