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天翼
六年級的同學們和幾位解放軍叔叔交朋友,常常通信。第二小隊隊員們有一次寫去一封信,信上說到了羅文應的事情,是這樣寫的:
你們說:”羅文應進步了,入隊了,真是一個喜訊。這是你們給我們的一份最好的禮物。”
我們讀到這裏,歡喜得把羅文應抬了起來。羅文應又是笑,又是眼淚直冒。
上次我們和你們會麵的時候,劉叔叔問羅文應為什麽還不入隊,羅文應臉上熱辣辣的。那時候他申請過,沒有批準:他功課不好。
那時候羅文應其實就已經有了這個遠大的理想:將來要像叔叔們一樣,當人民解放軍。同學們給他提意見:
“羅文應,解放軍叔叔不是說過的嗎:你現在一定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還把身體鍛煉好。”
羅文應看了同學們一眼,心裏想: “嗯,將來──你們瞧吧。”
意思是說,將來他一定搞好學習,鍛煉好身體。可是今天──今天已經星期六了。剛要用功,又馬上遇到假日,不如從下星期一起吧。
到了星期一。下午放學回家,羅文應走得很快。他打定主意不再像往日那樣:往日總得逛上那麽四五個小時才到家,一麵吃著替他留下來的飯,一麵又要防備挨媽媽說。
今天一定按時回家,晚飯後的時間就可以好好分配一下了。羅文應一路上打算著:
“我得把算術題都答出來,整整齊齊寫在本子上,星期日就帶給解放軍叔叔去看。‘叔叔,我將來能不能學炮兵?’──‘能!錯不了!’”
羅文應想得很興奮,就胸部挺出,大踏步走進市場裏去了──是不知不覺走了進去的。
他在市場裏一共花費了兩個多鍾頭。他忙得什麽似的參觀了許多許多商店,連瓷器店他都仔細看過了,又在一個攤子旁邊觀察那些陳列著的小刀子。他恨不得試一試,看這些小刀究竟有沒有趙家林的那一把快。而他研究得最久的,是玩具店門口那一盆小烏龜。
“回去說服媽媽,讓媽媽給妹妹買一個吧。我應當照顧妹妹.”
可是羅文應覺得整個市場突然一下變了樣子。他吃了一驚。他從那個盆子上麵抬起頭一看,原來電燈都亮了。
“啊呀,可了不得!”他趕緊站起身來就走,”今天又遲了!”
拐進胡同,羅文應越走越快。他決計要好好做功課。
"解放軍叔叔那麽關心我哩。我爭取入隊,一定......"
忽然他聽著”啪咯”一聲,響得很脆。”咦,誰在那兒打克郎球?”羅文應往一家糧食鋪裏瞟了一眼。他覺得這一瞟還不夠分明,就索性停下來瞧了一瞧。唉,沒有辦法!這一局克郎球──
羅文應非看下去不可,因為有一個ǒ飛機ō正呆在角落裏,怎麽也不肯動。那個打球的是個大個兒,很吃力似的打了一杆:沒中。
羅文應等著那大個兒輪到打第二杆:還是不頂事。
羅文應非常著急。真要命,別人還得趕回家吃晚飯,吃了晚飯還有八道算術題,一張大字哩!可是那大個兒輪著打了五杆,偏偏都落了空!第六杆呢,又放下那個”飛機”不管,打別的去了。羅文應不得不老是等著。羅文應就常常遇到這一類不能解決的困難。
就這樣,羅文應很晚才回到家裏。他趕快扒了幾口飯就算完事,惟恐耽誤了複習時間,也就不管這樣的吃法合不合衛生了。
“你又到哪裏去?”媽媽看見他把筷子一放就往外走,驚異地問。
“我去買大字本子。”
“怎麽,你放學回家的時候沒有買?”
“我沒有工夫呀,媽媽。”
這個星期一又像往日一樣:到了該睡的時候,羅文應還在對著第二道題目發愣,又疲倦,又焦心。還是明天早晨再做吧。他一麵看看畫報,一麵寫寫大字,忙到11點鍾才上床。第二天起得晚了,睡眠可還是不夠,上課直打瞌睡。媽媽說他:
“你看你!誰叫你貪玩的?”
“貪玩?”羅文應紅著臉,噘起了嘴,”難道我玩得舒服嗎?我心裏可生氣哩。”
真的,羅文應就是玩也沒有玩好。
我們跟他談過:
“你光想著將來當解放軍,現在可一點兒也不準備,一天天挨過去,把時間浪費掉了,那還行?”
“誰說行?”他低著頭,兩隻手卷弄著衣角,”周老師告訴我時間要節約。我們一分鍾一秒鍾都該好好計算著用,這我知道。可是不知怎麽著,一個不留神又犯了老毛病。”
我們決定幫助他:
“羅文應,我們來集體複習吧。我們五個人都到李小琴家裏去做算術題,你讚成不讚成?”
