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飛過秋千去:炊煙奶奶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 . 【宋】歐陽修
第四章 雲 起
( 二 )
小翠在大廚房的開水灶上,看到胖胖的老劉媽正彎著腰,一瓢一瓢地向暖水壺裏灌開水,就躡手躡腳地溜過去,猛地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嘿!”
老劉媽嚇得一哆嗦,手裏的水舀子差點兒掉在鍋裏。等回過神來,扭頭借著晨曦看清了是哪一個,不免數落開了:“瞧你這個混丫頭!說多少遍了,還這麽著三不著四地調皮!這開水鍋前也是好鬧的嗎?看把我個老骨頭給燙死!”
小翠不怕她,嘻皮笑臉地回答道:“得了吧,老劉媽。逗你玩兒呢,至於嘛。。。怎麽天都大亮了,你不到上房伺候新二奶奶,上這兒躲著幹嗎?”
“躲?我躲誰呀?”老劉媽嘟噥著,轉回身繼續舀她的開水:“這會兒還沒見人影起床呢!”
小翠吐了吐舌頭:“喲,老劉媽,這不是壞了你常教訓我們的,早歇早起,勤儉治家的老規矩了?”
“去!死丫頭,亂嚼什麽舌頭?看我不揍你!”老劉媽揚起手裏的水舀子,比劃了一下,見滾燙的熱水滴下來,又趕快把手臂放了回去,“去,去,去!該幹嘛幹嘛去!昨兒叫你擦前堂的木器擺設,你擦了嗎?說了多少遍,那屋裏的灰都夠把你們幾個懶丫頭埋起來的了。一個一個,就沒個幹活的眼力件兒!”
旁邊看灶的火頭兒見她們一老一少一大早磕牙,覺得怪有趣的,也忍不住插嘴說起了閑話:“這幾天,看你老劉媽嘮嘮叨叨的。怎地?你還要管那上房的老爺奶奶睡覺的事呀?嗬嗬,這會兒老爺是。。。是什麽來著?對,帳裏鴛鴦,摟著那二十幾歲兒的新奶奶正美著呢,哪兒還能起得來床哇。。。”
“呸!你個不正經的東西!老爺奶奶的話你也敢往外說?沒規矩了你?!”老劉媽把舀子往灶台上一磕,瞪圓了老眼,凶巴巴地指著他的鼻子:“我看,你是有吃有喝的好日子過膩了。這麽沒上沒下,看叫老爺太太攆了出去,砸了你的飯碗子!”
火頭兒舉起雙手:“得,得,得了老太太,您聖明,您厲害,您的規矩大如天。算我沒說,沒說,您也沒聽見,行了吧?”
老劉媽鼻子裏哼著,繼續低下頭灌她的開水:“這年月,還有什麽規矩?小鬼都要上房揭瓦了。。。”
火頭兒和小翠對望一眼,小翠縮了縮脖,扮了一個鬼臉,衝火頭兒撮起嘴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又悄悄地溜走了。火頭兒無聲地笑笑,搖搖頭。他知道老劉媽一貫刀子嘴豆腐心,剛才那番話不過是恫嚇一頓,說說就得,決不會真到老爺那兒告狀的。不過,這會兒老劉媽的火氣不小,最好還是跟小翠學,別惹她吧。
火頭兒看得不錯,老劉媽心裏正憋氣呢。從新二奶奶進門,她就覺得事事不順意。
老劉媽其實本是朱老爺 鄉下 老家的女傭,隨慧文二奶奶一起搬進了京城。慧文看她人老實又頗知輕重,就讓她在身邊一直專門伺候上房。因為在朱家呆得長了,久而久之,底下的傭人們都把她看做象管家媽媽似的。她說的話,主人也會聽三分。
慧文二奶奶去世的時候,老劉媽難過得象沒了自己的親閨女。她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再娶,男人嘛。這個她老早就想好了,有個現成的小姨子慧蘭在,老爺續弦的事不用費心思發愁了。家裏從沒了二奶奶那一天起,不就是慧蘭在主持家事,管教少爺麽?