“下星期起吧?”
“今天起。”
“好,今天起就今天起!讚成!”
大家都很高興。羅文應也不愁眉苦臉的了。
那天放學,我們派趙家林一直送羅文應到家。兩個同學分手的時候,趙家林還提醒一句:
“6點半鍾以前!──記著!”
“知道,知道。”
“羅文應,”趙家林走了兩步又回頭,”吃了飯就走,別上別處去……”
羅文應覺得趙家林什麽都好,可就是有點兒羅嗦:
“哎喲你真是!保你一分鍾也不遲到,好了吧?”
一吃了飯,羅文應就把書本什麽的收拾起來,他知道媽媽在注意著他,時不時很得意地瞧他一眼。他可裝作沒看見。他也沒有把參加複習小組的事告訴媽媽,他怕媽媽說什麽:”對呀,這才是好孩子哩!”──說得他會滿臉通紅。
他低著頭,專心專意地把算草本裝進書包裏。想了一想,又把算草本拿出來:他決計不帶書包出去。一背上書包,街上的人說不定會瞎猜一氣──
“瞧,這個孩子又玩到這麽晚才回家。”
羅文應找出一張舊報紙來包起這些東西。忽然妹妹赤著腳向他跑來,兩隻手慎重地捧著一本畫報──爸爸新寄來的。
“哥哥包起,哥哥包起!”
哈!巧極了!好像爸爸知道他今天要去參加複習小組似的!他正好把這本新畫報帶到李小琴家裏去,休息的時候就可以跟同學們一塊兒閱讀。以後這本畫報就放在複習小組裏吧,是大家的。
“啊,好乖。”羅文應從妹妹手裏接過了畫報。看了看封麵,就打開紙包要把它包進去。他又看了看封麵。
“這是誰?”他問自己,”生產模範?”
他想要包進去,又還是放心不下,哎,到底是誰呢?─封麵上這位叔叔,他好像在哪裏見過。
羅文應隻好打開畫報來找目錄。一打開,他就忍不住要從頭至尾翻一翻,好知道一個大概。
“光翻一翻,礙不了事。”他看看這幅畫,看看那幅圖,”怎麽回事呀,這是?”
要念一念那下麵的說明才知道。
羅文應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又看看圖片,好像要檢查那說明寫得對不對,於是順便又念了幾節文字。一方麵可又在催著自己。
“行了行了,快去吧......瞧這農民伯伯──嘿,真棒!”
時間不會等你。羅文應一看鍾,把畫報一扔就跳了起來。
6點42分!
“媽媽,咱們的鍾快了吧?”
“不快,今天剛打電話對過。”
糟了!羅文應把紙包一夾,想要跟媽媽說一聲就走,可是又覺得不對路。 “羅文應!為什麽遲到?”──同學們準會問。
“羅文應!為什麽又犯老毛病?”──同學們準會問。
他看著那個紙包發愣,不知道該怎麽辦,他不好意思再到李小琴家裏去了。他急出了眼淚。
“去吧,去吧,不要緊的,隻要以後能夠改過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叫他。
可是誰知道同學們會怎樣呢?他去了,同學們還理他嗎?他失了信!他親口約好了的又不當回事!同學們準會告訴周老師,準會告訴解放軍叔叔──唉,他太對不起解放軍叔叔了!
“劉叔叔,你還跟我交朋友嗎?”兩顆眼淚流到了臉上。
假如現在還是在6點30分以前……可是時間再也不會回來!損失了的時間再也沒有法子補救!
他願意向同學們認錯,願意挨同學們的批評,隻要同學們還肯和他好,還肯讓他參加複習小組,幫助他學習。他以後一定不遲到。時間越過越遲,他就更加懊悔,更加和自己生氣……
突然他驚了一跳:他覺得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側起耳朵來仔細一聽,隻聽見妹妹在東一句西一句地唱"小耗子上燈台",媽媽有時候給她提提詞兒。
“誰還來找我?”
羅文應,你可是想錯了。隊員同學們怎麽會把你丟開不管呢?你聽!這不是?
的確有人叫他。聽得出一個是趙家林,還夾著一絲高音,那正是他們的小組長李小琴──
她也跑到他家找他來了。還有什麽說的!羅文應當然是趕緊跑去迎上他們,一麵嚷著”來了來了”,就跟他們一塊兒去做功課……
可是羅文應沒有這樣做,這太不好意思了。李小琴和趙家林跑進來的時候,羅文應恨不得躲起來。他低著頭裝作看畫報。
“羅文應,”李小琴一衝進門就嚷,”你怎麽不去複習?”
羅文應又快樂、又難過,扭過臉去不看他倆。
“怎麽了?”李小琴站在房門口愣了一下,把步子放輕,慢慢走近他,ǒ病了嗎?ō
“沒有。”
“那麽去吧。”趙家林兩隻手擱在羅文應肩上,和李小琴互相瞧了一眼。
羅文應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哭出來,用力咬著下嘴唇。好一會兒才勉勉強強地開了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去……我有事……”
“有事?你怎麽又在看畫報呢?”李小琴一把拖起他來,”走吧,大家等著你哩。”
原來同學們還等著他!──李小琴從來不撒謊。
趙家林還告訴羅文應:
“要是在你家裏找你不著,我們就得上市場去找,要是在市場裏也找你不著,就到街上去找,到派出所去找。無論如何要把你找到,叫你來跟我們溫習功課,小組是這麽決定的。”
那就趕快!一秒鍾也別遲延!
同學們跟媽媽說了一聲,媽媽喜歡得抓住了李小琴的手:
“這可就好了……”
羅文應臉上滾燙,拉住李小琴就跑。剛出了大門口又飛奔回來,抓起桌上那本畫報,才連蹦帶跳地跑了出去。
三個同學又笑又嚷地走了。
這天成績很不錯,功課做完了還好好玩了一陣。羅文應從來沒有這麽愉快過。
“唉呀,以後可一定要注意,”羅文應下了決定,”別再耽誤了時間。”
他常常記起解放軍叔叔信上的話:”希望你自己管得住自己。”
他向李小琴提一個意見:
“往後放學,你們不必派人送我回家了吧。你們都得繞那麽多路,花那麽多時間。我自己管住自己不就得了?”
“好,”李小琴想了一下,”小組相信你做得到。”
羅文應果然做到了。他功課也一天一天地有進步了。
“開頭可真不容易呀!”羅文應回想那個時候的情形:頭兩天倒還好,小組沒派人送我,我一個人也能一心不亂地回到了家。第三天可就有點兒什麽……
第三天恰好刮風了。他放學走過市場門口,實在不放心那一盆小烏龜:今天天氣這麽涼,它們怎麽樣了?還是遊得那麽活潑嗎?
“真的,爬蟲類會不會感冒呢了。”他自問自地說,”去看一看吧,啊?……不許!”
走了幾步,他心裏癢癢的。先去看一看小烏龜,別的什麽都不看,行不行?──這總可以通融通融吧!
喂,別走得那麽快!倒好好考慮一下看àà
“不行。”羅文應硬管住了自己。
至於胡同裏那家糧食鋪裏─克郎球是沒有人打,倒有三個人坐在那裏下跳棋。羅文應瞟一眼就知道了。隻是不知道他們下得好不好,勝敗如何。
怎麽樣?去稍微看一點兒──隻看那麽一點點兒,可以不可以?
“稍微……嗯,還是不可以!”
他歎了一口悶氣。要知道,跳棋不比克郎球。今天稍微看那麽一下,明天起決計不看,這總不要緊了吧?
他想起了劉叔叔他們。要是叔叔們知道他現在轉的什麽心思,會這樣說呢:”哼,老毛病!”
羅文應就頭也不回,堅決地向前走去了。
以後就好得多。比如有一天,他發現地下有一顆脆棗。他隻不過稍微研究了一下─
─”咦,這究竟是賣棗的掉下的。還是吃脆棗的掉下的?”──就一腳把它踢得老遠的,不見了。
“踢到了哪裏?”──
別管它,他還有事哩,要是照他以前的習慣,就非把它找到不可。
可是那顆脆棗自己卻蹦蹦跳跳地又滾了回來:原來對麵有個孩子也踢了它一腳。羅文應即刻又把它一腳踢回去。對麵那個孩子一腳就截住了這顆脆棗,興高采烈地向羅文應招手:
“來,我守球門!你踢!”
羅文應僅僅愣住了兩秒鍾。
“我沒有工夫:現在不是玩的時候。"羅文應一麵走一麵打手勢,"小朋友,你也早點回家吧。”
這些情形,羅文應都向周老師和複習小組匯報過。
叔叔們,羅文應就是這樣準備著來學你們的榜樣的,羅文應就是這樣進步起來的。
現在呢,羅文應已經養成新的好的習慣了。不是玩的時候你要引他玩,他才不理這個茬兒哩。他按時學習,勞動,運動,休息;不再浪費時間。在家裏也有工夫幫助媽媽做事,有工夫照顧妹妹了。他自己說:
“以前嗎,我不能做到節約時間,簡直照顧不過來。妹妹我是愛的。妹妹摔了跤也不哭,隻嚷:‘哥哥,你撿起來了我?’我聽了好一會兒沒聽懂。有一回她說:‘可了不及啦,我矮朵傷風啦。’你們猜,這是什麽意思?鼻涕她也不叫鼻涕,叫‘鼻鼻’……”
“羅文應,”周老師打斷他的話,”你妹妹的語法問題以後再討論吧。我們的談話和作文也應該注意節約:談得集中些,不要東拉西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那麽,我們就暫時談到這裏吧。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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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1952年2月18日、2月25日《中國少年報》)