當然嘍,男女之間的事本來是最說不清楚的。不過,老劉媽一把年紀了,看人也有七分準頭。憑她私下裏冷眼旁觀的情形,就朱鴻昌平時在人前誇獎慧蘭的那個眼神,他對自個兒的小姨子可是有點意思。魯慧蘭是怎麽個想法,這,老劉媽覺得,那些一肚子墨水的小姐,心裏就是百般願意,還能讓人看出來嗎?她想不出慧蘭 會有什麽理由 不樂意嫁進朱家,姐姐姐夫養大了妹妹,現在妹妹替姐姐,戲文唱本上多的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這個道理,連她不識幾個大字的下人都懂。魯慧蘭也老大不小了,等這麽些年,也許就是等到姐姐孝期過了才好提親事。
誰想晴天一個霹靂,老爺娶了徐家的大小姐!哼,老劉媽想起來就替慧文二奶奶委屈,徐文長是什麽東西?不過老爺手下的一個大管事,說來也就和家裏的帳房先生是一樣的。他的孫女現在也成了小姐,也要和從前的女主人比肩了,真是氣數!老劉媽自知身分,不敢埋怨主人,心裏可是怪那些個大伯小叔姑小姐表小姐,怎麽也不勸勸?這明擺著身分不配嘛。退一萬步說,就算姐夫不好意思娶小姨,好歹也找個門當戶對的,怎麽就讓隻茅篷裏的草雞占了鳳凰的梧桐樹了呢?
老劉媽的心思奇怪極了。她覺得這個徐吹煙與朱家的身世不卯,就不配坐在從前二奶奶的位子上。坐了,就是 僭越,就是對以前二奶奶的不敬,是對朱家門楣的侮辱。俗語說:“穿上龍袍也不象太子”,老劉媽覺得,這話指的就是徐吹煙這樣的人。新人兒越端起奶奶的架子,她就越看她不順眼。想想嘛,如果是帳房老吳的女兒替了二奶奶伺候老爺,至多也是做姨娘,哪兒能當太太?就下人們也不服啊。
老劉媽邁動一雙已經不那麽靈便的胖腳,拎著水壺一拐一拐地進了主人們起居的小樓。所謂小樓,是一座洋式二層建築,還是老爺發家以後,慧文二奶奶比照著西洋畫報上的圖樣,在原來內院的宅基上,專請了外國留學回來的建築師給設計建造的。老劉媽上了樓,遠遠地,望見走廊盡頭依然緊閉著的梨木大門,想起剛才火頭兒的話,心裏嫌惡地哼了一聲:“媚狐子!就會死纏著男人,呸!哪兒有一點兒大小姐的樣兒?”
她暗暗咒罵了兩句,扭身轉去西翼,在二少爺的門上敲了敲:“二少爺,您的熱水。。。”
“請進來吧。”
二少爺國平照常穿著一身學生裝,正趴在窗前的書桌上,拿著一支金色的派克筆往本子上寫字,這時扭過身來看著老劉媽走進門。
“少爺,您怎麽還在寫字?不去學堂啦?”
“哦,今天學校又罷課了。有同學要到市政府去示威。我對政治沒興趣,就在家裏做做範氏大代數。。。”
老劉媽眨眨眼睛,對少爺的話半懂不懂,不過聽 出來 少爺是要用功, 那 總是好的。她臉上堆起笑容,讚許地對少爺說:“ 是 啊,用功是要的。二奶奶最看重少爺的學業。 可不能耽誤了功課,對不起你死去的娘!”
國平明白,老傭人對自己的慈愛一點不 比 家人淡薄,聽老人家提到母親,他認真地點點頭,柔聲地答應著:“好的,我會好好用功。將來,考進國立清華,以後出國做博士。”說著他站起來,走過去把老劉媽手裏的壺接了過來:“您老一把年紀了,還跑來跑去幹嗎,叫小丫頭送進來好了。 ”
“哼,丫頭!現在這些小丫頭都成精了,叫她們來,又呱嘰呱嘰地吵少爺你讀書。 ”
國平感到好笑:“老劉媽,你以為我是三少爺覺慧 [1] 麽?或者是柳春江、金燕西 [2] 。。。嘿嘿,不知道哪個是鳴鳳或者小憐?”
老劉媽被問得一頭霧水,“三少爺 ’ 學 會 ’ 啥了?哪裏來的春江水和金燕子?”她想了想,覺得似乎在話匣子裏聽戲的時候聽到過這兩個名字,趕緊正了正色,板起臉對她自小看著長大的少爺勸說道:“少爺,那些戲子可不能戀啊。迷上了三著五道,是又破財又傷身。”她撇了撇嘴,做出一付極其不屑的樣子:“哼,隻有那祖上作了孽的,才會出那種自甘下流的敗家子呢!”老劉媽嘴上說著少爺,暗底裏卻想著徐家的老老少少,心裏一時痛快了許多。
國平皺起了眉頭,覺得事情被年邁混沌的老傭人越攪越亂,他決定不再這麽無謂地糾纏下去了,於是快刀斬亂麻地截斷了老太太的嘮叨:“好了好了,您老不用擔心,我曉得的,拎得清爽。”他一急,不自覺地帶出來兩句逃難在上海學會的“吳儂軟語”,講完了自家也笑了:“那,我知道,我不會的!”
老劉媽還待咕噥幾句,樓梯上一陣“咚咚咚”雜踏 的 腳步聲 急促 地響起,緊接著門口出現了拉拉扯扯著跑上來的蕊昕和安平。
“幹什麽?這是幹什麽?”老劉媽拍拍自己的胸口:“表小姐,三少爺,你們不好這麽亂跑。聽得人心慌,以為失火了呢!。。。老爺奶奶還沒有起來呢。 ”
蕊昕和安平都不理她,直衝著國平嚷嚷:“你怎麽還不下來?我們都吃完了早飯,等你呢。 ”
“等我做什麽?”
“嘿,”蕊昕按住張口要出聲的安平,搶在前麵說:“等你去學校啊!你沒有聽說嗎?今天你們聖心要封校,不許學生出去參加遊行。。。“
安平使勁擺脫了表 姐 壓在自己頭頂的手,急急地補充道:“。。。誰敢私自去,查出來就開除!”
國平搖搖頭,平淡地說:“我聽說了,所以我今天也沒打算去上學。。。”
“你什麽你!”蕊昕急得上來擰著國平的胳膊,“愛國反戰,人人有責!你這個木頭!不行,”她幾乎是怒吼著衝著表 弟 的耳朵大叫:“你必須去!”
老劉媽在一旁看著幾個少爺小姐推推搡搡地,不知他們為什麽吵嘴,就解勸道:“哎呀,表小姐,有話慢慢說嘛。 ”
“去!您知道什麽呀。。。劉媽,三 姑 小姐在樓下等著呢。你快點去叫老伍備車,遲了就趕不及了!”
國平“撲哧”一聲樂出了聲:“參加反戰遊行還要坐汽車去嗎?誰會要你這樣的大小姐!你可別忘了,他們不但反內戰,還要反饑餓呢!當心人家連你一起反掉。 ”
蕊昕和安平都被他的言語逗笑了,蕊昕捂著嘴巴“嗬嗬”地笑著說:“不要故意打岔嘛。。。我們是去為運動鼓勁的,也就敲敲邊鼓。不坐車現在怕趕不上了。 遠遠地我們就下來,再走近學校去。。。 走吧走吧,還不都是你給耽擱的!”
安平也央求著:“二哥,去吧去吧。。。三姑也說要去看看呢。”
國平無奈地點點頭:“好吧。。。不過,我們隻是去看看熱鬧,可不要卷進去啦。如果真被警察抓走,或者被學校開除,那可不是玩的!”
蕊昕和安平一路猛點頭,好說歹說地擁著他向外跑了,隻剩下一個老劉媽莫明其妙地在原地發愣,好一會兒才如夢中醒來一般,一邊自己嘀咕著,一邊也跟著下樓去了:“又鬧事去。日本人那會兒還沒鬧夠嗎?這三小姐也是,自己蹲大牢還沒蹲怕,才過了幾年的消停日子,又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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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忙,好象寫了很長時間
跑你老窩來湊熱鬧,寫得好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